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疏途》碎竹痕

17、小池村·白术

　　第二天我是被拍打衣服的声音吵醒的，门外传来鸡鸭觅食的声音，虽然不大，但也烦人得紧，睡了一夜的地，浑身的骨头都在抗议，我披衣起来，堂主还在床上呼呼大睡，我敲了敲床板将她唤醒：“堂主，天亮了。”
　　“啊……哈——”堂主还泛着迷糊，支起身揉着眼睛，“真快……”
　　“年难留，时易损。”我道。
　　“说起来，白副堂。”堂主掏出把岫玉梳顺着头发，一下一下，我想起那是二百三十二年前她寿诞收到的一份礼物，只是用了这么多年，跑水得厉害。“你跟我从认识到现在也有千把年了罢。”
　　“一千九百六十四年。”我脱口道。
　　“你倒是记得清楚嘛。”堂主收起岫玉梳，然后举起双手——把头发盘了个稀烂。“说起来，白副堂，我倒是很想问你，为何我每次做一些出格甚至离奇的决定，你都会支持我，甚至都不发问一下。”
　　“因为您是堂主啊。”我垂头有些不好意思的笑，“您是堂主，我信您。”
　　“仅此而已？”
　　“仅此而已。”
　　“我说白副堂啊……”堂主悠悠叹了一声，抹了把脸开门出去，“如果不是你遇见的堂主是我，真的会很吃亏啊……”
　　那又如何呢。我想。正因为是你。

　　昨晚来得匆忙并无心环顾，趁早上一看，却也是个山明树绿的地方，晨起的人家三三两两结伴捣衣犁地，见到我们两个外来者，无不露出诧异表情。
　　“姑娘这是从哪来？竟然来到我们这小村里了。”有老者拄着拐杖前来，垂下的胡子编成麻花都够绕脖子一圈，堂主歪了歪头：“咦？这村子莫非是不能来的吗？”
　　“二位的确是稀客，不知来我们这个小村落有何事。”须发皆白的老者捻了捻垂到胸前的胡须，竭力把一双眼睛睁得更大些，堂主向他做了个揖：“上山游玩，迷路了，来此借宿一夜。”
　　“小姑娘可不诚实。”老者笑起来，将拐杖塞到腋下，点了烟袋深深吸了一口，“咱这小村子，向来只有出去的，没有进来的，小姑娘有求而来，自然要先拿出诚意给人看啊。”
　　“老先生知道我是来做什么的？”堂主歪头。老者摆手：“老朽也不会读心异术，自然不会知道，但在老朽还没长出胡子的时候，恩公曾嘱咐过，若日后有人寻找他们的踪迹，务必不要泄漏。”
　　“这不是谬论么？”堂主把圆圆的眼睛睁得更大些，手负在背后，“若他们真不想让人知道他们的消息，又为什么让你透露这句话，这样的保密，不正是引人查探吗？”
　　老者扶着墙在青石板上坐下，敲了敲烟斗：“姑娘倒是聪慧，可想追寻他们过去的人，也是全都没有乩础！
　　“没事，别把我当人看就好了。”堂主一脸我无所谓，“既然如此，希望前辈指点解谜的方法。”

　　因堂主这句话，一个半时辰后，我同堂主站在了山洞口。
　　“啊，白副堂你看，这才是天外有天山外有山啊，谁能想到，这么小一个村子，竟会藏着这么深不见底一个山洞。”
　　“但是堂主，藏着一个山洞有什么好得意的。”
　　“呃，白副堂，难怪你现在还娶不到好姑娘，在平常故事里，这样深的洞里，肯定有一些惊天秘密跟武功秘籍之类的，再不济还能捞着些惊世神兵，多么一举多得的好事，你就这么一句‘有什么好得意’，你再这样不开窍下去，真是让我担心啊。”
　　我一时无言，跟着她往里走。
　　早些时候，青昧堂流传的睡前故事里，但凡遇上一个谜团，总有一个老人出来负责解惑，但总不肯说全了，说一半留一半才是风格特色，让我总想把这些人揪出来打一顿。
　　而放在现实里，我却不能下手，不仅因为实力悬殊，更因为对方是个没力气的老人。
　　而这个只余点烟袋之力的老人，也许正将我们推往死路。
　　洞内没有一丝光亮，越走越斜，仿佛直通地底，我们没有灯火，因为这里施展不开灵力，空气中密布着蛛丝一样的缚灵丝，吸收压制着我们的体力，黑暗中只有呼吸声跟脚步声相闻。
　　“白副堂，你怕黑吗？”
　　堂主忽然问道，我在后面一愣。“啊……不怕。”
　　“那你走前面吧。”
　　“……”我抬手抚额，“堂主，害怕没事，直接跟我说就好。”
　　堂主曾几何时也是会在雷雨天趴在前堂主怀里说怕的人呢？应该也是在久远的都记不清的以前，然而那些已经遗落在下过的雨滴里，从指尖里倏忽流逝了，现在站在我面前的，不再是昔日同窗，而是青昧堂的堂主，我立誓效忠的人。
　　“白副堂啊，一会如果有危险，你若逃出去，可以找桑魔君来帮忙，反正这是他欠青昧堂的。”堂主忽然道，我却是没反应过来，“嗯？”
　　“这洞少说也有三十年历史了，越往里面越压抑，我不知道我还能撑多久，但你答应我，你会逃出去活下来，青昧堂就你们两个副堂主，折一个我可受不了。”
　　我隐隐觉得有哪里不对，但又说不上来那是什么东西。堂主说的没错，从进洞开始，不单单是无处不锁在缚灵丝，空气中一直漂浮着躁动跟压抑的东西，一一呼一吸之间，连内心也被封住了。
　　村长说那是四十年前。
　　小村本来也是极普通一个小村，与任何一个地方比，没什么不同。
　　这千年来，人间一直不大太平，早前妖魔肆虐，打打杀杀还是好的，稍有弱势，一村一窝端也不是什么新鲜事，后来道士术士积极起来，很是积极得对抗了多年，除了一些道行高的魔们，地痞小妖着实被消灭了不少，死的焚尸扬灰，残的分离封印，又过了多年，才逐渐好过了一些。
　　说到底，这些都该归功于千年前令洗骨□□的那人，我摸了摸鼻子，洗骨□□后，继任的桑魔君不得不替盖聂担起这个责任，据说桑魔君承位的第一件事，就是重铸洗骨塔，成群的魑魅展开翅膀，遮天蔽日，去寻找十万只失落的镇魂铃，铃声日夜不休，催得草木枯萎，一块块方砖被寻回来，再一一落回原处，一天天，一年年，到现在……还没修完。
　　脚下散落的石子逐渐稀疏，越往深处，四周便越是空旷，我闻到□□腐烂的味道，在这个空间内经久不息凝固了多年，死去的灵魂在周围飘散，奏着不瞑目的悲歌。
　　这是迷困之穴。
　　历年对抗，加上桑魔君派出的部下，流离妖魔逐渐减少，其余力量稍强的，被引召聚集起来逐渐退隐，在不知名的暗处绸缪等待崛起的机会，也有部分穷途末路的，一路死一路杀，在灭绝之前再享受一次鲜血的快感。
　　小池村就遇见了这部分的魔。
　　一队尸魔围住了镇子，从外到内毫不留情的攻入，领头的魔是个强悍人物，三队捉妖师竟也束手无策，被封锁的镇子里没有人气，只有满地干涸黑血。他的兴趣就是捉迷藏，镇民终日躲在任何能想到的隐蔽的地方，靠几口水几只馍度日，在夜晚来临时才敢出去寻找食物。而一旦被抓住了，一切都结束了。
　　魔按照自己的心情来杀人，心情不好了，先杀一个，心情好了，再多杀一个，这还是仁慈的死法了。总比被小兵活活生吞的好，更何况有的尸魔爱食腐肉，运气差些没死透，再放在尸体堆里晒上几天，等看见苍蝇从伤口里飞出来了，说不定才能求得一死。
　　死亡的阴影笼罩在天上，一直一直挥散不去。
　　救星就是在那时候来的。
　　小镇城门皆被生铁铸死，连狗洞也留不下一个，每队三十个魔兵，每天二十轮玩着抓捕游戏，曾尝试出逃的人都变成了魔兵脖子上挂的白骨项链，尸坑里一双双眼睛望着高高的墙跟墙外的天，死不瞑目。
　　直到那一天，有人越过封闭的城门，缓步踏来，白衣掠过一摊摊鲜血腐肉，立在这座死城里，带来生的希望。
　　魔首据说是个大块头，终日蜗居在山上的洞穴内，身边累积的白骨有一尺多高，从不运动，呼吸之间能熏死一头牛，因此洞穴内没有其他小妖看守。他整日只是睡觉，醒来就代表饿了，随便找个人吃一半扔一半，再继续睡，是个懒散无为，十分给魔丢脸的魔。
　　但这样一团肥肉，是整个小镇的元凶，却轻易就败在了那个白衣文客剑下。
　　据说那是极快的一战，仅用了两剑，第一剑破开洞穴，久不见日的魔首立刻被阳光灼瞎了双眼，绿色的脓血流了满面，满山都是野兽般的哀嚎，散发狼狈的魔首在废墟里踉跄鲎玻⒊鲆簧ばィ芽淖炖锸且慌排呕粕惭溃婕幢惚坏诙Ｅ耍？屯Ｔ诳罩校椎耐仿又幸环治缟涑鲅ǎ？屯Ｔ诳罩校战５氖治炊敕帧
　　那是所以的终结，也是接下来的开端。
　　堂主停下了脚步。
　　“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