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6、鬼镇·青苓 ...
-
[最是癫狂成痴,以证无缘二字]
在我年少时,偶尔也会去集市上购买些小玩意去青昧堂给师弟师妹们分享玩玩。比如五彩的鸡毛掸子,坠着红玛瑙五瓣梅花的步摇,竹骨的风筝等,都是些极普通的逗乐之物。有时候也会大着胆子买几本热销的春宫,借研究人体构造之名私下研究,虽然大都都被师傅没收烧了,于是我只能从话本异志里寻找乐趣,比方说白狐报恩啦,白虎寻仇啦,哪家的小姐思君君不知郁郁而终后借尸还魂,又或者年轻的公子遇见了绝世佳人,结果洞房后就被骗尽家财,稍稍离奇一些的,便是悬疑怪事,深山老林,黑尸怪胎吃人……应有尽有,是我年少时十分重要的读物。
过去看多了天马行空的荒谬怪谈,如今亲身处于其中,才察觉到其中的怪诞阴森。
几只白色灯笼掉在屋檐上,随风摇摇欲坠,天是灰压压的,几只乌鸦为一块腐肉大打出手,发出凄厉叫声。黄狗的眼睛已经成了一层死灰般的白翳,跌跌撞撞走在断垣残壁指尖,寻找还没烂透的骨头。
这是名副其实的鬼镇。
推开半掩的门,会有墙泥扑簌掉下来,数不尽的尘埃受惊似的飘散在空中,染脏了蛛网,唯有我跟桑冥的影子斑驳映在墙上,惨淡地互相依偎。
当头悬挂着被虫蛀得千疮百孔的牌匾,来归客栈的掌柜捧着一个陶土捏的茶杯,一双眼睛半睁半闭,听完我跟桑冥要住店的话,灰白的指甲在茶杯上敲了敲,发出的声音沙哑不似人声:“姑娘可知道,小店一向不做活人的生意”
“你不把我当人看就好了。”桑冥坦然道,这种话也只有他才说得出来。
掌柜的默了一默。
我踮着脚在客栈外转了一圈,少数几扇窗开着,一根竹竿上搭着棉被或夏衣,在风中摇摇欲坠。
“二位的确不是常人。”掌柜的忽又笑了一声,喝了口茶叶碎泡的茶,几根茶叶梗在水里上下沉浮,桑冥抱剑靠在门边,腰边的禁步叮当作响。他漫不经心转着拇指上的墨玉扳指,语气一如从前没个正经:“客栈不就是让人住的,不开门就趁早关门,小爷不差这点拆楼的力气。”
掌柜的搁下茶杯,干涸的双眼毫无波澜:“小后生就是年轻气盛,无人教养,可叹可叹。”
“掌柜的,没吃过鸡蛋也别说母鸡不好啊。”
“那天道赏善罚淫,你先生可教过。”
“嗯……”
“那君子不重伤,不禽二毛的道理,你先生可教过?”
“嗯……”
掌柜的捻着胡须笑了笑:“教不严则师之过,师无过,那应是谁错?”
我弹着刚修过的指甲,错的倒不是桑冥,盖聂的严厉是八荒皆知的,若他知道自己的徒弟连这些都不记得,大约是先罚他抄书五百卷,再重教一遍。
只是这些话,通通戳中了我们心中的伤口。
天道赏善罚淫。
哪有那么公平。
端木蓉这个名字曾经是个传奇,以凡人之身获前任医仙举荐,短短二十年修得仙骨,受举荐成为青昧堂新堂主,从此屹立不倒。
但俗话说富不过三代,一代不如一代,在她之前,也有一个无法超越的存在。
前任医仙,念端,是她一手扶持了青昧堂,让原本毫无地位的医者有了尊严。
在我保存的不多的记忆里,有过关于念端的衣香鬓影。
青昧堂崇绿,从弟子服的油菜绿,到掌药掌针掌卫的嫩柳绿,堂主则是淡青色。那时候我还小,从师傅荷叶青的裙角里偷偷探出头,看着那个寂寞得有些遥远的身影,轻轻喊一声师公。
那双历经沧桑的眼睛带着看破世俗的冷淡,朝我扫了一眼,微颔首:“蓉儿,你随我来。”
师傅从我手里抽出裙摆示意我走,片刻后,我拿着一串糖葫芦重新回来,偷偷扒到窗边,听里面的只言片语偷师。
开始是考一些古籍典故,交代一下疑难病症,铺纸研磨圈漏补缺,等事情都安排得差不多了,才开始师徒叙旧。
“天上的日子过得寂寞,难为你捱这么些年。”
“弟子不敢,济世救人本就是医者职责,青昧堂的存在正是为了解除病痛,弟子绝不会辜负师傅的心血。”
念端长长叹了口气:“那是因为你还年轻,总有一天,你会知道济世救人这四个字后更多的选择。”
我想,那时候我跟师傅都没明白这句话的意思。
现在想想,她的眼光要毒辣的多,所以她也能在所有人都没发觉的时候,发现师傅与盖聂之间的端倪。
那年又是个不太平的时代,鬼谷子还没退隐,魔尊也不是盖聂,每日都有千万恶灵被送往洗骨塔。那些从骨子里腐烂流脓的妖邪自然知道一旦锁入洗骨塔,永世被镇压的命运,路上少不得来一些垂死挣扎,运气好的,付出个断手断脚的代价逃出生天,再去扰乱六界罪加一等。
鬼谷子年岁渐长,抓捕逃犯的任务自然落在当时还是门人的盖聂身上。
众所周知,青昧堂虽然名医无数,永驻青春,但在武力防守上,却是个名副其实的……豆腐渣。
那时我与师傅刚从仙山采完药回来,形若珊瑚的珍草流光溢彩,连师傅都心情大好难得露出笑容,刚推门,一条生满倒刺的尾巴就把仙草勾走,再“啪”地摔到地上砸成六块。
“……”师傅对着粉身碎骨的仙草默了一会,笑痕犹凝在嘴角,然后刷啦抽扇冲向战局。
来犯的妖邪有二,一个是两人高的巨人,被两个掌针药晕制住,另一个妖兽比较麻烦,六足断了其二,半截尾巴还流着血,三人多高的体积并不妨碍它灵活旋转跳跃,周身鳞甲护体,师傅的银针竟也戳不透,唯一的缺点大概就是仅剩的一只眼睛,二十个掌卫围成阵型以法力压制他活动,师傅展开两把扇子,踩着一人的剑纵身飞起,青色的裙摆翩飞,中间夹杂着点点银光,是怀薇扇上射出的银针,纷纷断在鳞甲上,师傅咬起牙额上开始冒汗,我在下面拼起被碎尸的仙草,越看越不安。那妖兽虽然伤势严重,但困兽犹斗,在疼痛的逼迫下反倒激发出了更大的潜能,我咬着指甲思考战略,普通的兵器对这层铠甲毫无作用,若是撒毒粉,估计亦是收效甚微,若是痒粉……我摸了摸随身的瓷瓶,疼痛能激出人的力量,而痒却是逐渐消磨人的意志,虽然这个办法可能行得通,但如何能让痒粉透过那层该死的铠甲呢……
盖聂就是在这时候出现的。
传说自盖聂出师以来,自他掌渊虹剑起,那把剑就极少出鞘。
他已是第一的剑客,出师前就以百步飞剑名动四海八荒,当一个人成为强者,就需有与之相配的武器添彩,但他那样巅峰的剑客,早已人剑合一。强者永远都是寂寞。
白衣翩然,剑意做骨,一柄剑破空而来,挟带划破苍穹的气势亮花了人眼,红白交错,妖兽头身分离,污血染了师傅青色罗裙,她身影踉跄着自半空跌落,而盖聂飞身上去将她接在怀中。
完美惊艳的初遇。
但这种套路并不适合每一对人,当盖聂落地把师傅放下时,师傅收起怀薇扇,给盖聂一个冷脸,道:“鬼谷子的传人剑术是好,轻功不怎么样,若再来迟一步,青昧堂怕是要毁去一半了。”
盖聂低头,一贯没什么表情的脸僵得像块木头:“是,请端木掌针原谅。”
“把另外那个逃犯押过来给盖先生吧,送客。”
这是他们二人并不怎么温柔旖旎的初次交锋。
而能从这次交锋中看出端倪的前堂主……我不得不承认,她真是高。
那天晚上,我在窗外听见念端跟师傅的谈话。
“盖聂那孩子人是不错,怨他做什么。”
“这……师傅这是什么意思?”
“在师傅面前,装什么?若你跟他不相识,人家救你一命,你会急着赶人?”
“……”
但这样清明的前堂主,已被逼出仙界,隐匿百年。
这天地间的公平秩序……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