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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鬼镇·青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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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渐暗,客栈里没有蜡烛,我找了个烛台用术法升起火的功夫就完全黑了下来,外面的乌鸦嘎嘎扑棱着翅膀飞过,枯木扭曲成一个诡异的姿势朝天伸展,仿佛在呐喊什么。
我搬来唯一一条完好的长凳跟桑冥分享,客栈的掌柜则坐在对面,死气沉沉佝偻成一团,始终沉默。
“那是六十二年前一个春天。”
他这样说的时候,阴风刷一声吹开不甚结实的木门,烧了一半的纸钱涌进来铺了满地,颜色胜过天光惨白,把诡异调调渲染到极致。
“那年共工怒触不周山,凡间遭此大劫,天塌地陷,水淹生灵,民不聊生。”
“那年我十六岁。”
来归客栈的掌柜说。
“大雨连绵不休,毁了堤坝毁了农耕,失去儿子的母亲在田边哭泣,两岸上面是饥民,下面是被淹没的房屋。
“但那远远不是完结,大水退去之后就是饥荒,朱门成了废墟,起先还在挖树根就野草果腹,再不济的贫民,就去采一些观音土充饥。吃得梗结于肚内,活活胀死。到最后,路上的父母易子而食,连埋在地下的骨头都被挖出来砸碎——瘟疫因此而来,哀声还未散去,纸钱就盖满天地,我终日躲在屋里,靠着胸口藏的一袋粟米度日,那些哭声还是铺天盖地,穿过墙穿过一切,传到耳朵里。”
我觉得手中的瓜子有些索然无味,转手递给了桑冥,他倒没说什么低头开剥。掌柜的了然一笑,低头拨弄手中岫玉禁步。
“也就是那时候,听说隔壁镇子,来了一位奇女子,精通岐黄,四处救济,起先还没人信,这世道,能保全自己就是万幸,一个女子能做些什么?”
听到此处,我不禁为这些凡人的眼界担忧起来。
早些年我刚拜师的时候,青昧堂堂主还是念端,那时医者的地位还非常低,大多数人对大夫的印象就是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给钱就上门。青昧堂的前身也不过是天君收留了太多遗孤,实在没处收留,于是派给了当时的医仙念端打下手,念端择了一处仙山,用七十年时间修筑了青昧堂。
当时也没有洗骨塔,据说鬼谷子两个徒弟都出师,他整天闷在东荒嘴里淡出鸟来,天君正愁千年战事里被俘获的妖邪没处安置,挥挥衣袖送去八百只镇魂铃,下令让鬼谷子建塔镇妖。
鬼谷子欣然领命,日以继夜修筑这个空前的工程,花费百余年,百万砖十万瓦一层层叠上去,终于挂完八百镇魂铃,凡风吹过,无铜舌的铃铛便飘荡起来,奏响镇邪调子,令塔内恶灵痛不欲生。
其过程亦不是那么顺利,中间经历了二徒弟叛变上门拆塔,大徒弟回来助阵又把屋子打塌,修塔的苦力集体患病,石料不足等种种困难,而其背后还有一个名字,正是念端。
算起来,从鬼谷子到其门下,跟青昧堂真是有斩不断的缘分。
“师傅,为什么堂主要帮助一个跟我们没关系的人呢?”那时我尚小,拉着师傅的袖子小声问道,眼前是念端与鬼谷子并立的身影。崖上的风吹乱了鬼谷子的白发,但他身形未老,立在那,像一座山一样坚稳,念端梳着庄严的堕马发髻,虽比他矮了一头,气势上却不输。在他们脚下,是即将竣工的洗骨塔,拔地而起,冲破云端,檐角上悬挂的镇魂铃贴着符纸,在风中微微动着。
“因为我们生活在这天下,任何动乱,即使现在没轮到你头上,将来这些灾厄总会重复,生生不息,你帮了别人,是未以后铺好路,不帮,也是情理之中,但你要记住,你可以袖手,却不可落井下石。”
师傅的脸逆光看不太清晰,但这段话,就如同她说过的其他教诲一样,一直在回忆里挥之不去。
“那时的镇子跟现在其实差不多荒凉,活着的人已经失去希望,窝在家里等死,而她的到来拯救了所有人,我到现在也还记得——她站在窗外,我站在屋里,明明看不清脸,只有那一点青绿色的身影,偏偏就那么摄人心魄,她抬手扣了扣窗子,温声问一句可有人在。”
程修能温声道,目光逐渐温柔,仿佛面前出现了一件珍宝。
“然后呢?”我下意识追问,程修能抱着茶杯不语,似乎是出神。
“然后我看见他伸手推窗,那截腕子被阳光一照,白得像桃花上打了初雪,极白,底子下又是融融的粉。她戴着幂离,我却能感到视线投过来,即使隔着一层纱,还是遮不住那双眼睛,只一眼,只那一眼——”,我看见他脸上几乎要迸出光芒来,诉尽一生初惊艳后的相思。
“古人有诗云,‘以蕙纕余,又申以揽茞,制芰荷以为衣,练芙蓉以为裳,’惊鸿照影不过如此。只能是她呀,她立在窗外,阳光竟然那么好,让我自惭形秽得无地自容。我饿得打颤,撑起来问道‘姑娘有何事?’,她并未答话,细细看过我的脸色,取出个瓷瓶倒了两粒药丸给我,也没说什么话,我鬼使神差就吞了下去,只觉得喉中一线甘露流过,好似命又重新回来了。她朝我一点头,道‘我四处游离,见此处为灾厄所困,前来医治。但一介女子活动多有不便,想请阁下搭把手。’”
我得意朝桑冥扬起下巴,凑近低声道:“听见没,我师傅本事多着呢,脸都不用露就把人迷得神魂颠倒。”
他转过头,温热气息像羽毛一样刮着耳廓:“是啊,你师傅多厉害,若是换做你,这个镇子当时就死绝了。”
因着距离,程修能没听见我们的耳语,见此只是暧昧不明地笑了一笑。搁下茶杯调整了个坐姿,继续说下去。
“我惊到一时说不出话来,她也不急,只是立在那静静看我,我好一会才找回自己的声音:‘瘟疫已狂乱至此,姑娘一介女流还是别涉险为妙。’,她只是摇头,道‘治病救人本就医者本分,我只是想做完我该做的。’
“镇子已被瘟疫毁去大半,我跟着她走在冒烟的废墟间,四面皆白,招魂幡上印着灰色的手印,好像有人死不瞑目的挣扎,只有她一点青色身影在前引路。她一点也不惧怕满地草席裹着的尸体,搜寻还活着的人聚集起来发药,我问她这是什么,她答是秘制药丸,服下可暂时抵抗一段时间瘟疫。她要趁这段时间让幸存者把所有未搬走的尸体都集中焚烧,开始还有人不同意,道逝者已逝,何苦让他们入土不安。她站在高台上,明明幂离遮面,偏能让人感觉到那份冰冷表情:‘人死不过一握黄土一具骨,已死的人威胁着生者安危,非要走到死路,我也救不了人心。’
“别人不再说话了,站在这里的人为了活着都付出了巨大代价,我也不例外,我还记得那个拉着我的裤脚求我分给他粮食的孩子……但我只有一张烙饼,分成两半,谁都吃不饱,所以我只能逃,逃到更远的地方,躲避那些哭声。”
桑冥把瓜子嗑得嘎嘣响:“你说正事就好了,没人在意你的感受。”
我踢了他一脚:“你能有点感同身受的同情心吗。”
“我怎么不感同身受了,我也当过好几年流浪孤儿你怎么不来同情我。”
“二位也不必同情,老夫一只脚都要踏进棺材,世人如何评说已不在乎,到底是要去还债的,但二位要听故事就好好听,老夫也不是来看二位打情骂俏的。”
我觉得程修能对我们着实误会颇深。
到底算来,我跟桑冥也是处过一段浓情蜜意的小日子的,那年师傅跌落洗骨塔在盖聂处休息,放我去凡间玩,才能让我遇见桑冥。
别人的仙侣故事中,偷偷溜出去的仙子巧遇良缘,总是在上元节,乞巧节这种热闹旖旎的环境中发生的,必定要配上灯花十里万人空巷,挨挨挤挤就擦出了缘分,但我跟桑冥比较特殊。
那时凡间正是清明节。
我坐在船头撑着把伞,小舟在河道里缓慢前行,沿途柳色空濛,卖花的姑娘撑着荷叶在桥洞下避雨,细密雨点敲在伞面,滴滴答答奏着响不完的曲子,一抬头就能看见纸上绘的水墨锦鲤,伞面教雨打得湿透了,仿佛鱼在水中游。
水面咕噜噜泛起泡泡,我拿鞋底蹭了蹭,一张惨白的脸就这么突兀浮上水面,活像被劫财劫色后抛尸水中,周围的船夫吓得丢了桨,我全身发麻,看见这张浮肿的脸扭曲起来,睁开眼睛吐出口水,全身一动不过,声音仿佛是胸腔里挤出来的:
“姑娘……帮个忙。”
我踩着他的脸把他重新按进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