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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1 长渠疑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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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洲三百二十七年。东鄞文景二年。都城建阳。敕造大将军府。
今日恰逢沐休,并无朝会。萧护就闲闲地倚在书房的凭几上,随意握着卷书似在假寐,俊朗的脸上有些苍白,却挂着淡淡的嘲讽。握着书卷的右手骨节分明,手指修长有力,仔细去看,还能发现虎口的一层薄茧,只是指甲近端有些微紫。书卷版制颇新,正是时下士子私下传阅正热的《贰臣录》。
卿云端着茶进来,见萧护手中的书上隐隐有“萧靖之”、“有悖臣伦”、“反出中京”等字眼,皱了皱眉却并未言语,只将沏好的茶放在桌边。萧护听见响动便睁开眼,端的是剑眉星目。见是卿云,便道,“阿云,怎么是你亲自做这些?让底下送一套茶具过来,我自己能顾得上。”
卿云嗤了一声,爽快道,“别,旁的风雅事我一律不会,也不能真的去帮你操练三军,好容易有一样是我会的。”说完略停了停,伸手将萧护手中的书抽出来,“大哥,你握着书就睡,不如再去正经睡会儿,我去给你铺床。”
萧护揉了揉额角,“不用,我心里有数。”想了想又道,“善达今日便回来,晚上记得去西边院子给他送饭。”
卿云见他不愿休息,担心他旧伤,心里本有些急,听见他说善达回来,登时红着脸道:“宋将军一身都是本事,哪还要我一个女人去送饭。”一张爽朗的脸上显出几分小女儿的情态来。萧护看的有趣,忽地想起一事,又道,“跟你说过了,白老将军于我有半师之谊,他为国捐躯,照顾你是尊老师遗愿,你本就乃我师妹,在大将军府是主人,不是受我大恩的丫鬟。不要老在我跟前晃荡,府里这么多人看着,你还想不想嫁给善达?”原本是句玩笑之语,萧护讲到后来,仿佛真有自家妹子明日出嫁之感。
卿云却不以为然,敛容严肃道:“当年宣州之乱,本就是大哥及时赶到,才能助父亲守住宣州,况且娘与我被那些北梁人掳去,眼看清白不保,也是大哥受了一身重伤,才将我和娘救出来,如此恩德,便是父亲还在,也定会教导卿云铭记在心,不敢或忘的。”
卿云口中说着当年之事,眼神也变得悠远,并未注意到萧护听见她的话,眼神一闪,似是回忆起某些惨痛经历,渐渐染上痛苦之色。等到卿云回过神来同萧护对视,这一瞬间的异常已被萧护尽数掩饰下去,再也捕捉不到。
萧护不再接话,只让卿云自去,卿云见房中无需照看,便依言退了出去。
萧护果然没有料错,还未至午时,便有府兵来报说宋将军宋衍回来了。
宋衍是萧护的副将,善达是他的字。自萧护领卫将军之时,宋衍便随他四处征战,萧然任大将军后,宋衍便也随任大将军府左军将军,相当于文官府中长史。听闻宋衍回来,萧护将《贰臣录》收入书架,随手翻了一本《道德经》等他进来。
宋衍入得书房,脸上却未有半点轻松神色,直向萧护道:“方才从郊外回来,听说今日太常寺卿家的小姐乘篷船在长渠上游湖,被另一家篷船撞入湖中溺亡。”
太常寺卿领礼乐诸事,属三公九卿中九卿之首。他家的小姐丧了命,着急上火的应属京畿府和大理寺,而宋衍如此焦急......萧护眉心一跳,忽的想起一事来,问道:“另一家篷船?”
宋衍神色凝重地点点头:“另一家篷船,挂的是大将军府的标旗。”
萧护深深地呼出一口气,一时间转过许多念头,却又一一否决,心下也有些迷茫不解:“我粗略想了想,若是那几位,必不会罗织这样绵软拙劣的罪名给我,可若说是别人,我又确实想不出什么其他人有这个目的和胆量。”
宋衍趁萧护说话之时才得空喝了口水,接着萧护的话分析道:“不过,为了避免嫌疑,我只是路过一听便带着人马赶回了将军府,没有在现场滞留。将军,是否再派人去长渠打听?”
萧护摇头:“不,京畿府令传人问话之前,不要有任何动作,当静观其变。”
宋衍点点头:“将军说得有道理。不过,标旗始终只是一面旗,并不能代表大将军本人,既然今日大将军府根本无人游湖,那么京畿府传问下人时,必能找到破绽。”
萧护叹了口气,神色凝重:“你方才提醒了我,大将军府根本无人游湖。我总觉得,这幕后操控的人要的就是现在这样匪夷所思的情况,他的目的,可能根本就不是构陷大将军府,而是随着这桩命案抽丝剥茧一步步达到他的目的。可是我现在殊无头绪,只觉得不安。”
宋衍默然,皱紧了眉头:“将军,是否要约束府内?”
“不用,现在还没有京畿府的人过来,如果不是你刚好路过,这个消息根本传不到大将军府。所以,一切顺其自然。等京畿府令的传问笔录写好了,去偷一份我先看看。”
原本担忧的宋衍听到萧护一本无所谓地吩咐自己去京畿府偷笔录,顿时有些无力,却也知道萧护这样说话便代表目前确实不需多余的动作,焦急担忧亦是无用,只能在心里将手下诸将士都筛选一遍,看看是否有最佳人选。
说到这长渠游湖的风俗,最初是文人士子兴起,借以诗酒会友的盛会。中洲分四国而治以来,西平乃蛮夷之地,奇珍异术虽多却不通教化;南章崇文尚礼,民风最为保守,一部《南礼》九千言颁行天下;北梁尚武,民风彪悍,相传农人白丁亦通骑射;而东鄞因地跨南北,受两国风气侵淫,于文武之上并无偏颇,最为开化。是以长渠上也渐渐有贵族女眷用篷船遮住形貌,参与游湖,以标旗或者徽记昭示主家身份。一般说来,商家为徽记,官家为标旗,而朱红色的武官旗面上书一黑色“萧”字的,便是大将军府的标旗。
此刻,这面标旗被京畿府长史亲自从篷船上摘下,送到了京畿府中京畿府令,大理寺卿和太常寺卿的面前。
太常寺卿平日为人中直,颇重礼仪。他生于鸿儒之家,本家已无长辈,只有一个同胞的妹子,极为看护宠爱。未曾想,晨间还央自己陪同游湖的妹妹,一转眼已经变成冰凉湖水中的一缕芳魂。此时虽然悲怒,却也还是端坐在堂中,未发一言。
大理寺卿接到消息之后,心里很是惊讶了一番。作为历经两朝的老臣,他比年纪轻轻,新帝继位后方才上任的太常寺卿晓得更多旧闻辛密。心知此案苦主与嫌疑人均身份贵重,搞不好上达天听。在经过京畿府初审问询现场百姓和两府家丁后,若仍然无法定案,定会转由大理寺主审萧护本人,是以不仅派人去了解了案情,也亲自走了一趟京畿府。
京畿府令看着这堂上的两位大人,心里微微苦笑。长渠泛舟由来已久,虽也常有纨绔子弟争勇斗狠之事发生,却还从来未曾出过人命,不想这第一桩苦主便是九卿家眷,唯一一位新朝时上任的太常寺卿。而唯一的证据,将嫌疑人指向曾同今上识于微时,一同开拓新朝的武官之首,大将军萧护。
堂中一时沉默。太常寺卿见大理寺卿同京畿府令都没有开口的意思,终于忍不住从凭几上立起来,向他们长揖道:“今日,晚辈只以苦主之名,恳请两位大人,查明真相,为家妹讨回公道。”
京畿府令本来做好了承受这位官大两级的公卿迁怒于他的准备,如今见太常寺卿竟然如此隐忍有礼,天子脚下受惯迁怒的京畿府令不由得对这位年轻人另眼相看。见他如此向自己行礼,连忙跽坐起来还礼。
大理寺卿端坐未动,心里摇头,年轻人还是过于鲁直,考虑欠周。此案虽牵涉大理寺,却还是只能先由京畿府先传问案发现场的平民百姓和太常寺卿府上随行的家仆等人。虽然有大将军府的标旗作为证据,想要以此直接指控萧护本人,或是直接传唤萧护去问话,根本是无稽之谈。就算大理寺接理,与其是彻查萧护定罪,不如说是为萧护洗脱嫌疑。此时,大将军府未有任何表示,太常寺卿便以退为进向京畿府施压,让朝中人心不稳的老臣看着天子宠将和新朝重臣互生龃龉,令天子颜面无光。
作为前朝旧臣,大理寺卿虽然心中有些幸灾乐祸,面上却不动声色,悠悠开口道:“贤侄莫急,老夫且问你,撞船之时可有人见过船上的人?事后可有人发现凶手逃匿的方向?”
见太常寺卿眉头皱得更紧,大理寺卿心下了然,怕是这两个问题都不得而知。京畿府令捏捏额角,“两位大人稍安,下官已经派人去现场查问,待事有眉目,下官会让长史将笔录送到府上。”
话说到这个份上,目前基本还是局外人的大理寺卿心知不必多留,劝慰太常寺卿节哀顺变云云,便同后者一同离开了京畿府。
送走两个上官,京畿府令沉思片刻,便召见府中长史,准备车马,亲自去了大将军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