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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离歌 ...

  •   听着三更漏响,我深吸一口气,复又埋首纸堆。右手已是酸痛不已,眼睛也涨热干涩,可写的还没过半。哎,早知道便不那么狠,说罚五篇就算了。

      向秋看不过我晚饭也不吃的折腾,在一旁连连催我进食,我咬了咬焦起的唇皮,觉着空瘪的胃部已饿得麻木,便只抿了口茶,继又左铅右椠起来。可惜手指是越写越僵,脑袋是越想越实,我频频数着剩下的篇数,心也愈发急躁,索性换了左手执毫,字却形如蛇蚓,不伦不类,只得重写。便换了张纸,继续伏案笔耕,只盼着这天能晚点亮,璧哥哥可迟些走。

      在旁边伺墨的抱香见天已渐明,便搁了磨杵,吹熄烛焰。那一口气,短疾而有劲,我只觉它“哱”的一声捻灭了我的想望,仅余一汪半融的烛泪,歪歪的生着青烟。

      “现在是什么时辰?”我颤抖着开口,声音连我自己都觉着陌生。向秋没在意,应了句“卯正三刻。(1)”即不再言语。

      我呆呆抬着手,看浓墨沿着毫锋滴到宣纸上,随兴的晕作一朵梅,耳边又响起那春风般糯糯的侬语:“大舅舅带着亲兵十七天亮就要开拔,我也要随军出发,妹妹来送一送我吧。这次可不要睡过头了,错过了不知什么时候方能相见。”元宵那晚的话,趴在他的背上听着,只觉得生气又烦心,如今想起,却意外见怜,让我泪意陡生,叫它汹涌地烫伤了喉咙,有苦却难言,有情未能诉。

      真可笑,我竟连他离开的背影都望不见。早知道我应该乖顺一点,在十五那晚好好的跟他话别,他就这么走了,肯定满脑子都是我的霸道巴辣,碰到别的温柔女子便肯定要将我比下去的;早知道我应该善良一点,服软的把那镇墓兽予了二哥,就不至于生出那么多是非,反正我也不喜欢,何必为这不相干的物事与人相争呢,不是害人终害己吗。早知道……看着抱香接过茶点,一脸无辜的递到跟前,我更气不打一处来,将那含满墨的毛笔就扔到她身上,甩了她一身乌黑,“早知道我就不该信你这丫头片子,叫你贪生怕死,卖主求荣,坏了我的计划,说,是不是那阴狠毒辣的二世子许了你什么,让你巴巴的合着他来算计我!”

      她低了头,也不擦那脸上的墨污,静静的捡了笔还到我手上:“郡主累了,先吃早点罢。”

      瞧着她没事儿人似的,我心火更盛,重重的哼了一声:“谁知道你这腌臜东西是不是帮着他下了毒!”吓得那头的向秋直直的跪地上,连呼不敢:“小姐饶命,这话叫人听了可是要死人的。抱香那时只是怕侯爷要责罚,她对小姐绝无二心呀。”

      “有我在那担着她有什么好怕的,真要东窗事发,受罚也轮不到她头上!”我吞不下那一口恶气,一把翻了托盘,叫了声“滚!”,便头也不抬的继续写起字来。

      我尧是不吃不喝,到作好二十篇也已日暮西沉。另外用白纸写了张“王八蛋”,夹到文章中间,便让人给二哥送去,也算报了半个仇吧。

      我舔了舔杯中余了的几滴茶水,看着那一室空荡,想着他的眼,他的眉,他的笑,心中那抹惨戚陡然扩大,让我心中绞痛,方趴在桌上嚎哭起来。吼了一阵,嗓子干涩难忍,想是今天下人看我连平常最宠的贴身丫环都骂出去了,便不敢进来添茶,我不想叫人打扰,傻傻的咳了一会,越发觉得自己可怜,回头又继续哭泣。就这样哭一阵,咳一阵的,昏昏沉沉渐熟睡过去了。

      半梦半醒间,似觉有人抱我回床,帮我捂手,掐我鼻子,仿佛又回到初见璧哥哥的时候。我咕哝着叫了他一声,那人却停了手,我也觉着璧哥哥不是早走了吗,肯定是梦境而已,皱了皱眉,便又睡了过去。

      梦中依稀见自己爬到了元宵灯楼之上。璧哥哥看我淘气便自顾走了,听到我唤也不停步。我急得不行,直接从高塔上跳了下来,七窍流血之际,却被不知从哪窜出来的兄弟们压在地上,我不顾阻挡,用那最后一丝力气去想扯住璧哥哥的衣袖,却被他厌恶的甩开了,怨我不去送他,说以后也不要见我。我觉得委屈,便从梦中哭了出来,呜咽着叫,“不要走。”

      忽觉一只凉凉的指头逆着泪痕抹了我的泪珠,点到我的唇上,既咸又苦。耳边有人糯糯的说:“我在。”

      我被那一言惊醒,只见璧哥哥同我一道躺在床上,将那湿湿的指头复又印在自己唇上,吧嗒了几下,道:“你平常总笑得那么甜,叫我以为你是蜜糖做的呢,怎么泪水那么苦呢?”

      我这才真正反应过来,他是回来了,为我。看他那微弱的烛火在脸上覆了一层阴影,却将那点漆的黑瞳称得越发明亮,笑意盎然。反驳道:“不是说苦么?那你还尝什么?”

      他认真的想了想,方道:“我在国定门前等了你好久,从天亮等到天黑,都不见你来,支了李离来打探,才听你贴身丫鬟说你要罚字,不能离府,还熬了夜,生气得都哭了,我听了心窝儿生痛生痛的。可是刚刚看你半枕在床上,居然睡着都会流泪,一滴一滴的淌下来,嘴里还在叫我的名字,顿时就觉得很好看,想这泪就是那岭南的荔枝蜜,不料吃着却是苦的,”看我拧眉,又改口,“其实也不苦,就是咸咸的,也蛮好吃,以后我渴了就吃你的泪,别的什么也不吃。”

      我拿他的衣袖蹭干了泪,破涕为笑:“你倒便宜,口渴了便要叫我流泪么?”

      他呵呵笑说:“那我死也不说渴,你往后再也不哭。”却惹我由悲转恸,一头扑到他怀里,放声大哭,他只好手足无措的帮我撸背,“我明明已经喝饱了,你怎么还哭?”

      等我缓过气来,才想起问他:“你怎么还在?不是天亮出发么?”

      他咕哝了好一会,才悄悄在我耳边道:“是出发了,我是偷偷回来看你的,见到你就赶回去。 ”

      我吓了一大跳,我虽年纪尚小,不晓军务,但军令如山的道理还是懂的,刚要斥他胆大妄为,却被他一句话堵住了。“你忘了吗?我跟你说过‘我总是会等你的。’你不来,我自己便找你来了。”他说着,边将我的手拉到他凫靥裘袍里头夹着,“过来的路上我都想好了,我手冷,往后就这样帮你捂手,可好?”

      我突发一阵心颤,记起以前看过的一首诗:君为女萝草,妾作菟丝花。轻条不自引,为逐春风斜。百丈托远松,缠绵成一家。谁言会面易,各在青山崖。(2)我像这样环着他,不就像是菟丝乔木一般么。心中感动不已,低了头,悄悄的在他背上划着“好”字。

      我俩依依惜别,泪眼凝噎,只盼时光飞逝,早到来年相见。

      却未料一隔数载,此去经年,世道沧桑,人心易变,再回首已物是人非。若知当初的誓约会苦了我俩半生,害了他人性命,璧哥哥,你在国定门前未见我身影时,是不是就会打马离去,不执意回来望我那最后的一眼呢?

      注释:
      (1)古代用漏壶计时,一昼夜共一百刻。一刻合现在十四分二十四秒。一个时辰分“初”和“正”,卯初是五点到六点,卯正是六点到七点。“卯正三刻”是6点43分12左右。
      (2)引自李白《古意》。全诗为:君为女萝草,妾作兔丝花。轻条不自引,为逐春风斜。百丈托远松,缠绵成一家。谁言会面易,各在青山崖。女萝发馨香,兔丝断人肠。枝枝相纠结,叶叶竞飘扬。生子不知根,因谁共芬芳。中巢双翡翠,上宿紫鸳鸯。若识二草心,海潮亦可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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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离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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