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他和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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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的雨还是淅淅沥沥地下着，虽小，却也不见停的意思。
都说六月天孩子脸，变幻莫测，上一秒还是晴空万里，下一秒就能一道闪电劈得你吓破了胆。现在虽然不是六月，却也变得够快。昨个儿还是让人叫苦不迭的大热天，今天就凉爽得让我感觉世界都美好了。
莫燃被兰姨安排住在了炊房边上的屋子里，离姑娘们的房间远得很。对兰姨来说，这已经是很大的让步了。在我的再三求情和莫燃的再三保证下，兰姨终于勉勉强强同意让他暂住一段日子。不过从此以后莫燃便成了藏春楼里的跑堂小二，每天端着盘子跑来跑去，有时还要被好男风的男人们调戏一把。但总比露宿街头要好点吧，我趴在栏杆上望着莫燃这么想着。
“璎儿，你有空吗？我想和你谈谈。”我侧过头去，发现是洛莞。“怎么了，莞姐姐，有事吗？”我好奇地跟着她进了她的房间，她看我的眼神微微有些闪躲。
洛莞的房间是属于很精致的类型的。每次来她的房间，都有一种进了大家闺秀的闺房的感觉。虽然我从未有机会认识过什么大家闺秀，但我觉得要真比起来，莞姐姐是决计不会比真正的大家闺秀差的，甚至有的时候我会有一种她其实是名门之女的错觉。
谈起出身，我和洛莞倒也算是同命相怜。我和她都是十年前被卖到藏春楼来的，她比我早几个月。我记得刚被卖来时我心里只剩下一种感觉——绝望。所以当我看见一个和我同龄的女孩的时候，我的内心狂喜不已，几乎是立刻就扑了上去。不过那时候的她倒是冷冰冰的，不管我怎么热情地和她说话，她都视若无睹，弄得我一度以为她是个聋哑人，还同情了她好一段日子。但再怎么耐得住性子也不过是个孩子，在我的不断骚扰下，她终于肯对我说话了：
“你能不能别再跟着我了？”
我伸头一瞧，喔，原来她是来上茅房的，连忙讪笑着转过身去。
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第三次。从这以后，她就慢慢开始同我说话了，但还是不咸不淡的语气和一成不变的表情。
真正的转变是一天夜里。
因为我和洛莞都还是孩子，不用接客，平时只要帮着打扫卫生就够了，所以有大把大把的时间空着。兰姨认为小孩子也做不出什么出格的事，对我们管得都很松，守卫们也不把我们放在心上。
这天夜里，守卫们都喝得醉醺醺的——好像是一暴发户成功抱得花魁归，兴奋之下，包了所有人的酒钱，大伙听了都往死里喝，觉得这是百年难得一捡的便宜，怎么也要把一年份的酒给喝了。我偷偷摸摸到门口一打探，守卫们都醉的不省人事。我暗叫一声天助我也抬脚就准备溜走。
就在这时我突然想起了洛莞，天生的正义感告诉我不能丢下她不管，咬咬牙，我又偷偷摸摸溜回房间，把她叫醒想带着她一起走。
她睡得正香被我猛地叫醒心里不痛快得很，还没听完我说的话就直接了当地拒绝了我。我以为是她刚睡醒有起床气，便柔声细语地跟她说：“洛莞，你看，我白天有空的时候画了份地图，这样我们就不会走丢了。”说着便从怀里掏出和葱油饼裹在一起的地图来给她看。她只看了一眼就又拒绝了，我也不乐意了，我可是专程跑回来救你的，你摆着张臭脸给谁看？但又仔细一想，是不是我这图画得太丑了，她看了觉得没有安全感？这么一想便了然了，就又对她道：“你别担心，我画画虽然不好，但是你看，我在上面有仔细做标记的，不会迷路的。”她不说话了，我以为她终于肯相信我了，拉着她的手便往外拖，一边拖一边说：“洛莞你别怕，现在所有人都睡着了，不会有人发现我们。等我们出去了，我要先去找我的阿燃哥哥，找到他之后我们再一起把你送回家，你说好不好？”
走了半天发现自己在原地踏步，正纳闷着，手里一下子空了下来——洛莞把手抽了回去。
“我不想走。”她道。
“为什么？！”我有点生气了，觉得她莫名其妙。
“我没有可以回去的地方。”她低下头去，“我不记得我的爹娘，也不记得我的家。我谁也不记得。”
我愣了愣，有些哑然。我从来没有遇到过这种情况，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
“我、我其实也没有可以回去的地方……”我想起某本书上说的话，如果一个人需要安慰，那么最好的安慰方法就是告诉他你比他更惨，“你其实很幸运，你说你记不得爹娘，那么至少他们可能还活着，还在寻找你。不像我，已经没有爹娘了，只剩下阿燃，但现在我连他也弄丢了……”
她轻轻“嗯”了一声，我眼巴巴地指望着她再来安慰一下我，结果她却在这时领悟到了“沉默是金”的真谛，一直没有开口说话，缄口不言。
我把葱油饼裹在地图里，一齐塞进怀中，闷闷道：“算了，你不走我走，过了这村可就没这店了啊？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啊？”最后两句我稍稍提高了嗓门，是故意说给她听的。
“等……”她小声开口，我心中一喜，这两句话果真有奇效，传闻这两句话是生意场上的良药，有多少老板是靠着这两句话挽留住客人，化腐朽为神奇，赚的盆满钵满的，看来老祖宗诚不欺我。
“九璎，我现在只记得你了，你走了，我在这里就再也没有记得的人了……”她抬头看着我，眼泪汪汪的。
一股无名火窜上我的心头，我怒道：“既然这样，那就跟我一起走啊！就算以后是三个人也没关系啊！哭有什么用啊！”吼完才意识到自己的声音太响了，连忙心虚地向门口张望，还好没有人听到，又不安地看向洛莞，想着自己是不是说的太重了。
洛莞被我吼得一愣，哭道：“可是我不敢出门，我害怕……”我觉得很奇怪，想起之前兰姨特准我和她去逛庙会的时候，她也是畏畏缩缩地扒着大门不肯踏出一步，便问她：“为什么不敢出门？你难道以前也是一直待在家里不出来的吗？外面一点也不可怕啊！”
她摇摇头，梨花带雨的样子让我一阵怜爱，终于明白为什么那么多男生喜欢把女生弄哭。“我也不知道，只是我每次想出门的时候，脑海里都有一个声音告诉我如果出门的话会被杀了的……我、我也不知道到底为什么会这样……”我咋舌，小心翼翼地问她：“你看，会不会是你想象力太丰富了呢……？”她更加大力地摇头：“不是的，这种感觉很真实，就好像我曾经经历过一样，我不敢不相信它。”
我联想到她的失忆，心猜会不会是她之前出门的时候被人偷袭卖到这来，大脑受创丢了记忆，但潜意识里记住了出门被暗算的事，所以变成了这样？但感觉这么一想也太阴暗了，也不会有人无聊到特地拐一个没发育好的小姑娘啊，便把这个想法丢到九霄云外去了。
“你真的不能出门吗？”我叹了口气，看着她，想到书上说的眼睛是心灵的窗户，想从她的眼睛里看出些什么，只可惜她现在眼里都是泪，再加上深夜照明不好，我怎么看都看不出她的眼中都有什么。
“嗯……”她点点头，双眼紧盯着我的一举一动，像是怕我离开。
“那就没办法了啊。”我长叹一声，起身向门口走去，余光正巧瞥到洛莞失神的模样。
“九璎……”她欲言又止，最终扯起嘴唇艰难地笑了笑：“你路上小心。”
我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把门关上，转身道：“夜里风大，要关起门睡觉才行呢！”
她又惊又喜，一时间不知道作何反应，最后眼中又是雾气弥漫：“九璎，对不起，我这么自私……”我从怀里把地图和葱油饼又掏了出来，“啪”地拍在桌上，突然想起到底是粮食，这么粗鲁不太好，便伸手抚摸了两把，心里念声“葱油饼大仙莫怪我”，就把外衣脱了一下子钻进了洛莞的被窝，暖暖的，有点淡淡的说不清的香味，我冲她挑挑眉：“如果今晚你肯让我睡在这我就原谅你了！”
“但……你不是说过要去找阿燃吗？你留下了他怎么办？”洛莞往床里缩了缩，给我腾了点空位。我不客气地往里挤了又挤，道：“阿燃他很厉害，不会有事的，我相信老天爷一定会让我们重聚的！等到那个时候，我就跟着他一起走，和他一起生活。嗯……你要是愿意可以和我们一起走。”我顿了顿，等她的答复，回应我的却只有均匀的呼吸声，床有点小，我艰难地回过头，发现她已经闭着眼睛睡着了。
嗯，阿燃很厉害的，他不会有事的，我们一定会再见的……
我看着洛莞房间里的刺梅屏风，一夜无眠。
第二天起来，和洛莞到伙房拿了一大碗白米饭和三根筷子。把筷子往饭里一插，煞有其事地像何仙姑拜了三拜结为姐妹——本来是打算拜关公的，但觉得关公是男的，所以女孩子拜了应该不作数，一时间也想不到什么女神仙，就用何仙姑代替了。心意到了就行嘛！我这么安慰洛莞。洛莞大我七个月，所以我认她作了姐姐。
此后几年的生活都平淡无奇，兰姨见我们出落得不错，叫了舞姬来教我们学舞，可惜我肢体实在不够协调，兰姨只看了一次我的舞蹈便说头晕，让我改学了弹琴。唱歌则是我一日闲来无事瞎哼哼被兰姨听了去上了心，又专门叫歌姬来训我唱歌。这么说来，兰姨倒是对我俩上了不少心。我想大概是因为她曾有个和我们一般大的女儿。
想到以前的事觉得那时真是有趣得很，忍不住掩嘴笑了起来。洛莞见我突然发笑，轻蹙柳眉，问我：“璎儿，你笑什么？”我意识到失了礼，忙说：“没什么，只是想到了我们以前的事。”
洛莞在我对面坐下，面上有些忧愁，迟疑了好久才开口说话：“璎儿，你要找的阿燃回来了，你是不是就要离开了？”我也不客气地坐下，给自己倒了杯茶，洛莞的茶一向很好，再加上她出神入化的沏茶技术，光是闻一闻都能叫人欲罢不能，有不少人来藏春楼都是为了向她讨口茶喝。轻抿了一口茶，我一边啧啧赞叹一边看向她道：“我和阿燃的家早就没了，也没有什么可以落脚的地方，再说兰姨还不一定肯放我走呢。不过若是阿燃说要带我走，我无论如何也会跟他离开的。”
提起莫燃这小子我就来气，他这次离开少林，原因之一是为了找我，之二是为了躲开他的师傅。当年救了他的那位高僧觉得莫燃很有造诣，便想把毕生绝学传授给他，前提是他得入少林当吃斋念佛无情无欲的和尚。莫燃是断然不肯接受自己的一头秀发被剃个精光的，但高僧苦苦相逼，他只好趁着月黑风高逃出了少林寺。说来也巧，他下投酒馆的时候听到有人议论起藏春楼，顺带提起了我，便抱着试一试的心态来了京城，果真寻到了我。事后他一直感叹这就是命运的奇迹，被兰姨听了嫌烦一把提溜着扔去端盘子了。
那厢洛莞见我突然咬牙切齿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吓了一跳，忙问我怎么了，我尴尬地笑笑，说是想到了莫燃那小子的事。
“璎儿，你真的打算跟那个男人走吗？我……总觉得不放心。”洛莞低垂着眉眼，手指不断绞着手帕，“你看，他根本没个正业，也不像是很有本事的样子，你和他在一起，别说今后的生活了，就连路上的盘缠也不够吧？璎儿，我不想让你受苦。”说到最后她的语气突然强烈了起来，猛一抬头双眼直勾勾地盯着我看。
我被盯得心里发毛，不自然地把视线移开，安慰她道：“咳，莞姐姐，我知道你是真心为了我好，但我只要和阿燃在一起就很好。其实这些年我也偷偷存了不少钱，除去赎金也还剩一大笔呢！还有阿燃，你别看他整天一副无所事事的样子，但他是个很厉害的人，从小时候开始就一直是这样，和他在一起我很安心。”
看着洛莞越来越黯淡的神色，我连忙又手忙脚乱地解释道：“我们不会那么快就走的，兰姨哪能那么好心就放我走呢是吧？嗯、呃……你说的对嘛，阿燃那么没个正型和他在一起也不放心嘛哈哈……”
老天保佑，千万别让莫燃听到我说的话。我在心中虔诚地双手合十。
“真的吗？”洛莞宽下心来，眼中一下子迸发出了光芒，但仍旧不放心地试探了一遍。
“嗯，我知道你害怕我离开了自己会变得孤身一人，没关系的，我会一直陪在你身边的。”我拉起她的芊芊玉手信誓旦旦。但话一出口就连肠子都悔青了，啊，老天爷啊，一不留神就说出了这种话，让我怎么跟莫燃交代？！
其实我和莫燃早就制定好了逃跑计划。洛莞说的我们也都仔细考虑过，但我和莫燃都是乐天派，觉得要是真的没钱了，去大街上卖个艺也不错。莫燃怎么说也算个练家子，胸口碎几块大石、脚下踩几板铁钉对他来说应该毫无压力，赚钱是不成问题的。本来是既定在八月十五中秋之夜也就是十天后出逃的，这种日子客人会比往常多得多，趁乱逃跑的几率也大些。
莫燃曾问我为什么一定要逃跑，把我赎回来不就行了吗。我笑他太天真，兰姨纵使再怎么和蔼可亲也到底还是生意人，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赚钱，她怎么能容许自己白白放走一棵摇钱树呢？之前有个姑娘妄图逃跑，被兰姨捉了回来，关在小黑屋里也不知道对她说了什么，姑娘第二天出来毫发无伤却再也没提逃跑的事，每天勤勤恳恳伺候客人，成了藏春楼的头号劳模。我若是向兰姨提出赎身的事情，她同意了是最好，不同意的话她定会对我产生警惕之心，到时候插了翅膀也逃不出去。莫燃听了咋舌，引用了一句千古名言，最毒妇人心。我狠狠踹了他一脚，道，本姑娘可一点也不毒。
但如今眼看逃跑的日子越来越近，我却对洛莞说了一直陪着她这种话，总不能告诉她这是骗她的然后丢下她溜之大吉吧？和她相处了十年，比我和莫燃在一起的时间都长，我可做不出这种事。带着她一起跑我倒是不介意，但她却不敢向外面的世界迈出哪怕一小步，何况也不知道莫燃介不介意我带着个如花似玉的妹子上路，嗯……我想大概是不会介意的吧。
“哐当”，门被人一脚踹开，我和洛莞扭头一看，是莫燃猫着身子窜进了房间里。见到洛莞他愣了愣，笑着跟她打了个招呼，洛莞把头撇到一边去，显然很不待见莫燃。莫燃把头探出门外，左右张望了一番，作出松了口气的样子又把门给关上了。
“唉，阿九，你们这的老板娘也太黑心了，一个上午让我端了几千个盘子！我练功时都没这么累，简直不是人待的地方啊！”莫燃兀自扯了把椅子坐到了我旁边，端起我没喝完的茶一口灌了下去，嘟嘟囔囔地朝我抱怨。
“那你就别待好了，这里本来也没人欢迎你。”洛莞瞥了他一眼，冷冷开口，比当初见到我还要冷上七分。
我的冷汗刷刷往下掉，时隔多年，洛莞的冰山功威力不减。
只是，这个气氛好像有点微妙的奇怪……是、是我的错觉吧？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他和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