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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往事承师兄妹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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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初醒之时,透过榻前重重薄薄的帷帐,朦朦胧胧里立着一个挺拔的人影,一身不换颜色的玄色袍子,贵气中携带一分忧愁的憔悴,而知道他在此之前,我丝毫没有一位公主该具备的稳重与矜持,动作连贯,揉揉眼睛,顺带伸了个懒腰,尽收在他眼底。
我踌躇了一番,不知该不该开口说话,打破现时的沉默,还是当自己仍旧初醒未醒,继续装睡……
留他一人感怀一下某些需要感怀的东西,良久不久,他主动默默退出了我的房间,“吱———”一声他将门关闭,我爬起身,盯着禁闭的房门,望不到他落寞的身影,在日光照耀下也不见得温暖多少……
每个人皆有自己不可说出的秘密,多半是些心伤心疼的过往。
我觉得四哥说的话极有道理,李师兄他的确变了,这变化还极显著。
与我在紫麟山上所相识的那个他,和我在书国卖地图店中相遇的那个他,比较现今多愁消沉的这个他相差地别。他和我们一样,尝受着失去,失去会让他变得愈来愈成熟,忘记原来的模样,同时在一点点慢慢蜕变。
我宁可他还会对我偶尔开个小玩笑,弄得我只管吧啦吧啦掉眼泪,他在一旁看着看着,意想不到我这个女孩子竟爱哭到这般一发不可收拾的地步,他又开始着急,手忙脚乱地使尽办法,劝爱哭的我。
“小师妹,女孩子的眼泪不能随便流,女孩子的眼泪很珍贵。”
所以,后来我再不会轻易因为他少数开的玩笑而落泪。女孩子的眼泪很珍贵,不能说哭就哭。于是我在学会不流泪的时间里,更学会了处世不惊的淡定,稳重。
父君赞叹我:“一位公主的仪态不仅要在人前人后保持一个度,展示给身边的人看,在遇到危难之时,更要临危不惧。”
面对种种可能发生的意外,保持始终镇定自若的良好心态,我做到不止一回,就算那次梦璃拿刀架在我脖子上的时候,我想到的先不是哭,而是稳定这个暂时并不想杀人灭口的蝶钿女子,攒时间等待白暮救我。
泛滥回忆里,一切好似还在八年前,他凡事担当得像个永远可以时时依赖的大哥哥,嘴巴不刻意说过多好话。
然而他的身份,带给他的并非普通人自由自在的生活,他与生俱来拥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使命。牢牢束缚住他的一举一动,连周身的空气都感到压抑。
长大的他才真正明白:勇气十足坚决单独上紫麟山拜师只能儿时容得胡闹一回,面对他的父君和臣民,他必须藏起真实的一面。
而我一直以来认识的他,站在我面前,并没有特殊身份的拘束,便可以放心地做回最初那个随性淡泊的人。
就像我拜寿在书国碰到困难,他微服私访解决我们纠纷的一次,既有着太子稳妥的性子,不紧不慢。又带着儿时的影子,仍旧喜欢对我开玩笑。一口一个小娘子的称呼,我气郁胸膛。但他说得一本正经,令我只管气地说不出话来。暗暗无奈道:“怎么,倒霉到一出门就碰到个无赖,下回出门得先看看黄道吉日。”
清月称他作登徒浪子,他也没什么反应,自管自处理我们和店家之间的纠纷去了。
临了,他还亲自送我们到秦仪大夫府前。与我们告辞,他的身影淡出我们的眼界。
“其实,这个人爱开玩笑之余,人还是不错的吧。”
直到,一个画馆伙计不明就里拿错了画像,拿着他的画像来见我,伙计猛地一拍自己的脑袋,“姑娘,全怪我不仔细,拿错了,这是太子的画像。”
太子,李莫西……
我喃喃自言:“他,是他,他就是李师兄。”李师兄学艺未成便被他的父亲派人接回王宫,加上学艺已成离开的三年,多年未见,他第一眼便认出了我,我却是眼拙的人。
我知道他的来历身份,是岸离无意间提及的,他说书国王子李莫西,得国君器重立为太子。
这件事是岸离从他父亲那里听来的,他走入书房交功课,正见他的父亲手执一本本子,看着。房中还坐着一位年长者,岸离未曾多逗留,将自己的功课交给他的父亲就走了。
他来御书房和我们一起上课,也说到这事,四哥回忆起来,从回忆里恍然大悟道:“照你说的本子,丞相还提到李莫西做太子的事儿,我记起父君立大哥为太子之时,写过三封文书,快马加鞭送达各国丞相手里,再由各国丞相亲手交递各国国君手中。”
我佩服四哥懂得比我多得多,我也因此记住了李莫西的名字。
再一次听别人谈起他时,说很多小孩子在拜师途中克服不了爬山的辛苦,爬到半山腰,一个接一个临阵逃脱。既然已经爬到半山腰往回走的路途是一样的,但这些小孩子可能年幼无知,根本不明这个理。哭喊着爹爹娘亲,狼狈地走起回头路,大家都只管走自己的路,他人要走要留不干他们的事,他们的目的皆一样,一定要拜入四国第一画师门下。
李莫西不仅自己要爬上紫麟山拜师,还鼓励其他人再接再厉,只要不放弃,没有什么事是做不到的。
我是最后一个赶到的,瞧着一屋子十几个小孩子,我就没敢好意思带着亲卫大摇大摆进去,我回头对亲卫说:“你先回去吧,我自个儿进去好了。”
亲卫不放心地看了我一会儿,看我坚定的样子,就下紫麟山了。
我深呼吸了一下,迈开步子,进去。一进去就成为众人眼里的焦点,明一师父看着我,笑意盎然地向我招招手,问道:“你就是,阿吟的女儿?”
我奇怪他为何问起我这个问题,我只得恭敬地上前几步,他说的阿吟应当是我的母妃紫吟夫人,我点头道:“是。”
明一师父仍旧对我笑着,“你倒是个挺有资质的孩子,在这些孩子里,数你年纪最小,今后你就是我明一最小的徒弟。”
众人的目光移到我身上,我落落大方地跪下,叩拜了三个响头,接过师姐端来的茶盏递给明一师父喝,作拜师茶。
明一师父收了所有上山来的孩子,大家都如愿得尝,高高兴兴地依次拜师,虽然我拜师在他们前头,无奈年纪太小的缘故,我是大家共同的小师妹。意味着我要乖乖听师兄师姐的话,可我真正听的只有李师兄的话,也许他是我们这一届弟子当中最长者。
他人缘极好,本事也多,什么抚琴吹箫,甚至连些简单的衣物缝补也会。当时我好奇地问了他一句:“李师兄,这世上还有你不会的事吗?”
他认真想了想,道:“小师妹,你别看我什么都会,那都是我一件一件自个儿练习出来的。”
我有些气馁,有些不理解地说:“你看大家都喜欢你,和你一起玩,一起学习,他们都没有主动找过我。我想像你这样厉害的,我就是花一辈子时间练习,也练习不出啊!”
李师兄摸摸我尽爱胡思乱想的小小脑袋,真不知道我的脑袋里有多少稀奇古怪的想法,他颇有道理地语重心长道:“小师妹,想得到大家的喜欢并不难的,你要诚心诚意地和大家交朋友,要经常设身处地为大家着想,要在大家遇到困难时,鼓励他们,帮助他们度过困难,大家自然而然愿意和你在一块儿了。”
我听他的话和大家愉快相处,大家也渐渐接纳了我成为他们的朋友,再加上明一师父对我画画水平给予很高肯定,大家慢慢忽略我实际靠了两位国君,一位紫吟夫人的后门,才破例第一个拜师。
明一师父什么都好,唯一不好的地方,偶尔嗜酒成性,每次明一师父想喝酒,就是轮到我跑腿的时候,明一师父指定我下山给他买酒。以往也非我一人去买,师兄弟姐妹之间互轮,到我买酒回来的一次,明一师父,只在紫麟山顶上喝了一口,便在我们集体画画时,走到我眼皮子底下,悄声道:“裳儿。”
我连忙停下手里的画笔,抬头看着他的眼睛:“是,师父有何吩咐?还是弟子画得不好,师父来教导裳儿修改。”
他笑说:“你给我买的酒,很合我口味,今后,若我想喝酒就由你辛苦跑一趟了。”
敢情是交给我一个人人讨厌的苦差事。
前两次买酒买得顺利,后一次我放松了警惕,经过山下的小树林时,见到书结的野果,红红的,绿绿的,黄黄的,色彩缤纷,我捡了低枝的一个长果子的树枝,摘了一个尝尝,吃到嘴里,感觉味道还挺不错的。
我暂时忘记替明一师父买酒的事儿,心思全花在摘果子给师兄师姐品尝上面,特意从袖间掏出两条帕子,里面分装了两份,一份单给李师兄,另一份让大家分着吃,一人一个总够的。一边想着,一边将包裹好的野果子放入随身携带的小包里。
然后……
祸不单行的没遇上天灾人祸,倒碰上了蛇难。那蛇误以为我要害它性命,先下手为强,狠狠咬了我一口,我看着自己藕白的手臂上印出两个圆点,心想完了,居然被一条毒蛇咬了,有没有命回去还算个问题。如今怕得死在这荒郊野外了,等有人发现我时,可能见到的仅一堆森森白骨,不晓何名何姓何人,善心一片,随便挖个坑将我埋了,再立块木头墓碑,上头写着:无名氏。
我全身软软地倒靠在粗壮的树干下,嘴唇开始发白,昏昏噩噩地晕过去,夜晚天有不测风云,迎头浇下一夜大雨,昏昏沉沉的意识里,手臂似乎被人抬起,温软的物什抵在我被蛇咬的那一处,用力吸允,反反复复好几次,我开始会疼,后来想疼总比年纪轻轻死了好,便嘶……的声音也咬牙不发出。有人托起我的身子,轻轻摇晃了一下,我冷得整个身子瑟瑟发抖,往他身上倒去,呓语连连:“冷,好冷……”
他说,“还知道冷……冷总比蛇咬了一口就此死了要好,等着我先带你找个避雨的地方,找些柴火给你暖暖身子。”
我恢复意识,醒来。屋里没人,只见到天下第一医圣林白在替我把脉,医圣林白也算我半个师父,我跟他学过基本的一些药理,是紫宫最有影响力,最值得王室成员信赖的御医。
我见他,有一种故人久别重逢的激动,我费力支撑起一点身子,他先我开口:“国君担忧你在这里不习惯,特叫我去书国的君后看病时,替国君来紫麟山探望公主殿下过得可好?”
我低垂下脑袋,又让父君操心了,努力张了张干涩的嘴,还没说出一个字,林白道:“我知道殿下不想令国君担忧,而且殿下亦无生命危险,我就没告诉国君,你被毒蛇咬伤的事。”
李师兄救我而发寒,高烧不退,湄师姐在当天晚上来我房中请林白替李师兄诊治,她快人快语地说漏了嘴,李师兄白天倒在看望我回去的半途中,她看到后才叫来其他弟子一起抬回他自己的房间。
我心惊胆跳,久久不能平复,白天……他一定知道了什么,我和林白默默互视了一眼。林白打发湄师姐说:“湄姑娘先走,我收拾一下药箱就来。”
湄师姐走后,我向林白说:“他一定是在我门前,恰巧听到我们的谈话,知道我的事才晕在回他自己屋子的路上。”
林白说:“殿下别急,我去他那里探一下情况回来再说。毕竟这次是他救你回来的,也亏得他把毒血及时吸出,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李师兄救了我。
我依旧沉默着无语,只微微点了一下头,表示同意。
我等着林白诊治回来,却等来湄师姐拿着一包药来我这里,道:“他发烧厉害,我得去替他煎一副药,把烧退下来才不会累及他的性命,医圣林白在这里为你煎过药,就想借借你的地方,李师兄毕竟因救你而生病,你必定不介意的吧?哦,还有告诉你一下,医圣林白替李师兄诊治过后就被书国王宫里的人请走了。”
结果湄师姐在我这里煎药,煎得乌烟瘴气。也不收拾收拾,“李师兄喝药的时辰到了,我先去送药了。”湄师姐捧着药碗走了。这个残局,还是由我一个人拖着病体收拾整齐。
事实上,李师兄的确生了我很大的气,几天里只顾和其他师兄师姐讨论学习加深画画的技巧,见到我还当我不存在似的,我坚持不懈地想真诚和他道声感谢救命之恩。他对我始终不理不睬。
吃饭时,我看到他旁边有位置就蹭过去,湄师姐眼疾手快地坐下,抬眼不屑道:“这个位置是我的,小师妹另寻位置吧?”
我心不甘,情不愿地坐到另位师姐旁边,湄师姐刚想与李师兄说话,李师兄就端着饭碗走了,她拨着碗里的饭,显然因为被李师兄拒绝,已经没有胃口,我低头吃了口饭,突然笑了起来。
我看到湄师姐狠狠在瞪我,我不甘示弱,回给她一个明媚如春阳的笑脸,李师兄冷不丁站在我身前说:“好笑吗?”我抬眼摇摇头,他继续道:“吃完饭来山顶找我,有话对你说。”
我道:“我知道了。吃完饭一定会去找你,因为我也有话当面要对你说。”
他点点头,便真的端着饭碗出去了。
湄师姐看到这幕脸色更加难看了,直接连瞪我都不感兴趣了,起身就要走,身边有人问:“湄师姐你怎么不吃了?”
她无意往我这边瞟了一眼,“我吃饱了,你们慢吃吧!”
坐在我对面的师姐,不屑道:“发什么大小姐脾气,李师兄又不是指定她湄师姐一个人的,真不知她是来学艺的还是来钓金龟婿的,甩脸色给谁瞧呢?也不瞅瞅自己的身份,世家贵族的李师兄怎么会喜欢这样的人。”
正午,恰好太阳最毒的时候,我顶着炎炎日头,走上一个又一个青石台阶,赶到山顶。山顶上迷雾漫漫,恍若置身仙境。太阳灿烂的光芒笼罩在他周身,无法忽视此刻此刻的他如同谪仙般俯瞰山间茫茫白云绕山而盘。
我缓缓走近他,他似有预感,转过身来,严肃着一张白净的面孔,拿出袖间藏着的两块手帕,双眼锁定在我,诘问道:“师父叫你去买酒,你贪玩地去摘这种东西,惊动树上的毒蛇被咬,差点没命。”
我努努嘴说:“我尝过这些小果子的味道,可好吃了呢!酸酸甜甜的,本来我摘了两堆,其中一堆单送给你吃,可惜被毒蛇咬了一遭,果子也没了。”
他皱眉说:“你是摘果子给我……和其他师兄妹吃……”
是呀,不过谁也料不到,我被蛇咬了一口,差点魂归黄泉。还把辛辛苦苦采摘的果子弄丢了。差点赔了我自个儿,却真的又折了果子。
他肃然道:“一包果子坏了,还有一包……还凑合,我找了你一夜连晚饭都没顾得上吃,就暂且吃了填填肚子,反正你昏了,饿了也不知道,我就一个人解决了。”
我喃喃道:“李师兄,你要对我说的就是这个吗?”
他说:“嗯,不然我会说哪个?你不是有话要对我说吗?什么话快说吧!”
我道:“也没什么说的,纯粹跟你说声谢谢,你真是我的好师兄,好哥哥,而且永远都是我的好师兄,好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