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光初晨》栖枫不在

3、3

　　中国这边的教育模式很有趣，用两年的时间学完三年的课程，最后一年用来复习。或许对别的孩子来讲这样做很科学，但对我和陆熙宁，真的是完全没有必要。初中的课程一旦诉诸科学思维就显得格外简单，所以初三的这一年，我和熙宁并没感觉到压力。只是那时候我开始疯狂的画画，从素描到油彩。当时学校拿了我的作品参奖，也是在少年组名列前茅。但那时候我还不知道我获奖的原因是什么，反正不是因为我画的好。
　　初三每天要上两节晚自习，而后两节课，我多半是在画室。或许是那天跟熙宁玩得太欢，最后一节晚自习就趴在画室睡着了。等我睡的差不多了，刚要起身去找熙宁一块儿回家的时候，隐隐约约的听到了那样的对话。
　　“嘿，听说这次省级春季画展又选了叶晨的画？”
　　“是啊，就是那副贝加尔湖。”
　　“这人到底什么来历啊？怎么每年画展青年组作品展都必须有他啊？我觉得他画的挺一般，作品没什么章法，而且连最基本的笔调明暗都跟老师教的不一样，这种画儿竟然也能入围？甚至还获奖，真不知道主办方瞎还是怎么的。”
　　“娅薇，你别胡说八道，叶晨可是华人画家叶修然的儿子，打娘胎里在画画这方面就高人一等，你这纯属嫉妒。”
　　“我看不是基因，而是名气高人一等吧。那帮美协的糟老头子不过是看他老妈面子才让叶晨的画获奖的吧，叶修然一看儿子获奖，一高兴再回来办个画展，真是，这帮大人真是阴险。”
　　就在我呆愣在角落里想要不要出口反驳的时候，一个熟悉等声音以爆炸式的分贝打破了两个女孩的窃窃私语。
　　“艺术生不好好画画，没事儿在这扯什么蛋？叶晨画的好坏你们是色盲还是眼瞎？在说别人是非的时候先看看自己什么德行。我不打小姑娘，你们俩给我悠着点。没事赶紧滚，现在已经放学了，别拿你那和稀屎一样的手法在画室浪费资源。”
　　那是我见过陆熙宁第一次一本正经的跟别人解释着什么，虽然话不中听。呃······好吧，话很难听。不过我还是第一次看陆熙宁这样认真的样子，已经快有一米八的个子，单手抓着门框，一脸认真不可亵渎的神情看在那两个小姑娘眼里可能很可怕，可看在我眼里，却十分的滑稽。终于······
　　“噗······哈哈哈哈”
　　熙宁被我笑的一愣，之后伸手将我拉出画室。
　　“你丫的叶小兔子，老子被那俩娘们气的快冒烟了，你还笑！”
　　“不是······哈哈哈，我没有······哈哈······那个······”
　　“行了吧你，赶紧跟我回家。”
　　这是我见过陆熙宁第一次那么认真的生气。其实，无论那些人是看好我的画，还是看好我妈，这些都无所谓。只要他们肯定我，给我读重点高中开绿灯，我的目的就达到了。至于那些无关紧要的闲话，在我一出生就已经如影随形并早已被我当成生活必需品了吧。
　　那一路上，熙宁没说话，就自顾自的往前走。他总是这样把情绪放在最表面的位置，比如现在，我只要看着他的背影，就能感受到：“老子不爽的！”的情绪。
　　“熙宁，还有两个月就能念高中了。”
　　“嗯。”
　　“你都不问问我想上哪所高中吗？”
　　“还用问么？工大附中呗。”
　　“不一定哦。”
　　“你！你乱说什么啊？怎么就不一定，你必须的给我考上，考不上我就再陪你念一年，或者咱俩去别的学校。”
　　“熙宁，为什么我们一定要在一个学校呢？”
　　“从小不就那样吗？怎么了？你嫌弃我？”
　　“没有。”
　　是啊，从小就在一所学校，好像上一所学校已经成了理所应当的事情。不同的是，我清楚地知道，我和熙宁不可能就这样永远的在一起，但是后来，这样的想法也曾被淡忘过。
　　我依旧凭借一幅贝加尔湖夺得了东北地区美术协会画展青年组金奖，我没怎么学过画画，我只是单纯的凭借儿时的记忆涂抹出母亲眼中的贝加尔湖。我没去过那里，我甚至都快忘记了母亲双眼的颜色。单凭一幅画去想她，那思念好单薄啊。
　　后来，那幅画被美协选中，代表东北地区参评国家级奖项。我依旧没有当回事儿，那不过是我继续上学的筹码罢了。只是，就在距离中考还有半个月的时候，我忽然收到了一封来自英国的信。
　　“叶晨，这是······”
　　“叶女士的信，外加一封邀请函。格拉斯哥保送生，在那边接受两年基础文化科教育，直接去格拉斯哥读书。”
　　我看到陆熙宁诧异的眼神，淡然的拆开信函，果然，推荐人一栏中潇洒的写着一个中文名。她就是这样不管在哪签名，都永远写中文。呵，真是个任性的画家。我默默的合上邀请函，抬头时却对上陆熙宁悲伤的眼神。
　　这几天，陆熙宁颠覆了我对他的所有印象。严肃、忧虑、悲伤······他一项一项点亮了所有我未见过的情绪图标，而我并不能给他什么承诺。他颤抖着双唇，却强稳住语气说：“要走了么？”我笑笑，将邀请函交给他：“听你的好了。”他低头，皱眉，却并没有接过那烫手的信封。
　　“叶晨，去试试吧。至少你能看到她。”
　　“我要是考上了怎么办？”
　　“那你就是我们所有人的骄傲。”
　　“哦，考不上就不是了？”
　　“考不上？那你就是我一个人的骄傲。”
　　陆熙宁可能是所有理工类学生里最能耍嘴皮子的了，那份聒噪是我曾经最厌烦的声音。可后来，当他学会沉默的时候，我才开始爱上他的聒噪。
　　格拉斯哥的考试时间刚好在中考之后，熙宁似乎并没有被这个消息影响。中考最后一科结束之后，我们还绕到从前上小学打游戏的地方看了看。本想再去玩一局，结果那地下游戏厅却是人去楼空了。也难怪啊，四年了。
　　“嘿？你还记得不？那时候，你偷偷来找我，不小心从哪个台阶上摔下来，结果摔破了头。那时候看你满头是血，我当时都吓傻了。”
　　“是啊，我也是第一次受那么重的伤，不过，你也是第一次被你爸打那么惨吧。”
　　“哪有！不过打了几巴掌而已。”
　　“你少骗我，后来熙宇都告诉我了，那孩子哭的特别伤心的跟我说，哥哥被爸爸踢倒在地上，都起不来了！”
　　“你听那小子胡说，不过我是真没起来，我起来，我爸还得把我踢倒，我还不如就那么趴着呢，”
　　“你啊！真是，我不在的话，你可不许再惹祸了啊！都这么大了，你爸再打你可不会像小时候一样手下留情了！”
　　“你···会不在么？”
　　“总有一天，会不在的啊。这世界上没有谁能陪谁一辈子，不是吗？曾经，我像熙宇那么大的时候，我以为我会和爸爸，妈妈，弟弟一块儿生活一辈子。可是后来，我被妈妈带到了西班牙。当我习惯和妈妈生活在西班牙的时候，我以为，我会和妈妈生活一辈子。可现在，她却独自一人离开中国，把我留在了陆家。现如今，我真的不奢望能留在这里，一辈子跟你们生活在一块儿。我怕等我习惯了温馨，却再一次失去。”
　　“叶晨，听你这么一说，我也不敢再给你承诺。不过有一点我是可以做到的，不管以后，我身边有了谁，又或者，你身边有了别人。我们还可以一起回家，大不了带着各自的家人一块儿回来嘛，嘿嘿，人多热闹。”
　　看着陆熙宁那傻乎乎的样子，我忍不住笑。或许是笑他傻，或许是发自内心的幸福。不过之后的日子，当我再想回陆家的时候，却不知道该以什么样的身份去拜访那曾经对我有恩的夫妻。

　　“晨晨，熙宁，你们俩快点儿！爸爸在门口等我们呢！”
　　“哦！我俩马上啊！”
　　“呜····哥哥要去哪？兔子哥哥！”
　　“妈，熙宇怎么又哭了啊！”
　　“你俩快点，熙宇乖，叶晨哥哥和你哥过两天就回来了啊。”
　　“嗯，我也要坐飞机，我也要去英国。”
　　“熙宇乖，等你长大了我们全家一块儿坐飞机，去英国看你叶阿姨好不好？”
　　“呜哇······”
　　在我和熙宁上飞机之前，熙宇一直在哭。陆妈妈从全家一块儿去英国开始，又说让我和熙宁带着熙宇上高中，上大学。看着熙宇被陆妈妈唬的一愣一愣的，我和熙宁也有些哭笑不得。
　　因为是未成年人，所以从哈尔滨到北京，再到英国一路上，我们如同被押解的稀有动物一般，被空乘一路护送。刚开始陆妈妈是要请假送我们去英国的，但介于我从小在欧洲长大，再加上陆爸爸想让熙宁早些独立，这一路也就少了大人们的干预。那时候的熙宁是第一次坐飞机，吃过国内航班和国际航班的飞机餐之后，说了那样一句话。
　　“兔子，咱俩跟你妈还有我妈商量商量，我们就留在英国念书吧！虽然我现在英语还差得远，但我会好好学习的。”
　　我至今还记得陆熙宁那认真的眼光，后来的日子，他也曾用那样的眼光看过我。只是，我却再也不能像初中毕业时那样，用最真诚的眼光看着他说：“你想的美！”
　　“兔子，你原来，就是生活在这种地方的吗？”
　　“嗯，跟这里不太一样。我们那里是港口城市，天气没有这么好。而且，我们哪里的小房子都很矮，尖尖的屋顶，路也都是石头的，没有这么平。”
　　“真好，这里真的好像童话啊！”
　　“要去看看嘛？”
　　“去哪？”
　　“西班牙。”
　　“我们？”
　　“对啊，难道还要带我妈啊？她那么忙，而且，我总有种不好的预感，她···不会来。”
　　“没关系，叶阿姨不来，还有我陪你呢，你怕什么。”
　　我怕什么？我所惧怕的分离也都发生了，我还要怕些什么呢？活一辈子的时间，能有多少用来陪伴？我，却把陪伴的时间，都用来怀念了吧。
　　那天，叶修然如我所料的没有来，来接我们的，是妈妈花了十二英镑雇佣的一个司机。熙宁为此攥紧拳头，抓着那个大叔的领子问叶修然在哪，结果，被查点被警察拘捕。而我，只能拉着他的手，笑笑说，你叶阿姨一向如此。我不知道该如何向熙宁解释那样一个人的存在，不过，只要我努力的长大，努力的忘记，就算是强迫自己去接受，也总会习惯没有她的存在吧。
　　傍晚，我和熙宁坐在格拉斯哥学生宿舍的窗前，看着英国那一片灰色的童话世界。
　　“兔子，你······会留在这了吗？”
　　“或许会，也可能不会。”
　　“你这是什么屁话，跟没说一样。”
　　“怎么啊，我也不是马上就能通过格拉斯哥的考试。所以，如果你想知道我能否留在英国，我们可以现在就去问问校长。”
　　“你！叶晨，我算是明白了，你就是上帝派来给我添堵的。”
　　的确，在遇到我之前，熙宁一直都是个乖孩子。如果没有遇到我，他可能会变得调皮一点，但至少不会总是为我，而一次次的被逼到崩溃边缘。我是熙宁最脆弱的那根神经，当有人触及到我时，他的情感就会再一次被刷新。只是，就在现在这一刻，我真是的感觉到了他的脆弱。
　　“兔子，你过来。”
　　他颤抖着嗓子，似乎强忍着泪水一样。我忽然想起我刚来陆家的时候，他用命令的口吻说：叶晨，你下来！我们都长大了，我变得坚强了，可熙宁却更加脆弱了吗？还是他之前就很脆弱，只是我没有发现而已呢？
　　我顺从的摸上他的床，安静的躺在他身边。他僵硬着身体，颤抖着手臂去抓我的手。他握的我很疼，像是要握碎我的骨头一般。我没有出声。只是静静的，听着他微微的啜泣。
　　熙宁，他哭了。
　　我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他，我是让他脆弱的始作俑者。或许没有我，他会生活的更好吧。那样一个父母恩爱，兄弟情深的家庭，多一个我算什么呢？是时候，要离开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