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头忆》相忘韶年

7、爱恨全消

　　单人独剑，一步步拾级而上迈入秦宫，仿佛少年时的再次相逢，长剑一横开口便要说：“秦王，别来无恙”。

　　然而，盖聂只淡淡掀唇道了句，“陛下”。

　　殿前的青年眉目温和清矍一如往昔，而眼中风霜惫累却是难掩。于御案后转步走到盖聂跟前，单手搭上腰间剑柄，赢政冷冷瞥他一眼，冷冷讥诮，“见到朕全无愧惧，盖卿的胆色更甚当年”。

　　也许那时，赢政仍希翼一个解释。所以他在心里仍默许了盖聂一个机会。

　　墨家分崩离析、高渐离刺秦身死、天明被擒，赢政想不出盖聂还有什么坚持的理由。所以，赢政默许了他一个反悔机会。

　　“我来救人”盖聂抬头将赢政望着，唇角微微上扬隐约含笑，周身不带半点戾气，口吻更似打着商量。

　　赢政亦笑，“朕知道”。

　　盖聂却又摇头，“我来救人。抑或是想见你一见”话语十分平淡，平淡得毫无他意，只剩字面的直白。

　　一瞬不瞬凝视的目光静静打在赢政身上，若岁月亘古般的悠长。眸底浅浅浮动的情绪似静水深流，微澜的深潭藏而不露，情义不知几许。盖聂大约一辈子都没有这样看过谁，今次却是很有些肆无忌惮。缓缓眨了一下眼睛方才偏过头。

　　开口，嗓音喑哑，一向缓慢的语调更加缓慢，“离开咸阳，我发现我可以做更多的事、可以更接近我的理想，我没有做错。然，我也是血肉之躯的世俗之人，偶尔也会有一瞬的彷徨软弱”盖聂转眸望向赢政，几乎是一字一顿慢慢道：“生命的最后，我还是想再见你一见”。

　　经过这么多年，赢政早已不再信他。但这话实在动听，这神态实在动人，赢政情不自禁便又动了心。

　　如果守卫再晚来一刻的话，他就当真又信了他。

　　“陛下，卫庄等人救走了天牢重犯！”

　　“好一个声东击西”赢政怒极反笑，“盖卿同朕说这么多，原来是为了拖延时间”。

　　好似所有的话皆已说完，盖聂再无话可说。轻和隽永的面容唯有无波无澜的平静，了无遗憾的平静。

　　第一次跌进陷阱，可以怨责陷阱太高明；两次跌进同一个陷阱，就只能怪自己愚蠢了！

　　孤高自诩如赢政，怎能容忍自己一蠢再蠢？拔剑出鞘，赢政决定毕生再不犯这样的错！

　　长虹贯日，盖聂太熟悉不过的招式，太清楚不过的威力。以此行将油尽灯枯的躯体，根本无力格挡。所以盖聂就这么站着，眼见利刃刺进血肉，一动不动。

　　前来接应的白凤彻底呆怔，四方□□瞄准也不闪躲，无知无谓般抱臂落在殿外。

　　“卫庄大人给我的任务是带你回去，你答应了会回去”白凤面无表情走上前，“哪怕是尸体，我也必要定达成”。

　　“你自己尚且不能活着离开，还想带他走”抬手一挥，影卫出动。赢政晒笑，“你们这些人，都这么自不量力？”

　　“放他走”袖出长剑，出其不意点在赢政心口，盖聂持剑的手沉稳非常。好一会儿才开口，声音很轻，“陛下认为，是他们的剑快，还是我的剑更快？”

　　赢政脸色瞬间铁青。

　　“走”盖聂回头冲白凤道：“烦请转告小庄：两次失约，绝非天意，且自珍重”。

　　白凤甩手跃上凤凰背，怒声嘲讽，“卫庄大人恨了你十几年，恨到极处也未曾痛下杀手。却不料你竟要死在他手上，死在这里！”

　　可惜盖聂再不能说一句抱歉。勉力强撑已至极致，长剑掉落，人随之倒下。

　　赢政也似丧失所有气力一般，猝然跌坐在地。潺潺鲜血洇然，污了衣袍。

　　初秋天气已凉，飒飒清风吹进殿内，绫纱飘飞，像极了白幡素缟。冷瑟泌人心脾。

　　天光渐暗，夕阳的余晖映红天际，丝丝缕缕散在盖聂毫无温度的面容上，依稀透出几许润色。

　　赢政这才惊觉自己已经在大殿坐了那么久，久到腿脚麻木、悲喜耗尽。

　　此一方烟霞，过于寂静竟显得惨烈。那呼啸往复的数十载岁月，也似在此沉寂、在此凝结，缄默无声，倏忽之间骤然叫人害怕。赢政恍惚有些混沌，很是怀疑那些根植于生命的曾经是否当真存在过。

　　然而这些恍惚惊悸也不过短短片刻，赢政缓缓起身走出大殿。经过盖聂身旁，垂眼看了看宛然眉目如初的容颜，亦好似无知无感。

　　少年相识相知，终相负。

　　故事至此，便已讲完。赢政自斟自饮，笑得漫不经心，全然置身事外的态势。“如今想来，朕未必爱过他。否则，怎能亲下杀手、亲眼看他死去？”

　　而这个问题，再无答案可寻。

　　当晚赢政做了一个梦。梦里雾霭重重，什么都看不见。赢政并不焦急，慢条斯理地悠悠等待着。

　　果不其然，不多时雾霭深处隐隐显出一个淡薄的白影，几与云雾融为一体，连轮廓都不清晰。偏赢政就是知晓那是谁。

　　“你还想怎样？”赢政问他。无一丝情绪起伏，仿佛一切不曾发生以前、仿佛不曾相识以前。

　　那个白影却不回答，静立无尘。好似软红千丈，浑不沾身。一阵轻风拂过，人影飘散，了无痕迹。

　　赢政却有些慌了。迈开大步追上前，跑得满头大汗也未寻到分毫踪迹。待要再跑，骤然想起什么般猛地停下。

　　侧身回首，咸阳秦宫清晰显出全貌。王座高耸，赢政踏步，一阶一阶迈上去，再未回头。

　　醒来长夜将半，扶苏依旧跪在宫外。赢政披衣而出，将他搀起，淡淡道：“朕贬你至上郡为蒙恬监军，身体好些便赴任去吧”。

　　“儿臣”声音一梗，扶苏低头抹了眼角俯身跪拜，“儿臣谢父皇”。

　　“路是你自己选的，何须谢朕。你只需记得，无论结局如何，切勿后悔”。

　　扶苏正色一拜，“儿臣死生不悔！”

　　“如此便好”赢政轻声笑了一下，转目看向灯火照不到的一角黑夜。

　　夜色苍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