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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因缘只合如初见 春风十里正江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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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杭州。又是一年春来早。
一座青石板小桥横架在潺潺流水之上,看样子也有些年头了。石块磨损得很厉害,桥面被车马人流践踏得很光滑了,却裂开很多缝隙,纵横交错,里面生满了青苔。桥下与水面相连之处往上一大截,都被水浸泡得发黑,层层叠叠铺着墨绿色苔藓和水草。
水面不过数尺宽,严格算来只能唤作小溪。这样的溪流在杭州城内何止数十条,却因为恰恰隔断了城东早集,这座无名小桥成了必经道路,便也显得尊贵起来。此时天刚擦亮,赶早市的摊贩陆续从桥头过来,肩上黄杨木扁担沉甸甸的,挑着甸箩藤箱矮凳并一堆物事,走一步便颤巍巍的,嘎吱嘎吱作响。岸上早早占了位置,摆好摊位整顿妥当的,已经性急地开始吆喝:“热乎乎的杏仁糕哎!”“火腿鲜肉小笼包,熟豆浆唻!”“刚打得的鲜鱼哉……”
日头初升,阳光并不强烈,懒懒散散的在空气中弥漫开来。灰蒙蒙的古街道渐渐熙熙攘攘,如同一轴天然描就的水墨画。只桥头一树桃花开得正热烈,粉红的色泽娇艳欲滴,成为画中一处惹眼的风景。
从桃花树后迟迟疑疑的闪出半边脸蛋,头发乱糟糟如鸟窝一般,鼻头脸颊被煤灰涂抹得黑一道灰一道,辨不出本来面目,只忽闪忽闪的眼睛算得黑白分明。
一辆小巧的青色油壁车自桥上缓缓行来。拉车的是匹纯黑色的马,四蹄洁白,前额也有束白毛,一望而非俗物。堪堪来到桥头,树后那少年急忙缩头,将拇指与食指放进口中,撮了声急促的哨音。
对面一侧的桥墩后,突然间就飞出一枚小小石子,不偏不倚正弹在那骏马左前蹄的关节处。那马一惊之下,痛嘶出声,便向桥下右方道路狂奔而去。那里本是集市最热闹的地段,这阵子人仰马嘶,顿时混乱起来,各人只顾纷纷躲闪,茶点水果摊被撞翻了不少,热汤飞溅,汁水横流,一片惊慌尖叫之声。可怜那油壁车被惊马拖着,在桥栏杆处重重一撞,左边轮子离了地,直直倾斜上去,却仍被拖曳着向前。赶马的车夫当即摔将出去。原先遮蔽车窗的竹帘被挑起,露出一张原本算得美丽,此时却惊得煞白的脸,拼了命地呼喊;“救命啊——”
那马奔了一阵,收势不住,向当街来不及挪开的个炒瓜子大铜炉直撞过去。铜炉颇沉重,又是灼热非常,若是撞上,火星乱溅,须伤得不少人。边上众人正乱着,便见斜刺里冲出一个少年,看年纪不过十五六岁,不甚高大,却生得又黑又壮,臂上肌肉健硕异常。他手里持了截绳索,前端挽成个套儿,右手一扬,绳套便飞出去,圈住了马脖子。少年回力一拉,那骏马竟被生生拽得偏了方向,直向他面前冲来。少年大喝一声,绳套松开,微微侧身,双手抱住了马头,向下一按,那马冲势已竭,被他牢牢定在原地动弹不得。这连串惊变,不过转瞬间的事。
众人已是惊呆了,此时方回过神来,不由围上前去,连珠价叫好。那少年安抚了马,过去将后面拖着的油壁车身正过来,车轮重新嵌好。那车夫此时也顾不得摔得一瘸一拐,连忙迎上来,一迭声地道谢。少年挠挠头,看样子十分憨厚,不知说什么才好。
“借光,借光…”这当儿一名年轻汉子从人缝里硬挤进来,看见那少年,顿时满脸喜色,上前拉了他手臂,道:“兄弟在这里,害大哥好找!快跟我回去罢,阿娘还等着抓药呢。”少年应了一声,便拔步要走。就有边上好事之徒,将方才惊马之事添油加醋地说与汉子知道,末了还啧啧赞道:“小哥好福气,有这样了得的兄弟,阿有啥事体用得发愁哉!”
汉子听了,面上却勃然变色,又见那车夫兀自千恩万谢,便怒气冲冲的向他道:“你怎不管束好自家马匹,任它横行直撞,这里都是乡亲,伤了人命可怎么好?亏得有我这兄弟,可他生来便得了一种怪病:虽有一身力气,不能够随心使唤。一朝发了力,反倒要三五日躺倒不起。万一,万一我兄弟因此发了病,那可怎么好…”说着竟流下泪来。
众人听了都觉是理。感慨叹息者有之,劝慰者有之,更有一同指责那车夫的。车夫年纪也已不小,鬓角花白皱纹满面,急着想要辩解又无从辩,不由涨红了面皮。忽听车内低低一声呼唤,忙凑到车窗边,一路听一路点头。听完后走上前来,大声道:“我家小姐说了,劣马惊了众位乡亲,实在抱歉得很,这里坏了摊子,还有列位受惊的乡里,每户一两银子,算是赔偿大伙的生意。这位小哥仗义相助,姑娘奉送五十两谢礼,这就来取罢。”
那汉子与众人俱是喜出望外。开市做买卖十几日也赚不上一两银子,如何不喜从天降。汉子自车夫手中取了谢银,拉了自家兄弟正要走,转眼看见油壁车窗内的竹帘缓缓升起,一双似嗔似喜的美目正向这边瞟来,不觉呆立在地。那少年一扯他袖子,奇道:“大哥,你做甚?”方才反应过来,道:“没什么,走罢。”
集市重又热闹起来。桥上立着个其貌不扬衣衫褴褛的老者,将方才这一幕都看在眼里。此时也过了桥东,随意寻了家茶摊坐了。茶博士沏好龙井,端上一盘包子,正要张罗别桌,被那老者唤住道:“店家且住。你可知方才那少年是何来历?老朽看他天生大力,性情憨直,可爱得紧呢。”
茶博士看左右无人,凑近了低笑道:“老丈莫不是本地人罢?竟连他们都不晓得?”老者一愕,道:“老朽的确不知,店家讲来听听。”茶博士悄声道:“那是东城有名的一伙地痞,暗偷明抢无所不为。别看年纪小,个个精着呢。今日这事,老丈道是意外不成?便是他们几个合伙布的局,既得了银钱,又趁乱打劫了不少财物。”
老者奇道:“几个小孩,竟有这么大的本事么?”茶博士道:“别的不说,单说为首的这五个,手段又高,人情又好,且是出名的讲义气,城东一带市井之徒,十有八九都是服气的,有买卖也给他们通风报信。今日那马车那气派,除了新上任的杭州府尹闵大人家,哪里还有别个?也是欺生罢了。这一带就是那伙地痞的天下,大家彼此都熟,平日里也要供养这几个小祖宗,哪敢多事得罪他们?——不如装聋作哑,还可得些好处呢!”
老者听的频频点头,沉思了一会儿,便向茶博士问道:“店家可知道他们姓甚名谁,住在何处?”茶博士面有难色,道:“这个…”老者会意,从袖中掏出一小锭银锞子,一手捏了递过去。茶博士顿时眉飞色舞,接了银子飞快塞进怀里,带点讨好的神情笑道:“这不是什么大事,便讲出来也有限,只怕老丈惹上他们,平添一层麻烦——也是为您好不是?”说着声音放得更低,像是生怕别人听了去,“便是这条街转过去,有条履霜巷,尽头有处大户人家废弃不要的宅子,他们一向在那处落脚。非是小子不提醒老丈,那五个为首的,各有本事,极是不好惹,尤其最小的那个,才十二三岁,心眼竟比大人还多一百倍,功夫也好,且最是出名的心狠手毒,真真不知怎么学来的!”
那老者早就留心在意,便问道:“他们可有名号?”“原本姓名谁也不知,只晓得是结义弟兄,号称五鼠。老五的名头最是响亮,这一带都称他做锦毛鼠。”
“锦-毛-鼠…”老者喃喃自语,嘴角上抿,露出一丝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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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疏星淡月。月光洒在履霜巷尽头的一处小小宅院内,粉墙黑瓦皆披上一层银霜。屋舍精雅,虽已废弃许久,却并不显得破败,分明有人经常修葺。正堂外绕着一圈朱漆回廊,半支着的雕花木窗棂下,隐隐透出昏黄的烛光,给微凉的夜增加了一缕暖意。
白日里以一人之力拉住惊马的壮实少年,此时正歪在正堂地板上,头枕着双手,翘起二郎腿左摇右晃,嘴里胡乱哼着不知名的小调。旁边四人各自坐了张梨木扶手椅,姿势不同,却都不出声。终是左侧靠外坐的十七八岁,双臂看去比常人都长一截,十分奇特的少年最先沉不住气,叫道;“老三,你给我闭嘴行不行?”——却是五鼠中的老二,彻地鼠韩彰。那老三自是神力惊人的穿山鼠徐庆了。
徐庆摇头晃脑的笑道:“大哥都不着急,你急什么?老子偏唱,你还别不爱听。”说完旁若无人地继续哼唱。韩彰气得转过头,向日间所见那年轻汉子道:“大哥,你瞧这事该怎么办吧。老三越来越无法无天了。照这么下去,挨不到冬天我们兄弟就得喝西北风去!”
那汉子正是老大钻天鼠卢方。他白日里与老三徐庆一同演了那出戏,轻松赚来五十两纹银。原说是晚间给兄弟们分了,谁曾想午后一个眼错不见的功夫,徐庆便带着银两出了门。一兜身回来,口袋里又是叮当作响,只剩了三个铜板。
卢方也有些恼怒,但是还要拿出做兄长的体面来,尽量和颜悦色地向徐庆道:“三弟,银子花了没要紧,再想办法就是了。可你总该跟兄弟们说一声,这趟大伙可都是出了力的。”
徐庆坐起身道:“其实也没怎的。中午回来本想叫上兄弟们去松鹤楼大吃一顿,到门口就见到两个瞎老太向我讨饭吃,我一下子想起死了的老娘,心里难受,就给了她们十两银子。后来她们又领来十多个,黑压压地跪了一地,我就干脆把银子全给他们,打发他们回老家了。我说的都是实话。大不了挨顿揍,要银子,没有!”说完习惯性的挠挠头,鼓着腮帮子,一副能奈我何的气概。
“三哥说的是真,我都是亲眼见了的。那些老太老丈确实可怜。这次就算了罢。”说话的是日间躲在桃树后的矮小少年,皮肤焦黄,越发显得瘦骨伶仃,只一双眼睛骨碌碌地转动,甚是精气十足。便是排行第四的翻江鼠蒋平。他跳下地来,从怀中摸出一包物事,展开来铺在地上,笑道:“大头虽丢了,小头却还留着。这些东西也够咱们吃个十来天的。”几人一起看去,只见耳环、镯子、珠钗、散碎银子并做一堆,居然还有张十两的银票。
“老四果然好手段!”卢方大喜道。韩彰不服气道:“我这里也有。”也从怀里掏出个小包袱打开,里面的物事却少了很多。徐庆哈哈大笑道:“这笔买卖你干可是亏大了,下次去府尹家挖地洞,你再做回老本行罢。”韩彰一瞪眼便要拿拳头招呼过去,徐庆急忙躲开。
卢方任凭兄弟们玩笑打闹,并不在意,将包袱收起来。突然看见韩彰那小小包裹里另有样物件,顺手拿起来。原来是女子所佩的五彩绣香囊,金丝银线绕成牡丹花样,甚是精巧。不由心中一动,笑道:“老二,这是在哪里得的?”
韩彰凑近前来看了一看,想想道:“这是在闵小姐那辆马车底下拾的,多半是她掉落在那里的罢。”一语未完便见卢方急急将香囊揣入怀里,奇道:“这香囊好是好,又不值几个钱,还是…大哥你什么时候也对女人的东西感兴趣了?”
“讨打!”卢方一向脸皮厚,今日却也难得的红了脸,抓住韩彰衣领,几人笑着扭打起来。蒋平回身一看尚有人至今未曾说话,便住手不打,拍拍尘土站起身来道:“五弟,你想什么呢,这么久也不吱一声?”
“我在想,城东已经没什么大买卖可以做了,这样下去,早晚我们也会没饭吃。”清冷的嗓音还略带一丝稚嫩,语气却是超乎年龄的成熟。他曲起右腿斜靠在椅上,双手抱着膝盖,似乎天塌下来也懒得动一动。身形瘦削,黑发随意扎着,满面尘土也不擦去,看不清面容轮廓,眨眨眼,眸子却璨若星辰。可不就是那茶博士口中,年纪最小也最难缠的锦毛鼠,白玉堂。那颗桥头惊了马车的小石子,正是他的杰作。
四鼠一怔,顿时都安静下来。徐庆打得口渴,顺手提起桌上半壶凉茶,对着壶嘴灌了几口,方才坐回椅子上,喘着气道:“就是。整个东城转遍了也没架打,那帮喽啰见了咱们兄弟就躲,好没意思。”韩彰也道:“成日价在街上晃悠,东城谁不认识咱们?不管咱们干什么那些店家都顺着,就只差掏出银子请咱们抢。”蒋平笑道:“初二在东郊泽山镇游玩的时候,可巧看见个胖得流油的土乡绅,腰里挂了块玉佩像是值些钱,一时手痒便顺了过来。谁知到客栈打尖时上茅厕,那老家伙就在隔壁间,嘴里哆嗦着念叨;‘阿弥陀佛,老天有眼,要是叫翻江鼠偷了我这块真玉佩,我这条老命也要不得了!’——竟是认得我,故意拿西贝货消遣来着!”
几人相顾大笑。白玉堂笑道;“看来众位哥哥也早有此意了。大哥,你怎么说?”
卢方好不容易止住笑,眉头又皱在了一处,道:“兄弟们是拿定主意要踩西城的盘子了。只是那西城小霸王也不是省油的灯,两年前折在他手里的惨事,难道咱们都忘了不成?”
“正因如此,这仇才非报不可。”白玉堂双眼闪闪发亮,接着说道,“眼下就是绝好的时机。今日傍晚东青悄悄回来了一趟,跟我说,小霸王昨夜带人去探明夷街展府,重伤而归!”
韩彰惊道:“明夷街展府,可是西城最气派的府第?从他家年前搬来杭州起,知州王大人的官邸都比下去了。听说小霸王几次去都没得手,怎地这次如此莽撞?”
白玉堂道:“更详细的情况东青也不大清楚。不过可以肯定,小霸王伤重,这段时间不会有余力进行大动作,盯着展府的哨子也会撤下来。我的想法是,抢在他前面从展府取出件行货,给小霸王一个下马威,这样,两年前败在他手下被迫立的誓言就不用守了。”此话一出,其余几人都是一惊。
原来杭州城内东西城地盘相争的规矩,若是东城一派首领能够成功进入西城豪富的宅邸,取出一件值钱之物——银钱字画首饰皆可,且能全身而退,则西城势力便要认输,任由对方在己方范围内自由来去,反之亦然。两年前小霸王夜闯城东林府,虽然只盗走下房内丫鬟所戴的一只珍珠耳环,在五鼠的围追堵截之下,被划伤了手臂狼狈逃脱,毕竟也算是赢了。卢方等被迫立誓不再踏入西城一步,眼看小霸王时常过来东城有意挑衅,耀武扬威,只得咬牙隐忍。
蒋平道:“主意虽不错,但能令小霸王重伤,这展府定然不简单。我们又不比小霸王更清楚展府的虚实,贸然前去,只怕要坏事。”
白玉堂笑道:“小弟既然说了,断不会叫哥哥们冒险。这次至不济也能把西城夺回来,若是运气好,捎带着连小霸王也要给咱们当喽啰。”说着左手一扬,一幅白绢刷地展开,上面竟绘着详细的地形图,正是明夷街展府的布局。
卢方怔了怔,方才想到,小霸王身边既然能伏下眼线,展府当然也能够。不由对自己这个人小鬼大的弟弟佩服之至,大笑道:“五弟好计策,就这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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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夷街并不是杭州城西最宽阔最热闹的街道,却是最具富贵气象的一条。官宦巨贾的府邸占了这条街两侧大半土地,只街口零星几家铺子,也是清幽雅静的古玩店、典当行之属。而旧年腊月间刚建起的展家府第,却着实大手笔,一来便花费了数万两银子买下街道中段位置最佳的地面,原先住在此地的几家豪富被迫迁往别处。随后拆毁原先的宅院,重新规划格局,破土造屋。街口善源斋的伙计至今还清楚地记得,陈员外顾乡绅他们迁走那日是十一月初六,到展府建成鸣鞭致喜那日是腊月二十一,正好一个半月,刚巧赶上过小年。
更夫已打过了二更的梆子,手里提着忽明忽灭的“气死风”灯笼,一跛一拐的走过去了。展府两扇黑漆大门紧闭,门前左右两只石狮子,夜色下愈发栩栩如生,神态狰狞。细细看去,石狮子的阴影下蜷缩着个瘦小的人影,时不时探出头张望,似乎焦躁不安。忽听得东面一声轻轻的唿哨,忙大喜窜了出去。
来得正是五鼠。那人影迎上前去,压低了嗓子道:“小五哥,你们可来了。赶紧动手罢。”白玉堂道:“不用急,总要府里的人都睡下了才好做事。小旺你说说,从哪处进去好?”小旺道:“我已经和东角门的老吴头说了,今日换我轮值,钥匙在这里,几位哥哥随我进去罢。”
白玉堂道;“你带大哥和四哥单走东角门。二哥三哥,你们绕到府后头从地下进去,我去西边。”蒋平道:“我们来时已商量过了。分三路走,得手的机会也大些。”小旺恍然大悟,忙不迭点头。卢方道:“弟兄们这便分头行事罢。无论成不成,三更还在这里会合。大家都小心点。”众人一齐答应,便不再多说,各自去了。
白玉堂独自绕到西角门外,复向前走了十来步,估摸方位,已到了小旺地图中所绘那处园圃墙下,便取出软索用劲向上抛去,索头钢钩牢牢嵌入墙头。白玉堂顺软索爬上,探头望去,见下面果然是片树丛,其间微露羊肠小径,满意地点点头,纵身跃下。他站稳之后,先伏低察看动静,见远处房舍静悄悄的,也不曾亮灯,才迅捷地自长草间掩了过去。
据那地图所示,穿过园林往东北方向,沿相连房屋的走廊便可到正堂前院,平素无人居住。白玉堂走走停停,行来约摸一炷香时间,幸喜并没遇到巡夜的家丁。忽见前面一处院落,依稀便是图上所绘之所,心中一喜便奔过去。谁知那院落看去不过几步路远近,却无论如何也走不到,观之在前,忽焉在后,白玉堂大惊之下,情知有异,想要后退,腿脚忽觉灌了铅般沉重,头脑一阵晕眩,便软倒在地。
过不多时,只觉鼻中一股辛辣气息传来,顿时被呛得咳了几声,悠悠醒转。想要伸手揉揉眼睛,却惊觉双手已被反缚在背后,使劲眨眨眼,才看清是躺在园内回廊上,旁边栏杆上斜斜倚着一个少年,正看着自己。
那少年不过十二三岁,与自己年纪相仿。一袭淡青色衣衫样式虽简,质料剪裁却极好,被条月白腰带一束,宛若流云低垂。黑发刚过肩膀,如丝缎般垂顺地滑落。羽扇长睫微翘,眸子大大的,即使在夜色下看来也似两泓寒潭一般,泛着粼粼波光。此时嘴角挂着一丝浅笑,仿佛千顷桃花初绽,清馨气息迎面而来。不过是随意立着,整个人便像是笼在一层若有若无的玉石光晕里。白玉堂一眼瞧去,不觉呆了。明知便是中了他圈套,竟然移不开眼睛。
那少年笑道:“你醒了?我门口这迷障的滋味还不错罢!”
白玉堂定定神,想起小旺曾说并不曾得见展府主人,只一个年逾古稀的老爷,带着小少爷过日子,这大概便是那位小少爷了。如今既然受制于人,少不得要徐徐设法脱身。当下道:“少爷说的什么迷障,我都不懂的。小人进府做事才三天,刚刚迷了路,不知怎的就闯到这里,不知是少爷的住处,真是该死。少爷宽宏大量,饶过小人罢。”
那少年蹲下身子,一瞬不瞬地注视着他。白玉堂被他看得心虚,赶忙别过头。那少年道:“你装得倒挺像,可惜骗不过我。你们五鼠的大名,杭州城早传得遍了。若真是我家小厮,哪会半夜翻墙进来,你说是么,锦毛鼠?”
白玉堂心里一凉,索性道:“果然好本事。你既然知道,我也不跟你废话。我那几位哥哥怕是也中了你的算计罢,他们现在哪里?”
那少年道:“有忠叔在,岂会让他们自由来去?此刻恐怕已经每人教训一顿,丢到墙外去了。”白玉堂急道:“你们竟敢滥用私刑…”“那你们还私闯民宅呢!”那少年面色一沉,白玉堂一句话顿时噎在那里。
那少年道:“你们和小霸王一伙都想进来偷东西,居然还早早埋伏了眼线在我家,还好我发现的早,否则,真的地形图哪有那么容易便让他们送出去的?”
白玉堂大惊道:“你怎知道?”
那少年摇摇头,笑道:“我家新进来的伙计也有限,各人都是懂规矩的,不会随意乱闯。那小旺小禄二人都是奇怪的紧,没事进屋就拿眼睛乱瞟,半夜还偷偷摸摸在前后院乱窜。几日下来若是还不晓得他们是做什么的,我倒真成傻子了。”
白玉堂恨恨道:“小旺这家伙笨死了,简直不像五爷调教出来的,每次只会坏事。”
那少年径自站起身道:“原本我也知晓一些你们五鼠和小霸王在城内的勾当,只想井水不犯河水,大家相安无事也就罢了。如今既然欺上门来,我当然不能不管。”
白玉堂眼珠转得飞快,却一时不得办法脱身,只得道:“那你想怎么样?”
那少年悠然道:“自然是送交官府论处——”看了白玉堂蓦地瞪大了眼睛,语调一转,笑道;“不过我看你这人倒爽快。虽没正经习过武,身手却也不坏,头脑也还说得过去。你若是不想去吃牢饭呢,我也可以给你个机会。我俩单打独斗,你赢了,我便放你走。如何?”
白玉堂心里盘算了下,道:“好,一言为定!”
那少年俯下身子,替他解开手上的绳索。白玉堂也不起身,揉揉发麻的手腕,猛然间出拳对准那少年小腹打了过去。
那少年急急跃起避开,微怒道:“你使诈偷袭,算什么英雄?”
白玉堂得意笑道:“只要能赢你,管它什么英雄好汉。”嘴里说着跳起身来,手上一刻不停,便向那少年攻去。他虽抢得先机,无奈那少年家学渊源,功夫胜他许多,又有了防备,数十拳后反被对方压制得死死的,章法全无,不过强撑而已。那少年仍旧好整似暇,笑向他道:“还打不打?”
白玉堂气喘吁吁,猛地向旁跃开,道:“老子打不过你,也决不跟你去见官。”拔腿就跑。那少年如影随形,转眼已到面前,伸手去抓他手腕。白玉堂并不抗拒,头一栽,向后便倒。那少年一惊,忙去瞧他。白玉堂忽然伸臂牢牢将他抱住,向旁用力一滚,二人一同跌进水池里。
原来此处用回廊隔成一处跨院,栽种数棵桃树,院中央凿了个小小池塘,白石围绕,水清见底。白玉堂打斗之时便已算好方位,一路从廊上后退,将那少年引至池边。那少年打架的经验自是远远不及白玉堂丰富,难免着了他的道儿。
此时虽已开春,夜晚仍凉意袭人,池水更是冰冷彻骨。白玉堂一击得手,大喜过望,双手用力按住那少年的头,不让他露出水面。那少年拼命挣扎,双脚乱蹬,过得片刻,一挺身,便不动了。白玉堂恐他使诈,又待了一会儿,见他毫无反应,不由得心里发慌,抓住他后背衣服提将起来,自水里站起,方觉得冻得发抖。
池水甚浅,只及他胸口,池底也无甚淤泥。白玉堂半拖半抱,将那少年放在岸边,脱下湿透的外衣拧干了水,回头见他双眼紧闭,面容苍白,嘴唇也没了血色,更是惊慌,拍拍他脸颊,叫道:“喂,你别装死啊,老子可不吃这一套!”那少年却仍是动也不动。
白玉堂没了主意,喃喃道:“这小子难道没气了?这下麻烦大了,赶紧逃罢…不行,五爷岂会做那等溜之大吉的小人?看看他还有没有得救。”说着便凑近前去,伸手探他呼吸。
那少年双眼忽然睁开,一口水喷出来。白玉堂猝不及防,忙伸手去擦脸上水珠,那少年飞快抓住他手臂,翻身将他摁倒在地上,笑道:“你会装死,难道我不会么?这次服不服?”
白玉堂心一横,闭了眼叫道:“不服!有种就再打过,老子死也不服!”
忽觉那少年手一松,忙睁开眼瞧,见他在旁边石上坐了,便也坐起身来。那少年道:“不打了,这次算你赢。冲你方才没有逃跑,还想着救我,总算还没坏到家。我放你出去。以后这种偷鸡摸狗的勾当,还是少做为妙。”
白玉堂暗暗松了口气,拿袖子抹抹脸,嘴上还要逞强,道:“五爷我凭什么听你的。”却见那少年转过眼来看自己,表情突然一怔。便奇道:“怎么了?”
方才在水里浸了许久,他脸上涂抹的黑灰被冲刷掉大半,此时又擦干净了,露出象牙瓷样白皙细腻的肤色,隐隐透出红润的光泽。月光斜斜地照进院落,透过满树桃花映着他的面容。满头黑发凌乱地扎着,湿湿的贴几绺在额前,更觉气韵灵动起来。额头宽阔,下颌削尖,长长的眉毛斜挑入鬓,浓密长睫下目若朗星,挺鼻薄唇,不笑时便带一分讥诮,三分傲气。再想不到,名声响彻杭州城的混世小魔星锦毛鼠,竟会是这样一个粉雕玉琢般的美少年。
那少年盯着他瞧了一会儿,叹口气道:“原来你生得也蛮好看。”白玉堂鼻子一哼,忍不住想笑,正要说话,却听他接着道:“...只可惜做什么不好,偏要做贼呢?”
白玉堂面色一变,气冲冲地道;“我便要做贼,又有什么不好?你若是也从小没爹没娘,一家挨一家混饭吃,冬天穿人家不要的破棉袄,夏天睡在河边野地上,进城到处被人骂被人打,不做贼那才奇怪呢!你以为谁都像你那么好命,天生就是做少爷的?”原本只是生气,到后来想想自己身世,竟真的伤心起来,眼圈都红了。
那少年情知自己说错话,不由手足无措,又不知怎么安慰他,右手伸过去握住他手,嗫嚅道;“对…对不起。”白玉堂甩开手,背过身去不理他。
那少年幽幽道:“我也不是天生就做少爷的。我爹和我娘很早就…过世了。”白玉堂惊讶地回过头看着他,听他说道,“爷爷也凶得很,天天逼我练功,慢一点都要挨几鞭子。我家人虽多,却都不陪我玩,也不准我轻易出门,总说我是三代单传的独苗子,将来还要继承…我们这一派,叫我好好读书,好好练功。我只好自己跟自己玩,无聊得紧。我出生到现在,还从没像这样痛快打上一架呢。…阿嚏!”一阵风吹过,他单薄的身子不禁瑟缩起来。
白玉堂看他嘴唇仍有些发白,衣服下摆还滴着水珠,心里便是一软,道:“你先把衣服弄干罢,小心着凉。”话一出口便有些后悔,心说这小子着凉关我什么事?
那少年摇头道:“这点寒气不碍事的。你身上衣服也没干,不怕着凉么?”白玉堂拍拍胸脯道:“五爷大冬天都要下河摸鱼吃,这点寒冷哪会放在眼里…阿嚏!”二人相互看看,不由得一齐笑起来。
那少年道:“跟我回屋,我找些干净的衣服给你换。”二人穿过回廊,进了一处小小的居所。那少年开柜取出几件平日所穿衣衫给二人换过。白玉堂四下打量,见屋内并不曾隔断,粉白墙壁空落疏朗,正堂悬挂一幅画轴,水墨点染数枝桃花。案上正中立着一只小小青铜鼎,此外更无别物。一床,一柜,床上不过青纱帐幔,衾褥也十分朴素。
白玉堂笑道:“你堂堂展府大少爷,就住这种屋子?跟五爷我也差不多嘛。”那少年道:“不事奢华,清心寡欲,才有益修为精进。爷爷常这样说。可是那些功课着实气闷。便习了武功,也从来没当真跟人动过手,哪知道好不好?”皱眉叹了口气。
白玉堂奇道:“上次小霸王闯进来,难道不是你把他打伤的么?”
那少年道:“我没出手,是忠叔教训他的。我想他们还会再来,便悄悄布置了等着,过了几天,你们果真就到了。”
白玉堂跌足道:“怪不得。若不是你捣乱,小旺怎么会弄张假地图来。我还是算漏了一着。”
那少年微笑道:“你的计划很高明啊,居然想到兵分三路,我也是临时才想起彻地鼠的本事,赶紧叫人预备。这种事情真是好玩得很呢,我都有些羡慕你们了。”
白玉堂喜道:“那你可以跟我们一起啊,我那四位哥哥都很好说话的,下次我们要挑了小霸王的…哦不行,你是展家少爷呢,怎么能做这等事。奇怪我怎么会跟你说这些?”
那少年笑道:“我也很奇怪呢。这些话我从没和别人说过。”停了一下,道,“我们这也算不打不相识罢?”
白玉堂笑道:“当然算。”伸出右手,掌心微侧张开。那少年也伸出右手,“啪”一声轻响,两只手掌相握。二人相视一眼,哈哈大笑起来。
那少年道:“可惜时辰不早了,忠叔义叔他们马上过来,我先送你出去,改日再找你罢。”说着从腰间挂着的青色锦囊里取出一样物事,递给白玉堂道:“你那四位哥哥和其他人必定还在外面等你。这块青玉你拿着,也不算是空手而归了。”
白玉堂接了那玉,只觉触手温凉,一望便知不是俗物,便笑道;“你家里有钱得很,也不计较这小小一块玉。只是五爷从不平白受人恩惠,这个给你权当交换。”便将脖颈中挂着的物件取下来。那少年看时,却是一枚环状血石,隐隐竟有紫气流转,不觉暗暗吃惊。又想若不要他必不肯,只得收了,起身当前引路。
二人左曲右转,绕过了先前的迷阵,重又回到白玉堂跳进来那处院墙之下。不远处便是西角门,白玉堂笑道:“不必费事开门,我还跳出去罢,这叫做有始有终。改日我再来找你打架。糟糕,连名字都忘记告诉你了。我叫白玉堂,你呢?”
“我叫展昭。白兄好走。”那少年含笑望着他将软索抛上墙头,双手抓了飞也似的爬上去,端的似极了只敏捷的老鼠,便促狭心起,冲着他叫道:“我以后叫你小白可好?”
白玉堂立在墙头回身看他,只见一身青衣在风中微扬,面孔依旧好看得叫人移不开眼睛,眼角嘴边的笑意却像是邻家柳嫂子那只雪球似的小猫,常常气得人牙痒也还是舍不得打——“展昭,展昭…那我以后就叫你猫儿罢。”说完冲他做了个鬼脸,转身跃了下去。
“猫儿?…亏你想得出。你自己不是小白鼠么?”展昭呆立在原地,一时哭笑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