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鸿雁于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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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我身形堪堪跃出崖畔，已然下坠之时，那种飞翔的感觉却突然消失了——有一只手从后面死死钳住了我的胳膊。
只在一刹那间，那手猛一用力，我身体顿时不受控制地被它抛起，重重地摔落在崖上。
紧接着那人又揪住我的衣领把我拉起来，我惊惶抬头，发现面前的人竟是……笑道人。
“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笑道人脸色煞白，胸口剧烈起伏，他掷出这句，语气极重。我见他满脸愤怒又后怕的神情，才渐渐从刚才的盛怒中恢复理智。
害他如此担心，我隐隐觉得愧疚。
“你不用……这样，我只是……报仇心切。这个人假扮我师兄，实在罪无可恕。”
“我知道！”他喘息未平：“老远看见你俩斗剑，我就知道。你决定杀谁，那必定是对方的错。可你怎能——怎能用这种拼命的法子？简直疯了！”
“太白剑法就是这样，我早已习惯险中求胜了。况且，堂堂真武大弟子，你可不会看着我掉下去的，是么？”
笑道人气结，“谁跟你开玩笑？”他突然按着我后颈就往崖下压，这一下吓得我魂飞魄散，“你说我会不会让你掉下去，你看我会不会，嗯？”
看我已被吓着，笑道人这才松开我，道：“你是怎么发现他不是你师兄的？”
我刚要回答，耳中却忽然传来一叠有节奏的击掌声。
“谁说他不是你师兄了？”一个悦耳的、空谷幽兰般的声音道。
听了这声，我不由自主地发起抖来。笑道人喝道：“谁！”
眉弯目灼，灿丽幽冷。明月心皎如明月的面容自岩石后显现了出来，
“你以为，他真的不是你师兄吗？”
“你……你凭什么这么说，”我咬了咬唇，“我师兄岂会和你这样的女人纠缠不清，一起谋划怎么杀我。我云广寒平生最恨的，便是别人的背叛，尤其是我最看重的人！”
“哎呀，看来昨晚的事你只看到了一半，难怪等我去捉你时，却扑了个空。”明月心挥了挥手，四面八方瞬时被霜堂杀手围得密不透风。
她指间拈了颗碧绿的药丸，吹口气道：“还是让你死得明白一点好。你没听错，你刚才所杀之人，就是你的师兄徐凌。而我，自然不是什么金针沈家的沈碧月。沈碧月和寒江城徐观之子徐凌确有婚约，但早在几月前，徐观父子就已死在我青龙会手下。碰巧那时我与公子羽攻占太白，发现长庚剑谱被护剑师徐凌携带逃走，遂派人追拿。谁知等我赶到现场，徐凌已与众杀手同归于尽。”
“这件事我知道得比你更清楚！”我叫道：“师兄他……正是为了保护我，才会被你们青龙会杀害！不错，他临死前是将剑谱托付于我，可之后三日大雪，太白封山，我心伤如沸，暖着他失去温度的身体未曾离开一步……你们就算找到他的坟墓，也不可能让死人复活！”
“呵，常人这样想自然是对的，可惜作为太白弟子，你实在见识短浅。你师兄激斗之时中了潜堂堂主殷泪儿的蛇毒。泪儿这孩子也确实聪明，知道此人怀揣重要线索，放不得更杀不得。所以你师兄虽杀了殷泪儿，却因为蛇毒发作进入龟息状态，只要我们找回他的‘尸身’，将他‘复活’根本不是难事。”
“你……你说的不是真的！”我难以置信地瞪着她，一遍遍喃喃道：“你说的不是真的！你说的……不是真的……”
明月心笑容愈深：“逼问一个失去记忆的人当然更加简单。我们最终把线索集中到了你的身上。随后我又想，寒江城徐观父子这么一死，若是让你师兄冒名顶替，岂不是干预寒江城内务的一着妙棋？于是我一不做二不休，送那沈碧月去黄泉和情郎相会，自己取而代之，方便监视你师兄的一举一动。可笑天意弄人，这么一来你师兄竟迷恋上了我，哈哈，当真是天意弄人啊！”
“小云儿你怎么了？云儿说话——说话啊！”
笑道人看我呆怔的模样，扳过我的双肩剧烈晃动。我只觉得胸口好痛好痛，整个人如坠冰窖，勉强开口，哽咽几次却尝到了浓烈的甜腥。耳朵里仿佛有雷公击打电锤，轰隆隆地响，再也听不见任何其它声音……
我杀了他了……我终究是亲手……杀了他了……
身体好沉，眼前的世界瞬间黑了下来。
空茫无依的世界里，有温暖坚定的话语，在回响……
“她的对手是真骄傲，她更多的，却是自卑。”
寂静的雪野里，风，在哀哀戚戚的飘荡。
“不怕，师兄会陪着你，这次比试虽然败了，却对真武武学有了新的认识，不是吗？”
不……是吗？一片雪从松枝上落下，无意中击碎了谁的倒影？
“云儿会把自己抛下的剑从沉剑池底捞出来，三年后的今日，定要叫那个道姑好看！”
年少时，又是谁不服输的誓言，受了岁月的怂恿，在沉剑池的剑上刻下累累瘢痕。
“此间已无生趣……求师兄放我自由。云广寒一入江湖，再不与太白相干！”
剑无言地锈蚀，又有谁……还能记取各自的前身？
“云儿……”
有人在喊我，我是不是……该走了呢？可是……
“云儿，云儿醒醒……”
眼前模糊的影子慢慢清晰，重叠，聚合。
……笑道人。
他吁了一口气，好像整个人忽然间喜笑颜开。我望见雕花漏窗外的阳光雀跃在他脸上，一处处真的欢喜。
“可算醒了，要喝水么？”他笑着说。
“我睡了多久？”
“十天。”
“……你当时，是怎么救我出来的？”
“是我师尊。他率真武弟子下山找我，帮我们击退了明月心。”
“这里是什么地方？”
这次换笑道人沉默了。
“……真武。”
“谁让你擅做主张的？如果你师尊是为了长庚剑谱，烦你转告他，不用费心了。现在落在你们手中，要杀要剐我还有什么话说。”说完我又感到胸口一阵郁闷，忍不住咳嗽了几声。
“我就知道你会误会，”笑道人露出一丝狡黠笑意，“哪里像你说的那样，带你回来是因为真武丹药治内伤最好。你这丫头，每日习剑太过急于求成，剑法都走轻疾险快一途，经年累月，损伤心脉。加之被明月心话语所激，心神动荡，内息岔乱，这才一发不可收拾。”
我细查内息，那种冰寒刺骨的感觉虽然还有，却已减轻不少，又问道：“那你师尊现在何处？”
“云儿不关心我。”笑道人夸张地撇撇嘴，“一醒来就只顾问师父，都不问问我这几天怎样了。”
“你……”我没奈何道：“你能怎样啊，在真武山上喝茶诵经？”
“才没有！”笑道人大叫，“实话跟你说吧，我这几天可没闲着，在长生楼翻遍医术药典，终于发现了彻底治好你内伤的法子！怎么样，想不想听呀？”
“是什么？”
“双——修——”
我愣了一下，反应过来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抓起枕头，照着笑道人当头砸下！
“再敢油嘴滑舌轻薄本姑娘，看我不、你看我不砸死你！”
“哎、哎、我冤啊——”笑道人抱头痛哭，“我道家不就出了个旁门左道的‘房【和谐】中’术，竟被人从几千年前误解至今！”
“误解？”我哼了一声：“你倒说说看，不是所谓的那些……你还有何正解？”
“云女侠稍安勿躁，且听贫道慢慢说来——”他仿着戏腔，慢条斯理道：“房【和谐】中术嘛，简单说就是以天为盖，以地为席，人居天地之间，犹如置身于房中。双【和谐】修便是其中一种，大道采【和谐】补天地日月，小道才采补男【和谐】女阴阳。采集天地日月之精华呢，能荣养人身三丹田，又俗称‘养丹’。我们道家讲究练气养气，在丹田纳气的基础上，如若二人同修，真气互补，更是进益神速。”
“快说重点怎么修，别避重就轻。”我微微红了脸，还是不好意思完整说出那个词。
“嘿嘿……”笑道人一双眼睛转得人心里发毛，“云女侠刚刚醒转，身体还虚，不如好好休息一日，明天一早贫道自会‘详加指点’。”说完哈哈大笑，转身便走。
“喂！不带你这样的——快给我说清楚啊！喂！”
……
我知道笑道人是不想我伤心，所以避免提起师兄之事，让我静心修养。这些天来总不停地做梦，在梦里，我也想了很多……
我之所以对师兄那般放不下，恐怕只因内心还是个孩子。从前在门派时，同门都知我是太白剑术第一的女弟子，却忘记了我最初只是又孤僻又平庸的一个。太白向来有这么一个规矩：连着三年剑术比试中最差的五人将被遣送回家，也许他们还有地方可去，但我从来不知道自己的家在哪里。那个时候见别人三五成群，切磋剑术，我只有远远看着，羡慕而已。
可是后来，在沉剑池旁满面愁容的我，引起了师兄的注意。他也许是一时怜惜，也许是坚守沉剑池的寂寞，总之他开导我，教我剑法，给了我一个江湖的梦。从那以后太白森冷的雪在我眼中才明媚温暖起来。也就是从那时起，我开始不要命地练剑，甚至开发出自己从来不知道的潜能。后来，我在试剑大会上脱颖而出，师兄很为我高兴，我说，我想成为像他那样的大侠，让所有人的眼睛都只看我，我要成为他们仰望的对象。说来好笑，师兄传我剑术的那一刻，我才知道自己也是有野心的。
我此前生命中全部的欢欣都是来源于这个男人。所以他离开我时，我傻到自我欺骗也不愿意正视现实。曾经我活着，只是不想被淘汰，不想失败，不想死。可我凭什么要活得这么卑微？虽然现在还没有找到比师兄更能能让我感受到人生意义的人或事，但我不会再那样轻易地，输给内心的恐惧。师兄死在我的手下，好一个天道的无常，但是青龙会，永远不要以为一个无常就能摧毁我！知道自己的生命单薄，那么能使它丰满的东西我为何不去寻找？逝者已矣，生者如斯。师兄会永远活在我的心里，我要——带着他给予的幸福，上路。
眨眼便到了第二天清晨，天蒙蒙亮，正值混沌初开、阴阳初分之际。黑夜正欲隐去，破晓的晨光慢慢唤醒沉睡的大地，整个真武山上白雾弥漫，香烟袅袅，恍如仙家道场。
我悄悄起身，出门查探，但见真武门派内起居作息一切如常。弟子三三两两前往真武殿做早课，但因地广人稀，还是显得十分静谧。
我也搭讪过几个弟子，旁敲侧击，想弄清真武在搞什么妖蛾子，可惜这边只有些刚入门的弟子，从他们口里问不出门派高层的动向。
行至太极广场，连后面的人声也完全隐没了，只闻万壑松风，晨露清响，天地间清气上升，浊气下降，身在其间，脏腑清凉，仿佛一切尘俗杂念皆随风而去。此地果然钟灵毓秀，比起太白多有一番不同。
太极广场正中，由黑白花岗岩砌成一幅巨大的太极八卦图案。一望之下，便知其中有无穷玄意，我不自觉踏上那太极边缘，试图绕它走上一圈。绕到广场正东，却见几株古松掩映着一方石台，一人道袍曳地，面朝台下万丈深壑，正打坐调息。
“‘茫茫高岭千云驻，习习清风万木苏’，真武门派当真好景。”
“你来啦。”笑道人转头微笑。
“来，坐在我对面，”他侧身为我让出个空位，待我坐好，伸出双掌与我相抵。
我半信半疑地闭上双眼，默默调息。
笑道人的手掌温热干燥，让人心安。忽然他掌心传来一股阳和内力，经由我的手掌，进入奇经八脉。
我微微一惊，但没有挣扎，细细感觉那股内力的走向。自左手太阴肺经入，经由丹田、手少阴心经、足少阳胆经，一路冲开淤塞穴道，兜兜转转，最后自右手少阳三焦经出，回到笑道人体内。这么一套工夫做来却长，待行完一个周天，笑道人额上已有汗水涔涔而下。
他忽然睁眼，道：“你神庭、风市、鸠尾、气舍等十余处穴位中均有练功所受的伤。”
我点点头，他说得不错，太白心法无痕剑意本就以轻疾险快为要旨，虽为我所用，却也伤我至深。我虽知道急于求成必有后患，但却是……不得已而为之。
这世上不得已而为之事，何其多也？
笑道人又笑了：“没想到云儿居然如此信我。本来习武之人，断不肯让旁人如此了解体查自己的根骨脉息的。此城一失，必为人所控。大家谁都不可能内息运行全无疏漏，这么以弱点示人，却是要生死相许之人才能做到了。云儿你这是……要与我生死相许吗？”
我闻言不禁羞红了脸，这道士怎么如此口无遮拦！还没来得及发作，道士却扣住了我要抽开的手掌，低声道：“查我内息。”
我无法，依样将内力探入笑道人体内，只觉他气息绵绵长长，却比我的要圆融柔和许多，然而经脉之中也颇多伤损，应是与人争斗所致。但奇的是，我越是查探，越觉得他内力深厚无比，有种涓涓细流穿行入海之感。看来他虽武功不甚高，内修基础倒是打得极好。
与此同时，笑道人复又以内力引入我体内，在他催动下，我们两人气息竟往来沟通，圆转循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行过几个周天，只觉所有伤痛皆渐渐消散，身上心下，俱都十分快慰。
疗完伤后，我一时不想走动，便偎在笑道人肩上，一起看那云海之上的万丈彩霞。
记得天刚亮时，鱼肚白的底色上只有一片绯红浅粉。过了这些时候朝阳早已完全升起，云蒸霞蔚，金光灿然。那远山处云雾的粉青之色与深红的霞光融在一起，竟现出一抹极为华贵的玫瑰紫来。见此情景，我莫名的心中一动。
“笑道人，太白剑法剑势凌厉，至刚至锐，唯快不破。真武则后发制人，以静制动，以柔克刚。两派各有所长，却偏偏多年来为争第一剑派各不相让。你说……倘若两派武学彼此取长补短，融为一体，不知会如何？”
“呀，云儿这个想法妙！”笑道人击掌赞道：“不如我们来演练一番？”
太极广场正中，我挥剑而上，劈、穿、挂、扫招招迅捷，舞到势满，弓步直刺，与笑道人擦肩而过。
“最后这下乃是太白剑法中最快一式‘风雷一剑’，笑道人觉得可有什么不足？”
笑道人道：“这一剑看似简单，实则暗藏二十四种变化，倾刻间施出，的确锐不可挡。不过以真武武学观来，将欲弱之，必固强之，揣而锐之，不可长保。若以‘曲则全’相对——”说着他轻重双剑回环连绞，这招看来，不仅可以消尽敌人臂力，其中柔劲甚至可震断敌剑。
我寻思道：“只是‘曲则全’虽为攻招，极似守招，自保有余，伤人不足。你先出‘曲则全’，我以‘风雷一剑’补之，如能契合，则攻守两备……”
如此这般，我与笑道人一边探讨，一边对练，待到两派招式基本拆完，竟已至日落时分。约了明日再练，便收了剑各自回去休息。
真没想到今日一番突发奇想，竟收获颇丰，别开生面。只是喜悦之余，我心中仍有一丝不解。两派武学理论上自当动静相合，疲振互补，只不知为何，实践起来总是一快一慢，一浮一沉，实难调和。我辗转苦思，竟然一夜无眠，待到五更，半醒半寐之间，脑中突然灵光一闪，我自己甚至都为这个想法吃了一惊。
“怎么了这是……”笑道人大约还未起，就被我一阵哐啷哐啷的敲门声闹醒了。他睡眼惺忪地开了门，道：“我说云儿，练武也用不着这么心急吧？”
我一口气飞快道：“招式始终不能相融，定是因为你我两派武学体系不同，气息运用还有未调合到最佳处。除非咱们互相了解彼此心法，知根知底，一同参悟，练成合击之术方有可能。你要是不怕门规，便将真武心法告知于我，我对太白心法自然也不会藏私，你看如何？”
“行啊没问题，”笑道人揉揉眼，“这我也想到了，云儿你就行行好，先让贫道睡完这觉，一会天亮了告诉你就是。”
“我要说的还不只这些，我还要——和你同练长庚剑谱上的武学！”
作者有话说
第11章 鸿雁于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