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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英雄美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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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幕]依萍和书桓的家
不安宁的时局,让依萍也不得不开始考虑陆家的问题。爸爸始终没有对雪姨有任何的怀疑,哪怕被我一次次揭发了尔豪的事,李副官的事,存款的事,雪姨依然没有失去在爸爸心中的地位。我该怎么办?该不该把魏光雄的事情揭发出来?毕竟从雪姨一点点挖空爸爸的存款来看,雪姨和魏光雄的野心绝对不仅仅是尔杰,他们也许还想卷走爸爸所有的财产。并且,他们可以联手对我出手,对爸爸下手并非绝无可能。可是,如果我主动揭发出来的话,尔豪三兄妹又要如何承受这种打击呢?要不要和书桓商量一下?
书桓其实也产生了这种想法。起因倒和依萍有些不一样,他的缘由是秦五爷在一个祝他们结婚快乐的电话中暗暗地点出他已经找到那次对白玫瑰下手的人了,而那些小喽啰招得很明白,是听了琴姐的吩咐,为魏先生卖命的。这两个关键词让书桓最害怕的怀疑变成了事实。就像依萍讲的,她和妈妈已经处于劣势了,雪姨还要联合情夫来加害她们,这样让书桓手脚发麻的狠心彻底打破了他以往一厢情愿相信的“温情满人间“的幻想。依萍嫁给了他,他变成了陆家的一份子。有人对自己的爱人和丈母娘有着“欲杀之而后快”的加害之心,他怎么能不出手保护?可是,同样让他左右为难的便是尔豪三兄妹。他如果说了雪姨的事情,他们又要如何自处呢?
虽然头顶上阴云一片,但一切最终都会明朗起来吧?不是吗,历史上,分久必合,合久必分,本来就是常态。父亲一生戎马,不也随着时局而不得不让位于别人。眼下的陆家,眼下的时局,书桓,我们还能有彼此依靠,本来就是一个不可多得的奇迹。我们是选择在这个孤岛上躲避,还是冲出去战斗呢?情爱虽不重要,但是心中有牵挂,总不会那么轻易地放弃生命,不是吗?依萍站在窗前,头轻轻靠在玻璃上,心中纷纷杂杂的念头起起伏伏,耳边的炮火声好像也越来越近了。
手底下空白的稿纸,想呐喊的力量好像要撕裂胸膛了,我真的想上战场,可是我对依萍、两边父母许下的誓言要怎么办?真的是百无一用是书生。要抉择了,自己却只能将激昂的情绪付诸想象,凝结成一种冲动,但是内心走不开,仿佛重如万金的真心抑制了那份冲动,两种力量在相互牵拉,国事,家事,国家事。风声,雨声,风雨声。声声入耳也罢,事事揪心也好,做一个选择真的这么难吗?
“其实,我希望你能走。去上战场。你记不记得,我说过,我并没有出生在黑豹子最威风的时代,所以我从来都不知道被宠爱到极致的滋味是什么。我反而对英雄暮年感慨良多。这场战争,我们就算躲在租界里面,也是不可能能够完全避开的。对于我父亲来说,也许最大的痛苦并不是死在敌人的枪口下,而是逼迫自己一腔热血必须适应平静的那种戛然而止。这种突然停止就像是一种硬生生对生命的截斩,这就是英雄暮年。它并不是一种悲哀,而是一种慢性毒药。英雄之所以是英雄,就是因为活出了那种人性中的气魄。对于英雄,背叛才是致命的。所以,书桓,我不想揭发雪姨的事情了,我不希望爸爸他,再承受这些。”
“可是,这对你,我太担心了。依萍,雪姨或者就像你曾对我说的,是一个怪物。她的丧心病狂,并不会因为你的宽恕而停止对你和爸妈的加害。我不能让她伤害到你。”书桓起身,伸出手臂,轻轻地把这个内心最舍不得的人慢慢揽入怀中。落在发上的吻,在远远的炮火的映衬下,有了几丝不可名状的宿命性的味道。
“嗯,在你走之前,我们让爸爸把他最后的财产都换成黄金,物价飞涨是不可避免的,我们不能让大家失去最后的生活来源。做完这件事后,你就离开吧。”
“怎么好像你比我还要冷静?”
“既然我们所面对的都是不可避免的,为什么还要欺骗自己呢?书桓,我不能因为爱人而失去我自己。这是我们相爱的根本。上次日记的事情,我们谈开后,其实我也想了很多,我们相爱,为了这份感情,都磕磕绊绊地走过很多,今天还能相互依偎,是因为我们也随着这份感情的加深而不断的成长,或者说,是因为我们不断的为了对方改变,成长,才变得更加相爱的。我们两个都在变,不是吗?”
“我承认,我也是那件事情之后才慢慢想明白的。在这样的战争底下,我依然选择和你结婚,不仅仅是因为我对你的深情,也不单单是为了责任,更是因为我的初心。那天的夕阳,让我看到你让我动心的那一面,那一瞬间的惊艳,我对自己说:‘何书桓,你完了。’我的初心,是那份动心。而你,就是我一生要的人。所以,即使战争的阴影让我无法与你时时相伴,但是,依萍,永远不要怀疑我对你的承诺。”
“我知道。看到了爸爸的英雄暮年,我知道,一定要让你离开的。一个年轻的英雄,只属于我的英雄。何书桓。要记得,我会守着一大家子人在这里等你,等着一个英雄的归来。我的爱,给你的不是束缚和牵绊,而是守候和归倦。记住了这个,就义无反顾的走。”
“为什么会有你这样的奇女子?而恰好与我为妻?”
“因为,‘这个世界有一个你,才会有这样一个我。’我很荣幸,我的英雄。”
战场,让我明白,英雄是需要天地去蜕变的,而后方,则是英雄的爱人与之比肩的地方。依萍,爸爸很欣慰,你能作出这样的决定。书桓这个小子,虽然有让我生气的地方,但是他具备了一个男人应该具有的大气,从我的时代就逐渐缺失的东西,我在这个男人身上看到了。我很高兴,他有这个眼光选择了你。因为,你身上那种倔强,是一种勃勃的英气。你们的相爱,让你们越来越有了能够比肩的默契。爸爸欣赏你们。依萍,你愿意来当这个家吗?
陆振华在把所有财产换成黄金后,让依萍当了陆家的家。雪琴自然无法接受,好在这一次,书桓终于保护了他的爱人。
〔陆家,秦五爷的办公室,火车站〕
“你真的以为一个人的容忍没有底线吗?雪姨,我自认为对您,一个晚辈该有的风度、教养、规矩我都已经做到我的极限了,可是您未免太过于得寸进尺了。依萍是我的妻子,更是我的爱人,我不能容忍您对她的所作所为。难道真的要我把一切摊开来谈吗?”
雪姨本来张牙舞爪的面容一怔,心底不免打起鼓来。“难道这小子知道什么了?还是他不过是帮着那个小贱人来吓唬我?”她不由自主地咬住了下嘴唇。
被书桓一把护在身后的依萍,看着眼前这个从小恨到大的女人,心中不知怎么,平白生出些许终于理解了的感伤。雪姨,如果没有被父亲抢走,说不定也会有属于自己的一段真情,不是吗?她和母亲不一样,没有出生在书香门第,后天也没有书卷笔墨的熏养,作为一个女子,成长的过程又会遭受多少自己所不能想象的呢?自己的怨恨,不过是站在母亲的立场而生出的自以为是。母亲容忍地过了一生,不过是因为早先理解了雪姨的处境,才会一直从不多做纠缠。就像那句诗所言: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同是一个时代背景下的女性,被同一个男人莫名地抢占了人生,无法反抗,只能以自身的生存智慧去寻一条出路。雪姨真的就那么罪大恶极吗?即使有着魏光雄的藕断丝连,又何尝不是一种无可奈何呢?
想到这,看着眼前这个依然不肯认输,自有着那么一股子风情的泼辣女人,忽然觉得眼下的情景是那么的可笑。何苦呢?自己勉强地争一口气,可是母亲从来就不需要。自己与书桓的一段感情,从始至终,自己一直或多或少地逼迫着这个男人为了自己非要做出非此即彼的立场选择。其实,这些早就已经成为改变不了的现实了,不是吗?在父亲抢占了两个女人的人生时,我们今天这样的针锋相对就已经注定了。但是,既然已经走到这一步,又何必非要把这个本身不肯认输而坚持得很辛苦的女人逼到绝境呢?更何况,她也是一个母亲啊。给彼此都留一条生路,最终的结局,不要让自己扮演上帝,不要让自己变得太绝情。
雪姨看着眼前的这一对人,看着何书桓眼中终于出现了那种全心全意保护爱人的笃定神色,不知怎么,心思悠悠地飘忽走了,离开了上海的陆家客厅,远离了哈尔滨的姨太太小院,而是重新回到了当初年少时的那个戏班子。难道自己没有单纯的时间吗?这么久了,欺瞒,争夺,下套,与这些害人心思全然无关的时间,已经那么久了吗?是啊,自己真的很久没有想起那么久以前的自己了。但是,王雪琴,你后悔吗?踩着司令府八个女人走到最高点的时候,自己问过自己这个问题。不,即使重来一遍,我也没什么可后悔的。因为我只是为了活下去。而又在有可能活的更好的时候,我一次次抓住了各种机会,或者不择手段创造出机会让自己活得更好,不惜付出各种代价。我是这么的恶毒自私,但是这一切都是我的选择。我不后悔。今天,要我失去这一切,我不允许!
想到这,雪姨脸上出现了“鱼死网破”的决绝神色。依萍,你一次次让我不好过,你陪我一起上黄泉路吧!于是,她一把冲上前去,准备把心中正思索着放过这一切的依萍掐死。就像是慢镜头似的,雪姨几步冲到书桓面前,想把依萍抓出来,但是书桓的身体坚定地护在依萍面前,巨大的力量反而将雪姨推向原来的方向,向后踉跄了几步,一下子踩上尔杰随意乱丢的玩具,雪姨一个不平衡,头最先着地,闷的一声,这个女人的野心就此停止了,伴随她后脑骨头碎裂的声音,王雪琴,再也没能发出一丝声音。她身上天鹅绒质地的深色旗袍,慢慢被从后脑延出的血一点点侵染,颜色变得更深,就像在给这个一辈子嚣张跋扈的女人默默地唱着挽歌一般,怎么都有着嘲讽滑稽的意味。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了,书桓没有回过神来,依萍也是。两个人看着眼前躺在血泊里的雪姨,耳边轰隆隆的回着鸣响,好像雪姨的尖声喊叫在一遍遍回放一般。那一边,陆振华本想拽回雪琴的胳膊,还在半空中悬着,尔豪三兄妹也在从二楼往下冲的楼梯上止步了,这一切来得太猝不及防,每一个人都愣住了。尔杰是最先反应过来的,他的嚎啕大哭回响在客厅里,依萍看着父亲慢慢把尔杰抱入怀中的样子,心中顿时有一种庆幸之感。好在一切并没有公开,这个“老来子”,呵,聊以安慰吧。
后来的事情好像变得很诡异地顺利。没有人去怪责书桓和依萍,或者在陆振华的授意下,又或者依萍已经成为了陆家的当家人,又或者是雪姨本身的所作所为也已经让三个子女厌恶了,总之,没有人因为这件事而再起波澜,只是各司其职地把雪姨安葬了。尔杰虽然猝然丧母,但是还有三个哥哥姐姐和最崇拜的父亲在身边,也逐渐接受了这个现实。只是,知道魏光雄存在的书桓和依萍,尤其是书桓,还是为了雪姨的事情而在上战场前夜夜不得安枕。
思量再三,他还是决定向秦五爷求助。他把陆家和魏光雄的瓜葛一五一十地向秦五爷说清楚,又把依萍挨打的事情牵扯出的利益关系清清楚楚地梳理出来,最后,他把自己对魏光雄的忌惮和对依萍安危的担心说了出来。秦五爷最后给了他一个在他看来十分“不算办法的办法“。让依萍重新登台。这样一来,秦五爷可以明明白白地告诉上海滩的一切势力,陆依萍是他的人,而由陆依萍当家的陆家自然也是爱屋及乌。就算魏光雄想动手,这次也必须要掂量清楚自己的斤两,否则就是自寻死路,不是吗?
书桓心中并不愿意。其实,即使他再怎么不愿意承认,依萍在舞台下的清水芙蓉也许并不会让很多男人惊鸿一瞥,但是舞台上的她,太美了。这种会让男人窒息的美艳,是自己的男人自尊所最不希望让别人窥见到的。更何况是放在舞台上,所有的男人都可以蠢蠢欲动的灯红酒绿,没有了自己的保护,依萍,还会?他不是对依萍不信任,只是,太爱了,爱到精神上已经割裂不开的程度,怎么能再做这种决定?
秦五爷也很清楚何书桓的心理。当初愿意答应那些“不平等条约“,看重她不拘一格的自信固然是占很大比重的原因,其实,也有男人对一个女人最初的一种判断。陆依萍,其实是一个可“白”可“红”的女人。或者,称其为女人太早了些,但是这个人身上所独有的女子清淡,会让男人品之有味。而有时绽放出的女人的那抹浓烈,足以使男人倾倒。而亦“男”亦“女”的特质,则更是难求。军阀的女儿,与生俱来的英烈,会引出每个人的高洁的一面。而“更与何人说”的哀伤,带来的更是一种心上的悸动。这样的一个越琢磨越有味道的女人,自然难得!秦某人有生之年可以结识陆依萍,对她的一切保护自带着一种“珍惜”的情致。乱世,有着乱象。可是,乱世中的佳人,能够有一个英雄来相配扶持,自己才更觉得不枉不辜负!
“书桓,你有着成为英雄的潜质。但是,从现在开始,你和依萍需要在不同的地方成长变化了。依萍,或者有一天,不会单单只是你的依萍,也不会只是我发现的‘白玫瑰’,陆依萍,是有一天会成为‘黑豹子’那般人物的人。你的大气胸怀,不单单要在战场上学会心怀天下与国家,更要逐渐学会,该怎样沉淀你们之间的这份爱。依萍在后方的成长,有陆先生那般的父亲关爱,也会有我的细致爱护。我还是当初的那句话,我欣赏你们两个,有一天需要我帮忙的时候,尽管来找我。现在,既然你开口了,我就会尽一切力量来护你们周全。安心上战场,这才是你需要做的。”
这一番交谈,让书桓又一次走上了离别的车站,上海的秋季,给人的感受,一直不是东北的那种空旷豁达,而多了许多黏稠如蜜的徘徊踌躇。难民的身份,更没有了当初的红衣白巾的浪漫,只是满眼的疮痍离伤。
“书桓,要走,就要走得干脆。”
“依萍,要守,就不要再回头。”
经历了战争,再见面的时候,我们会怎么打招呼呢?
[依萍和书桓的家]
“书桓:
展信佳。回想起来,我总觉得对你好像不够好。而且,我怎么会在遇到你之后变得那么软呢?我一个人的时候,即使是倔强地硬挺着自己的脾气,有时候会觉得很疲劳,但我那个时候一直都觉得是对母亲的软弱的怒其不争所时不时勾起来的疲倦。但是,为什么在结识你以后,我会变得那般软呢?好像对你的感情,把身体,心灵上时不时的那种疲倦一下子连接起来,又放大了好多倍,一下子占据了我的整颗心,整副身体。
你知道吗,我一直很讨厌自己的这幅样子呢。总觉得自己变得很没有用,就像是整个人被抽掉了整副骨架一样,只剩下一滩肉块和一副皮囊依附着你而活。那种动心后的震惊,我从来没有对你吐露过,因为那好像就是我的底线。如果让你看到了,我很怕自己以后再也不可能离开你而活。可是,很奇怪的是,即使你现在离开我这么久了,我也未曾觉得你真正离开了。因为心里总是满满的,总是存着很多的回忆,仿佛形成了一种层层叠叠的保护体,在心里爱护着我们的爱,也一直给我继续坚持的力量。
爸爸,现在我和他亲近多了,也好像对“英雄“这个概念理解得更多了。爸爸他,现在越来越不觉得自己是一名英雄,尤其在告诉我们萍萍的故事后,更是因对自己道德的谴责而愈发地责怪自己不是一名“英雄”。但是,妈妈后来说:“英雄这一词的来源,本就悲剧意味浓厚。这个个体承受得太多,而最终又始终无法两全。英雄并不是一个结果,而是作出了选择后启动的开始。因此,振华,还记得吗,你在每一次拜堂的最后,都要说:‘我这双手,会为你打出一个天下。’这是你做出的选择,你的一生都在不断地为这个选择而继续开始着你最初的开始。你没有抛弃最初的开始,你的一生都在成为英雄的过程中。现在,你的后代们,每一个孩子都坚守着你生命中的英雄情致,有的很坚强,有的很善良,有的很温柔,有的很有担当。这些,都是你的生命给予的。你的人生,不也是最后有得有失吗?这些岁月,让你尝过失去的滋味,也让你有过得到的时刻。放掉对自己的责怪,拾起还在身边的温暖吧。英雄,本来就不会只停留在个体身上,它的存在,只是为了让人性更加光辉灿烂。现在,书桓,不就是你当初在战场上延续吗?”听到妈妈的这些话,你是不是在战场上会更加奋不顾身呢?
可是,尽管有着这些伟大的情操在前,我还是一次次地恳请你可以爱护自身,要用完整地身躯来迎接我们的团聚。我还是凡俗中的一个,我需要你的温度,一定要切记,在战场上,要爱护自身,我只有这一个要求。书桓,当初在车站的没有回头,是不想让你看到我簌簌落下的眼泪,那会牵绊你的脚步,我不要。但是,我只愿,我们的相爱,会让你更加爱护自己,惟愿。但愿我能如愿以偿。
平安,
依萍”
〔战场某地〕
“依萍,亲身经历了战争,我真的对自己第一次在夕阳下对你说的话感到羞愧。那时候充满浪漫主义幻想的我,居然告诉你自己想去北平报道学生运动和战争前夕各种时局的情况,太幼稚了。那个时候的我,其实哪有那个资格。真实并不仅仅是残酷,对我来说,更像是一记警钟,让我好像更明白该如何活下去了。
战争,我以前只在书上读到关于它的只字片语。我的正义感好像就是那个时候逐渐生成的。身为独生子的我,自小生活无忧,让我好像生出一种自己可以拯救受苦受难民众的救世愿望。但是,这件事情怎么会像我想得那么简单呢?我的父亲曾经和我谈过我的这个问题。我太单纯了,也太可笑了。这是他对那时满腔热血的我的评价。我当然不服气,所以才会拼命练出一身功夫,考学离开南京,顺利进入申报,这一系列人生际遇都让觉得自己成功证明了自己最后可以借用这个时局来实现我最初的愿望。但是,你的出现,好像在之后一步步地证明了我父亲的正确。我在你和如萍之间的徘徊,就是我那种可笑的救世主义的错误作祟造成的。
你当时在我面前第一次那么清晰的剖析了我的错误,也忽然让我害怕起来,是否自己一直都犯了一个很大的错误。后来战争的真正爆发,我看到身边老百姓的无辜受难,而自己力量的局限性和薄弱性都一再提醒我真的可能一开始就错了。我根本不可能以一人之力去拯救这个世界,我能做的,其实不该是改变周围的环境或人,而是我自己。正是意识到了这点,我更坚定了要上战场的信念。我需要面对真实,这个真实和我当初设想的完全不一样,但是我必须成熟地担负起我想担负的责任了。
依萍,你在我走之前和我说,我们彼此都在这场相爱中得到了成长。但是可惜的是,假如我可以更早地成长到成熟的程度,或许不会带给你那么多的伤害。这会是我一辈子对你的愧疚。在离开你这么远的地方,我好像比在你身边的时候更能向你袒露心扉。或者经过这场战争后,我会变得更加坦率和果断。在分别的时候,我让你不要回头,因为我怕看到你回头的时候,我会不忍离开。等着我,想着在后方一直等待的你,我一定会爱护我自己,这是我对你最坚定的承诺。
平安,
书桓 ”
放下笔,书桓觉得自己很累,就闭眼准备休息一会儿。不一会儿,就被杜飞推醒了,这个连战场都要一起上的兄弟,经历了战场上的生死,还是一副嘻嘻哈哈的样子。有时候,书桓真的觉得,杜飞才是这群人里面最有大智慧的人。杜飞看到了依萍的名字,嘴上说到:“在给依萍写信报平安啊?”“嗯。”
“书桓,我一直不懂,依萍固然漂亮,但究竟什么让你一见钟情到那么快就深陷而不可自拔?”
“你知不知道,一个年轻的女孩子,心里背负着那么深重的负担的时候,眼神是会让人心疼的。依萍就是那个样子。明明很清澈的眼神里,总是带有很沉重的东西。而这些沉重的东西就是让我心疼她的开始。我躺在床上,想她身上的故事。我写稿子的时候,烟雨蒙蒙的开头总是让我绕不开她有些寂寞哀伤的身影。而她每次表现得特别抗拒的时候,又让我觉得心好像被炸了毛的小猫挠了好多下。心里有时候酸酸涩涩的,又有时候波涛汹涌的,就是用这么复杂的心情在心疼这个身上有故事的女孩。其实,有几次,我真的觉得自己的骄傲被挫伤到了,她凭什么那么傲,就是不被我征服呢?真的,自己那个时候真的就想,天下好女孩成千上万,干嘛非揪着这一个不肯放手呢?但是,后来你也都知道了。”
杜飞想起当初认识依萍的时候,好像认识了一个愈滚愈大的谜团一样,自己胆子小,又习惯于站在书桓背后,几次与她的相遇好像自己都成了背景。当初尔豪质问书桓的时候,自己心里也并非就那么坚定地站在如萍一边。难道自己对这么一个明媚哀伤地女子,就从来没有起过一点点涟漪?并不是,依萍是一个会夺去所有男人目光的女子,自己也曾有过和书桓一样的惊艳一瞬。听过她的歌,内心当时的触动也是无以言表的。而依萍对观众的冷淡,更是激起了自己的好奇心。这些感觉放在一起,难道不是一种莫名感情的苗子吗?但是,也许真的是习惯站在“其次”的位置上,自己从来没有放任这株苗子继续生长,而如萍的柔弱眼泪更是让自己觉得心痛,或者当时也有一种“也许她会转而看到我”的想法,才会那么义无反顾地去追求。做出那么多傻事,希望能博美人一笑,最后,不也是守着一个“中性朋友”的名头而不伦不类地就结束了。想起那个温柔的女子,又想起象征自己心血的“红鸭子“,更是觉得自己,唉,怎么那么觉得自己得到了一个好似满纸荒唐言的滑稽结尾呢?
低低的淡笑了出来,“我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那么迷恋如萍。现在甚至都觉得,那曾经是一种正常的爱吗?如果是的话,怎么会被她伤得体无完肤,我还犯贱地送上门去让她践踏?”
“杜飞,对不起,在你和如萍之间,我怎么都有自己深感歉疚的地方。”
“当初你要是这么和我说,我肯定坦然接受你的歉意。但是,我现在不这么觉得了,我不想让自己的心那么廉价,我和她,就是一场错过。我的心,她不过是怜惜,但并不珍惜。所以我才觉得很受伤。上了战场以后,放开了心胸,放进了家国天下,伤过的心,也在慢慢恢复。或者,我会遇上一个珍惜这颗心的人,那个时候,再猛足了劲儿追上去吧。我们之间这段公案,兄弟,没有谁对不起谁的。”
外面的阵地炮轰隆隆,头顶上时不时就有轰炸机飞过,说话间,尔豪的声音也响起来:“想着不久前还在校园里畅谈理想抱负,眨眼间就被‘匹夫有责’卷进了这场战争。书桓、杜飞,我们以前的‘三剑客’,现在想起来,真的是‘不足挂齿’啊。”
看着一身尽量保持整洁军容的尔豪,再看看自身,上海的奢靡和情调一下子就被战争的残酷洗刷得一干二净,但是内心多了几分清醒和坦诚。杜飞更是觉得少了上海的背景,书桓和尔豪的世家公子仿佛变成了前生的事情,自己内心长久以来的自卑感也一扫而空,自己和他们之间的兄弟情谊也变得更加纯粹了。一起上战场的决定是对的,不论是“情深”,还是“缘浅”,每个人都被战争改变了。后来八年的分离,让每个人都逐渐明白了,如果已经找到了愿意共度余生的另一半,能给予的最好的爱,就是情深到极致后对自己人生的负责。如果还没有找到这样的人,当初错过的,不是不可以回头,因为内心最初的悸动还在,人总是念旧的,只不过,变得更加清醒后的自我,一定要明白,找回的,究竟是不是“情深”。人的内心很奇怪,就和感情究竟是挂着心,或者挂着脑,还是挂着身体一样,是很复杂难解的一道题。但是,人的内心又很简单直白,也和感情一样,爱,或者不爱,很快就能给出答案。只是,人的内心一旦受伤,就有了烙印,漫长的时间可以慢慢淡化它,可是这个烙印就好像记忆晶片一样,一旦被熟悉的对象、相似的环境、某点相同的经过刺激到,当初的一切就又波涛汹涌地奔了回来。有的人,可以被新的后来治愈,过去的记忆出现了,微微一笑,眼神放空到很远的地方,凝聚在一点,内心会逐渐平静回来。经过了这一过程的人,也就真正的放下了,将一切尘封在回忆中,到了生命的最后,会重新品咂回味。而有的人,却做不到,而做不到的原因有很多,或者因为新的后来无法让他满足,又或者当初的付出就是人生的一场浩劫,让他精疲力尽,无法重新开始。总而言之,重逢赋予了新的希望,而响应新的希望,等待在前方的,是他时不时会出现的对自己,对旧人的不确定。换句话说,也就是一种没有安全感的体现,这种感觉的存在,是无法回避的。
人生的际遇总是不可预测,心上的牵挂,是心灵的慰籍,更是一种成长的前提。正像陆振华当初判断的,书桓是一个理性主义者,而难得可贵的是,他愿意为他的理想主义用行动去买单。在新兵训练营中,肯吃苦、有头脑使他很快上了前线阵地,而真枪实弹得和日本部队正面对战了几次后,日本军人对国家的忠诚度让他预感到这场中日战争的漫长性。日本的野心很大,或许不仅仅是吞掉整个中国,或者东亚也满足不了他们的胃口,听说日本在太平洋战场上也打得很凶,这样发展下去的话,一个岛国,难道真的要占领世界?被这个想法激得害怕起来的书桓,赶紧把自己的推测写了下来,有着当记者写稿的文字功底的他,倒是很快就把自己的想法逻辑清晰地整理了出来。但是放下笔,他却开始发愁了,这种大胆的推测,应该和谁谈呢?上级长官,他不是傻子,日本可以如此快的撕开这么大的战争裂口,别有用心的内因绝对少不了。自己不可如此莽撞。和杜飞、尔豪谈?嗯,应该和他们谈一谈。但是,如果真的像自己所想的这样发展的话,依萍要怎么办?租界也变成一个暂时的“孤岛”,如果日本的野心一步步实现的话,依萍和整个陆家岂不是变成“刀下俎肉”,任人宰割?秦五爷怕是也护不了多久。想到这,书桓立刻展开信纸,把自己的担忧写得清清楚楚,找了可以带信的战士,把这封改变了他们“三剑客”、整个陆家和整个何家的信寄给了依萍。
[依萍和书桓的家]
虽然当了陆家的家,但是依萍始终对福煦路的大房子有着很深的阴影。那栋房子充满了她无法抹去的伤心回忆,即使现在和爸爸这么好,曾经被鞭打、侮辱的回忆跳出来的感受太鲜明了,她有时觉得自己接受不了。况且,作为一个已经出嫁的女儿,她肩负着不仅仅是陆家,还有何家和自己的小家。每晚的上台演出,虽然有着秦五爷的悉心保护,但内心空空的感觉一天比一天鲜明,唱歌需要的丰沛的感情,也在一天天干瘪下去,她觉得自己仿佛已经被掏空了。她不知道自己还能再支撑多久。
摩挲着仅有的几封信上熟悉的笔迹,这个坚强的女子开始流泪。她并不后悔让他离开,只是他的离开,就把自己的生命生生的抽掉一大半,让她生不如死。心里那把火烧得更强烈了,不再是因为父亲,而是换成了丈夫。她的生命就是这般强烈,并不是冰山上的火种一般,因为她从不冰冷。而是和普罗米修斯一般的因牺牲而成就的大义凛然。她心中的大义,让她热烈得正直,让她正直得高洁,让她高洁得美丽。在后方的等待,让内心的那把火烧地隐忍,蓝幽幽的火舌一寸寸地燃烧着原来充满她的歌声的感情,化成沉甸甸的思念,却只能淀在她的心底。大上海的台柱,日后成为上海滩的美人传奇,多少人一掷千金,只求大珠小珠落玉盘。而不多的几张黑胶唱片,更成为了人们怀念的仅存。雁过留声,美人翩然远去,只留余梁绕音。更有后人说,挖掘到这颗绝世明珠的慧眼人,在弥留之际,把手中大多数的唱片都销毁了,只留几张,作为身后遗产传给后人,更留下一句话:“最好的怀念,就是遗忘。”
其实,她真的很感谢当初这些一掷千金的人,有的下里巴人,有的阳春白雪,但都帮助她走过的最困难的那段时间。当初书桓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长时间的分离,依萍也有过脆弱的时候。世界上固然只有一个何书桓,但是现世温暖也不失为一个好的寄托。如果都能拥有书中的那种感情,怎么还会书本和现实的区别呢?在这些耳朵中,有一个人曾给依萍留下极深的印象。“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白小姐,既然我自诩为君子,‘君子之交淡如水’,如水的相交,您不会拒绝吧?”这是他的自我介绍,依萍一下子想起当初和书桓在马车上看月亮的片段,他的开场白是“自从那天在雨夜遇到你后,我写稿子的开头都是 ‘今天烟雨蒙蒙,在上海的某条街发生了某某事件。采访主任就问我:‘烟雨蒙蒙和你写的稿子有什么关系?’你看,你把我害得多苦。”当时听了他的话,自己忍不住一下子“扑哧”笑了出来。也许,当时那声“扑哧”就是自己心动的声音。
对面的这位客人,这样书生气的开场白,勾起了她拼命压在心底的回忆。但也是因为这些幸福的回忆,她不似往常让保镖护送自己离开,而是柔柔展开一朵笑,“可是,我并不自诩为君子。我只是一个等待我的丈夫平安归来的小女子。”那位客人听了,脸上也舒展了很多,温声道:“君子,只关乎品格,无谓男女。白小姐,自你第一天登台,我一直在听你的歌。在这场战争之前,你的歌声时而欢快,时而忧伤,甚至有时带着心痛的痕迹。但是总如高山流水、蜿蜒小溪一般充满了生命力。战争爆发前,你很久都不登台,我猜你可能不再是一位歌女了。那个时候,我固然遗憾,但也为你的新生命感到高兴。后来战争爆发了,你重新登台,一首“离别的车站”让我明白你一定在等待你生命中很重要的人,从那个时候,你的歌声多了许多沉淀的东西,有了厚重感,仿佛你要把你内心最深的情感唱进去。之后您再唱的歌,让我震撼到感动。所以,我想交您这位朋友,只是如此。”
那晚,依萍登台的服饰是一身淡蓝、淡金、玫瑰红的织锦旗袍,好像拖曳着一抹晚霞,配着清淡的妆容,踏着“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的步子,很适合让人怦然心动。可是听到这样一番娓娓道来的真心实意,她心中那个一直在掏空自己的黑洞好像被填上了,一种久违的踏实满足了胸臆。她伸出了手,“很高兴认识你,我是陆依萍。”“荣幸之至,陆小姐。我是林如。”当时的两个人都没预料到,最后真的应了“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的古语。
其实依萍不知道,林如在她面前得以介绍自己之前,秦五爷已经将他彻彻底底地调查了一番。他是一个侨商,背后的家族更是清政府倒台后,最早移居海外的一批。身为一个家族新的掌主,他喜静而幽居,但却独独对大上海情有独钟。人人都道他钟情白玫瑰,以致天天捧场。但人人不知的是,他只是欣赏她而已。诚然,他有过追求的念头,但细细聆听过她的歌后,知道她心有所属,更在品味了她的内心后,就杜绝了原先的念头,只不过存了一个结识的愿景。在他看来,当听到那首“好想好想”后,他便知道她的心深陷情网。那首“雨中的故事”让他心醉,那般轻灵空巧的爱,带着让人沉醉的甜意,他为她感到高兴。而期间的“自从离别后”让他听到了她心中藏着的温软细腻,“船”让他陪着台上的她落泪,后来几次的“烟雨蒙蒙”让他产生了把她护在羽翼下,带她走的冲动。这么独特的她,怎么会不被人护在心上细细珍藏呢?后来的一段时间,她不再登台。他第一次去找秦五爷问询她的情况。一番深谈过后,秦五爷踱步到那座老鹰的雕塑旁,抚着一侧的翅膀,沉声道:“林先生,如果有一天白玫瑰失去了她心中的英雄,你打算怎么办呢?”
林如很沉稳地说道:“这样的女子,是只属于一个英雄的。我会作为她的知己,在她需要的时候,尽到我的责任。其余,我不做他想。”“我一直很担心,我会无法长久地护她周全,有你,我可以放心了。她和书桓的感情,如果有一天你有幸看到他们团聚,就会明白我为什么会这么爱护着他们。因为,他们是英雄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