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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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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的斯并没有四季如春,也没有满大街的斗牛士和穿着大摆裙的吉卜赛女人。没有朝圣,但能隐隐约约的听见钟声,厚重的窗帘遮住稀疏的阳光,鼻息间是颜料和松油的味道。
叶修然再次收拾行李准备搬家的时候,我独自坐在门口的小凳子上晒太阳。她似乎已经习惯了一个人收拾行李,从渡嘉敷到加的斯,这次我没有问她要去哪。我们的行李很简单,几件衣服,两双鞋子,她把画具都留在这儿了,我猜,我们可能还会回来。
她很喜欢海。她说,她曾经生活的地方只有冰蓝色的湖泊。那湖水很冷很冷,而海水却可以是热的。我看着她冰蓝色的眼睛,偷偷的幻想,你是不是把那温热的海水都装进眼睛里了呢?当你画画的时候,当你看着我的时候,你的眼睛就像我记忆中温热的海水。
“晨晨,过来背好书包,我们要走了。”
“嗯,妈妈,我们这次要去哪?”
我从没见过她笑的这样开心,她放下一只箱子伸手抚摸我的头。
“这次,我们要去世界上最美丽的国家。”
“我们又要去法国吗?”
她摇了摇头,再次提起两只硕大的箱子迈出家门。
我从来都没坐过那么久的飞机,我甚至开始后悔,当时为什么没有阻止妈妈。我们穿越了大西洋,离开了欧洲。我们甚至没有在日本多做停留就来到了一个非常陌生的城市,那个城市里的人都说着和妈妈一样的语言,原来,我们到了中国。
“妈妈,这是哪?”
妈妈的双眼依旧那么清澈,她兴奋的告诉我,这是中国,这儿叫台湾。可是,让我觉得更加不安的是,她似乎并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她没有在这买画具,也没有重新找空屋子来当画室,而是每天都带着我四处玩,带我吃夜市的小吃。渐渐的,我开始习惯这里的生活,习惯了学房东家花妹说一口圆溜溜的中国话。我在这里念了国小,在这里交到了很多朋友。我给他们讲渡嘉敷的故事,给他们唱曲调怪异的吉卜赛民谣。可是,就当我习惯了这种生活的时候,自由的叶女士再次收拾好了行李。
我有种不祥的预感,急忙的问她我们这一次又要去哪?她笑的比来台湾的时候还要开心的说,回家。我以为我们要回到加的斯了,对于台湾,我还有些不舍的,但还是很开心的跟着她去了机场。可是,这一次,我又上当了。那是我第一次看到面积那么大的陆地,从南到北,飞机经过两个起落。最后,我们在一个跟欧洲很像的城市停了下来。我再一次迷茫的的问妈妈,这是哪?妈妈温柔的说:“这是中国,这儿叫哈尔滨。”我迷惑的问:“妈妈,这里跟欧洲和日本有点像,它在它们中间吗?”她摇了摇头,说:“这儿离日本很近,离欧洲很远。这儿就是妈妈的故乡。”
故乡?妈妈说过,故乡是人生长的地方,从那以后,我一直在疑惑着我的故乡是渡嘉敷还是加的斯,可妈妈却说我的故乡是中国。就在我还在纠结着故乡的事情的时候,意想不到的事情再次发生了。
她在这里买了房子,还给我找了一所学校。之后,她第一次这样严肃的告诉我,以后,我们要在这里定居了。我并没有哭闹,反而平静的问她。
“妈妈,这里有冰蓝色的湖吗?”
她笑着说没有,但是这里有和挪威一样寒冷的冬天,还有只出现在她画中的冰糖葫芦。之后我又问:“那,这里有海吗?”她有些可惜的摇了摇头,说:“这里只有绵延几千公里的土地和山。”
我有时候会想,是不是每个人的生命里都有那么一个能持久亲密联系却又毫无血缘关系的人。他没有在我一出生的时候就跟我在一起,也没有对我存在什么养育之恩。但他一定会在一个特殊的时间出现在我的面前,如同朝拜者见到了圣光,又如同将死之人梦见了地狱。我不知道该如何定义他的存在,我只能说,他很重要。
认识陆熙宁那天,我心情非常不好。因为得知母亲决心定居在哈尔滨,所以有些沮丧。可是小孩子的注意力是很容易被转移的,一个玩具,一个小伙伴,或者一个陆熙宁。那是我第一天来学校,跟台中国小很像,老师站在讲台上,同学们坐的直直的看着老师。老师很诧异的问:“你父母没有来吗?”我也很诧异,并有些不解的问:“一定要我父母来吗?”老师尴尬的笑了笑说不用,就简单的向同学们介绍了一下我这个“问题”学生。出生在日本冲绳,在西班牙加的斯港长大,在台中念了半年国小,又跑来这里读小学六年级的最后半年。可就在我刚要回到座位上的时候,一个身高一米七的黄毛小子扑通一声撞进了班级。我惊恐的看着他,他好奇的看着我。
“陆熙宁,你怎么第一天上学就迟到呢?这位是咱们上新来的同学,叫叶晨。”
陆熙宁,我默默地念了一遍他的名字。我朝他微微点了点头,他咧开嘴嘿嘿的朝我傻笑。
中国小学六年级的课程很难,尤其是数学,我在台中的时候数学课就跟不上,到这里更是一点都听不懂。上了一天的课,只觉得累的话都不想说。可就当我刚回到想要好好休息一会儿的时候,叶女士却硬拉着去拜访她的老朋友。无奈,我只好挣扎着离开沙发,任由她拖着我出门。
后来,我终于知道这世界上根本没有那么多巧合。有时候觉得这一切都是上帝的安排,但实际上都是家人的安排。就在陆熙宁打开房门迎接我和妈妈的时候,我再一次惊恐的看着他,而他却一副“你终于来了”的样子把我和妈妈拉进了屋。
“妈!叶阿姨和叶晨来了!”
“哎!来啦!修然来了啊,快进来快进来,哎呀,你可想死我了,这孩子都这么大了你才回来,真是,幸好我没搬走啊!”
眼前的这个女人比妈妈高很多,一只手就把我和妈妈抱在了怀里之后带着哭腔埋怨着妈妈。妈妈一只手拉着我,一只手回抱着那个阿姨。我开始怀疑,这个人会不会是妈妈的亲姐妹?
“修然啊,你这次回来就别再走了,你看,晨晨和熙宁同班,咱们两家还在一个小区,相互之间都有个照应。而且,我问过我们校长,他非常愿意你能来我们学校当老师呢!”
“语沫,你······”
“修然,我真心的希望你能留下来。这么多年,我一直没有离开,除了舍不得我们家老陆,再就是希望你能回来。当初你爸妈去世,你毫不留恋的跟森川崎橫去了日本,可后来我再跟森川联系,他却说你已经离开了。”
“语沫,你是不是觉得,我好像一只没有脚的飞鸟。从贝加尔飞到中国,从中国飞到日本,从日本又飞到了欧洲。”
“可至少,你飞回来了啊。修然,留下来吧。”
我不知道为什么这个阿姨一直劝妈妈留下来,但我知道,她做不到。她真的就好像一只没有脚的飞鸟,从我有记忆的那天起,我们就四处流浪。
“嘿,我爸炸的鱿鱼圈,你尝尝!”
我被突然冒出来的黄毛吓了一跳,那黄毛的右腿上还挂着个胖乎乎的小孩。我瞪着眼睛惊恐的看着他,呃······他们。
“你看什么呀,吃不吃啊?一只鱿鱼就能炸七八个圈,你不吃我都吃了啊!”
“哥哥,我也要!”
“你边儿呆着去,都胖成球儿了,还吃!这是给你叶晨哥哥的,你要吃管你爸要去!”
那小胖子瘪了瘪嘴,眼睛里马上就闪出了点点泪光。我低头看了看陆熙宁手中金黄色的鱿鱼圈,默默的吞了吞口水,肚子却咕噜噜的响了起来。那小胖子听着一愣,竟然忘记要哭了。
“哈哈哈,你快吃吧!”我伸手捻起一直鱿鱼圈,满口的香味吃的我愣在了原地,那是我吃过的,最好吃的东西。
“好吃吧,嘿嘿。好啦,别都吃了,一会还有别的呢!你也别搁这儿傻站着了,走,帮我盛饭去!”
那小子不等我回答,就硬拉着我进了厨房。虽然,这一切都是陆熙宁硬拉着我做的,可我却一点都没有反感,反而找到了多年未曾有过的家的感觉。我忽然间想去抱住妈妈,让她留下来。也是在那时候,我开始强烈的渴望,她能为了我停止漂泊。
我从来都没这么讨厌过自己的预感,就在我幻想着妈妈真的会留下来的时候,她又一次证明了我精准的预感。只是这一次,她是一个人走的。
“晨晨,你妈妈说台湾有画展,因为主办方要求的很急,所以要即刻动身。这是她留给你的信。”
就这样,她留下一封不到一百个字的信和一些钱就这么不辞而别了。那时候的陆阿姨还安慰我说,她只是出差,过两天就回来了。可我知道,就算她会回来,再过两天也还是要走的。我没有哭,但却难以掩饰沮丧的表情。这时候,他拉住了我的手。
“叶晨,你搬来我家吧!反正咱俩平时都一块儿上学,一块儿放学。你放了学还得来我家跟我一块儿做作业,你就住过来得了!”
我有点诧异的看着陆熙宁,他眼睛里闪着期待的光。如果妈妈的眼睛是寒冬的温暖,而他应该就是我的盛夏。
最后我还是搬到了陆家,陆家的房子并不大,也可能是因为我搬进去的原因。陆叔叔担心我和陆熙宁睡一张床不方便,特意把原来的床拆掉换了一架宽敞的上下床,好在中国北方的屋顶很高,我如果是睡在上面的话,应该也不会很挤,可是那天,我······
“叶晨,你爬的上去吗?”
“没问题啊,床又不是很高。”
“你不会掉下来吧?”
“喂,我比你轻好吗!再说,陆叔叔已经买了最好的实木上下床,我爬上去这床晃都不晃一下,我怎么可能掉下来!”
“叶晨,你下来。”
“干嘛?”
“一起睡。”
可能真的是因为那时的我太孤独,也可能是因为,我察觉到了她不会再带着我四处漂泊。那种被抛弃的感觉太强烈,所以,那天晚上睡觉的时候,我一直抓着陆熙宁的手。
“叶晨,别怕。”
黑暗里,他一只手任由我抓着,另一只手回抱着我,还学着大人的样子,轻轻拍我的背。人总是得到安慰时才会放弃抵抗,任由压抑许久的悲伤蔓延。一直以来,离开爸爸和弟弟我没有哭,跟随妈妈四处流浪我没有哭,被加的斯的同学嘲笑我说不好西班牙语我没有哭。可现在······
“叶晨?”
我不敢出声,只是在被子默默的发抖。
“叶晨,你想哭就哭出来,不要这样一抖一抖的,我觉得我像是抱着一只被猎人追杀的兔子一样。你别怕,也别难过了。真是,我都没这样抱过我弟弟呢。”
“哼,谁要你抱,我要上去了!”
“哎哎,你别动,好不容易捂热的被窝,你一动又凉了。”
陆熙宁他似乎真有那个本事让我忘掉被抛弃的事实,而陆家也能温暖到让我产生“这就是我家”的幻觉。
有陆熙宁和陆阿姨的帮助,我总算和陆熙宁考到了同一所初中。这一次,我们的起点都被重置了。但陆熙宁那异于常人的理性思维决定了他的成绩,而我这种西式的发散性思维,却被老师看成是一无是处的浪漫主义。不过,最了解我,也最能懂我的人却刚好是这个榆木脑袋。
“嘿,你以后上课的时候不能反驳老师,在中国,老师教什么你就学什么,你按照他的思路去学你才能打高分!”
“凭什么!为什么老师就是对的?我才不相信在外太空能看见万里长城,那我还说站在这一抬眼就能看见冲绳海呢!”
“你个死兔子,你跟政治老师叫什么劲啊!”
“不光是政治,还有历史。当年日本人根本不是无缘无故的就来中国打仗的,而且日本人也不都是坏蛋。那时候日本总是地震,他们都快饿死了所以才来中国的。但是,日本的确杀过很多中国人,那也不能说日本人就都是坏人啊!”
陆熙宁看着气的发抖的我竟然忍不住的笑了出来,那时候,我真的杀了他的心都有。凭什么,我受了这样大的委屈,他还笑的出来。
“陆熙宁,我讨厌你!我讨厌中国,我讨厌这里!”
我以为,我可以忘记被抛弃的事实。但事实上,叶修然丢下我去筹备画展这件事儿,我一直耿耿于怀。那种委屈的心情,总会在不顺心的时候侵蚀着我脆弱的情绪。陆熙宁被我骂走了,我想去追他,可又不知道我追上他的时候该说什么。我不会道歉,也不会向他讨安慰。我不懂该怎么去挽回,就像我当初没能伸手抱住妈妈,让她留下来。这一切都怨不得别人,只能怨我不争气吧。
就在我即将被强烈的自责吞噬的时候,一直冰棒戳进了我的视线。
“啂,给你。”
我傻呆呆的愣在原地,看着一边咬着冰棒,一边看着我笑的陆熙宁。
“瞅啥啊?再不吃化了!”
我接过冰棒,扁了扁嘴,忍不住的哭了。
“诶嘿?我说你怎么又哭了!你都上初中了好吗?你瞅瞅你,一边哭一边还啃着冰棒,眼睛红红的,跟个兔子似的。”
“你才兔子呢!”
“哈哈哈,好啦,吃完该回去上课了。这三年,你一定要努力的追上我哦!我们是要上同一所高中的!”
“嘁,追你还不轻松。课程又不难。”
陆熙宁抬手揉乱我的头发,一脸嫌弃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