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式微》堂子

3、忆红妆

　　不远处的一棵枯树下，一名负箭北辰士兵，头发散乱地披着，遮住了原本清秀俊逸的脸庞。
　　他喘着粗气，无力地倚靠在粗壮的树干上。一身战衣被鲜血染红，右边胸口犹如盛开一朵鲜艳的荼蘼。
　　花瓣中央开着一支黑色箭羽，生生将他的皮肉刺穿，伤口上的鲜血已经在寒风中凝固了。然而钻心的疼痛却让他眉头紧锁，只微微地移动身体，冰凉的箭心便如锉骨般噬啮着他，折磨着他。
　　他抬起右手抓住箭羽狠狠一折，那支箭便断了，箭头已经嵌进□□，伤口再一次被撕裂，鲜血流出。即便他狠狠咬牙坚持，一声一声的闷哼还是从齿缝中蹦出。
　　半刻钟后，他才清醒过来。不远的战场，依旧看不见半点生机，此时北辰阵列已乱，西凌军却是进退有序，他的心更凉了。
　　这场战争整整持续了三个月，同行的的战士皆一个个死去，北辰却是一日不如一日，任是再高的斗志也都被这无休止的杀戮耗尽。

　　他记得他杀第一个敌人时，血液溅到他脸上，他吓得哭了起来。后来，杀的人渐渐便多了，他再也不怕了，血溅到他嘴里时他反而有种嗜血的快意。
　　他抬起手掌，上面还沾着血痕，不知是自己的还是他人的，他记得，原来这双手是干干净净的，纹路清晰，不沾一丝罪恶的，如今它们欠了多少条命呢？死在这双手上的生命又有多少呢？上面的斑斑血迹都在昭告着自己杀害的每一条生命。
　　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这杀的人太多了，终归有一日是要还的，要还的。
　　只是，还有一样放不下，他念着再见她一面，他想知道她过得好不好。
　　意识渐渐模糊，他缓缓合上眼皮。眼前出现一片草地。不远处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女孩一双小手持着风筝筝摇。神情专注，一紧一松地牵着风筝线，风筝在半空中越飞越高。
　　春风吹过，朵朵桃花如雪般纷纷落下。小女孩拉着筝线奔跑，在奔跑中，华丽的裙角飞扬起来，长长的发丝随风飘扬。看着越飞越高的风筝，小女孩嘴边漾开了一个浅浅的弯度，便见一个笑容绽开。眉眼弯弯，笑容清浅，远远迷了容景的眼睛。
　　“裳婉，”他忍不住朝小女孩喊了一声，马上飞奔过去。
　　小女孩本是一心放风筝，忽然听见有人叫自己的名字，待回头一看见容景，便惊喜地拉着线往他跑去：“容景哥哥，婉儿在这里，容景哥哥要和婉儿一起放风筝吗？”.
　　小女孩的笑容映在他心里，那个时候他觉得，原来一个人的笑容那么好看，他想让女孩永远那般开心。
　　只是年幼的容景不知道，只这一眼，只这一个笑，竟会成为后来他一生的执念，一生的牵绊……
　　正当他要拉起婉儿的手时，视野一变，眼前呈现出清河镇的模样，眼神所及之处，皆是大片大片红色，十里红妆，落满了整个清河。这便是清河的规矩：一家喜，全镇喜。
　　彼时，他穿着大红喜服被众人拥着，周遭礼炮声声，不绝于耳，不断有人向他祝贺。
　　“恭喜啦，新郎官！”，
　　“哈哈哈，景兄弟，来，今天是你的好日子，咱们今夜要不醉不归！”，
　　“景儿，要好好珍惜婉姑娘，莫要辜负了她。”……
　　他一边给众人敬酒一边应答着，笑得很是开心。
　　只过一会儿，不知谁喊了一声“新娘子来啦！新娘子来了！”众人起哄般一齐向门外望去。只见一位头戴喜帕身穿大红嫁衣的女子被媒婆搀扶着，足尖轻点，款款而来。
　　他看见女子一步一步向他走来，心中一动，一颗心竟“扑通扑通”地跳个不停，脸也变得火热发烫。
　　做梦都想着要娶裳婉做妻子，一生一世，相守白头。而今，这一刻来了，他反倒不知所措了起来，这巨大的欢喜让他一阵恍惚。
　　众人见新郎官一脸通红的发呆样，连媒婆走至跟前也不知晓，便都毫无顾忌地大笑起来
　　媒婆见了这么个呆新郎，也是满嘴掩笑，打趣道“瞧瞧新郎官，呆呆的模样，倒是比新娘子还紧张呢，”一语而出，又引来众人的大笑。容景这才反应过来，摸摸头，着实窘迫，不好意思地低头笑了笑。
　　随即，牵过媒婆手中红绸的另一头。一旁司仪见吉时已到，不敢耽搁，却也不紧不慢地道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对拜”……
　　“礼成，送入洞房”……
　　登时一片掌声响起。等他抬起头刚看裳婉一眼，便有几十个士兵模样的人带着兵器闯进来，迅速将整个屋子围成一个圈，气势颇为严肃，只见其中一人站出来扫了众人一圈喊道“你们谁是容景？”。
　　容景虽是摸不透这一群人的用意，也骇于这样的场面，但仍然定了定心，紧紧地拉了裳婉的手暗暗在她耳边说道：“婉儿，莫怕”。
　　随即面上毫无惧色地站出“我就是”。其镇定倒是少见，那士兵上下打量了容景一眼。既而从腰间纸筒处拿出一方布纸念道“清河征人容景，二十，今征其入军，以御外敌”。
　　收起布纸，走到容景跟前。却是玩味地看着裳婉，“新郎官，看来，这小娘子今夜要独守空房了，哈哈……！”说完朝旁边士兵丢了个眼色，登时，便有两个面色凶悍的士兵架起自己的手臂往外走……
　　酉时三刻，黄昏渐至。广漠沙地尸横遍野，被抛弃的战旗淄车，箭羽长矛深入土地。安静又凄凉。
　　远方苍穹以上，太阳正一点一点坠下，部分日头隐没在高山之后。残阳余晖染红了半边天空，遥遥望去，如血般殷红，照亮了遍地层层叠叠已僵硬的尸体，照亮了枯树下少年沾血的脸庞，却如何也照不亮士卒狼狈归寨的心。
　　……
　　北辰史：建兴二十六年，冬，十月廿二，范安一役，北辰大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