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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二章 刺客 ...

  •   手中镜子“哐当”一声掉在地上,镜边缠枝牡丹的花纹上拂过宝蓝直缀的纱摆。原先还在身后的人已经移到了眼前,高大身姿遮住天上投来的阳光,陡生几分冷意。

      我自然是没想到容彻会突然出现在这里,更想不出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容彻一生的命格以及大大小小的劫难我背得比妖族史还熟。假使你为了通过一场举试认真刻苦地学习了许多知识,而在你快要进考场的时候别人突然告诉你那些知识是错的,叫你情何以堪。倘若此时司命在这,我必然会先揍他一顿再对他吼“为什么这和说好的不一样?”

      正略略出神,下颌突地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捏住,我被迫仰起头直视他,正对上那道漆黑眸子折射的凌厉目光。

      他大约在等我解释。

      可要怎么和一个陌生人解释为什么你会边照镜子边问他会不会喜欢你的脸,这实在是一件很令人苦恼的事情。活了这么久我几乎没怎么撒谎,主要是关在仙池里的时候想撒谎也没对象,回妖族变成了老大,更是没有撒谎的必要。要一个没什么撒谎经验的人在这种时候临场发挥编出一套完美无纰漏的瞎话,平心而论确实难为他。何况以容彻这样的身份,平日里也总有会很多男人女人为了各种各样的目的爬上他的床,他可能早已把我定义为对他图谋不轨的变态。我几乎只有坦白从宽和装傻充愣两种选择,但无论哪一种选择都会令人十分难堪。这感觉就好像叫你在花姑娘她娘和花姑娘她外婆之间选一个娶回家,此时无选择胜过有选择。

      时间在我的沉默里悄然流逝。凡间正值立夏时节,地面被午时阳光烤得焦灼,我的额上汗珠涔涔。几簇纯白栀子花结在后院枝头,半瀑流水沿着假山淅沥而下,不时有水星跌落沾湿衣袖。

      这是我和容彻的头次相见。没有高山流水觅知音般的相见恨晚,不若梦里水乡长悠悠的缠绵情缘。我甚至无法用上练习多日的表情,只能这样傻傻地看着他。

      万幸的是,给我救场的人终于来了。着一身翩翩白衣,手执七骨五叶折扇的螭吻缓步走到我们跟前,唇边噙了丝颇为暧昧的笑意。他“啪”一声合上绘着月下桃花的扇面,袅娜流苏拂过我的脸,含笑说:“刚刚鸨母同我说兰生今天不得闲空时我还道谁的面子竟能比我大,原是他思慕已久的郎君。”

      他说话的空余,我仔细地打量了一番这标准二世祖的扮相,不由得脑补了下若是刚刚这些话让鬼车那个正儿八经的闷葫芦来讲……这么想着我打了个哆嗦。

      螭吻在我赤裸裸的目光下拼命给我使眼色,我不好拂逆他给我的设定,又以为这解释必定是经过他和司命深思熟虑才想出的,立即坐直了身子点点头,诚恳道:“自上回在此见过公子一面,兰生便一心念着的都是公子。”

      说完我就想抽自己两耳刮,因我突然想起命格里的容彻几日之后才会第一次来逛缀红楼,虽今日情景不住为何会与命薄相悖,但总不会先前的皆错。他既从没来过这里,我又何来在此见上一面。我心里打了一阵鼓,只好一面盼望说不定容彻一听有人暗恋他心里偷着乐就忘了是不是有哪里不对劲,一面又安慰自己是太正直了才不会说假话,断不是傻。

      诚然正直和傻在大多时候也就是一个意思。容彻作为皇城姑娘们票选梦中良人里排名第一的美男子,自然最不缺思慕他的人,而我一个从青楼来的小男孩,除了居心叵测以外实在无其他特别之处。

      后来我也终于想通容彻会毫不犹豫地让一个忠心耿耿地陪他六年还喜欢他,至少表面很喜欢他的人去刺杀将军,不仅是自古帝王将相冷情,大约是更因为他从一开始就没信过我。

      艳色的酒旗在风中猎猎招摇,年轻的淮阳侯花了五百锭金把一个小倌从缀红楼赎出来带回了侯府。这着实惊讶了侯府不少人,毕竟他们的主子在过去的十五年里一直清心寡欲,不想如今竟重金从花楼买了个男孩儿回来,难免让众人纷纷猜测那倌人是如何的魅惑人心。其实这真是一场误会,七岁的兰生显然还很纯洁,而我在情事上也没比他高明多少。何况我本不值那么多钱,无非是鸨母看出这是只可以好好宰一顿的肥羊特特把价钱翻了好几倍,容彻也十分配合地当了个冤大头。一般有钱的帅哥在没有老婆之前是不会讲价的,就算讲价也不太会在人前讲价,更不会在很多美女面前讲,最多暗搓搓地找个机会背地里讲。对此我深有体会,所以我曾想着要讨一个会讲价的夫人。不过令人欣慰的是,所有谣言和猜测在日后皆不攻自破。

      司命在听闻我没有采用他的计划,而是这样轻易地就被容彻带回侯府后大发感慨,还信誓旦旦地说他一定是看上了我才如此没有警备心。我原本对他的猜测不置可否,但转念一想兰生这么好看,可以遇见未来那张皮相不能做到魅惑人心也是足够出挑,纵然容彻确实是个十分正经且年少老成的人,但并不能由此看出他不好色。

      至少在我的评判标准里,不好色的男人简直称不上男人。

      起初容彻安排我当个小仆从,随着时间推移,小仆从变成老仆从,再后来就变成了侯府第一刺客。有时候不得不承认,人生的转变之大要叫草木为之含悲,风云因而变色。

      我变成刺客的转机是在容彻二十一岁那年,彼时我已认识他六载。因当初接近他借的是思慕之名,司命又觉得我有戏,就教我思慕一个人要长久地表现爱意,且不时地就献献殷勤,才能叫他不忘记。于是我每月买一块素色帕子,在上面抄一些酸不溜秋的情诗送给容彻。他每次都面无表情地收下,后来那些帕子到底去了哪里我也不晓得,最大的可能是转手就丢了,当然如果卖给收废品的倒也不错,至少能赚一笔外快还顺带节约了资源。容彻第一次主动来找我的那天,我正好要照常送他帕子。写在帕子上的情诗是首双调,“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

      如果容彻是个姑娘,我想我说不定可以把他打动,他要是肯嫁我,我帮他挡劫也就好办多了。可惜男人一旦狠心起来,真是堪比茅厕里的石头。

      司命说他一生最痛苦的是孤独,开始我以为他和我一样是没什么人搭理,于是处处寻着机会同他讲话,之后才了然没人搭理的还是我。他只是心防太重,不给任何人接近的机会,自然也就没什么人能真正地陪伴他。

      我一直想走近他,想了六年,却终究没能做到。

      容彻二十一岁的生辰宴办得很隆重,连老皇帝都来捧他的场子。当晚侯府摆了十里月灯,长街烟花,是难得的热闹景致,却有璀璨星辰映着他的侧脸,显出些不近人情的孤冷。我手里紧攥一把泛着冷光的匕首,想起他白日同我说的话:“刺杀骠骑将军黄胜,我会保你一命。”

      其实我不是很能理解容彻为什么会选中我,毕竟这么一个任务并非闲差,何况敢在皇帝眼皮子底下搞鬼要不是皇帝默许要不就是真活不耐烦了。一般人都无法理解他怎么会选一个平常连鸡都很少杀的人去做这种事,不过回过头来想想,他兴许正看中我没有任何身手以及气势这一点,觉得这只有样才能更轻易地接近传说中武功一等一高的黄胜。不知算不算歪打正着,我虽看起来是个普通得再不能普通的寻常人,可骨子里终归还是不同寻常的,无论他要我刺杀谁,我都绝无失手的可能。

      宴上正逢几位身姿窈窕的佳人舞剑献曲,一番曼妙情景勾得人心驰神往,觥筹交错之间春光融融。我端着一盘糕点和几杯茶走向仰头喝酒的将军,桌上檀木盒盛着的袅袅香气一晃,刀光立见。

      刺杀很成功,黄胜也确实够狠,我那一把玄铁匕首都已没进他胸口半寸,他居然还反手夺了一旁侍卫的刀连砍了我好几下才挣扎着断气。

      刀尖血珠泠泠而下,我低头看去,月白的衣袖晕开刺目殷红,似几朵盛开在大漠冻雪上的红莲。

      宴席出了人命,大家片刻的慌乱后也就平静下来,心理素质着实不错。大约是做官做到一定火候也看能得出谁活到头了,黄胜拥兵自重,皇上迟早会来收拾他,顶多没想到会用这么简单粗暴的方式。

      我当即被拿下,双手双脚连同脖子都扣上镣铐。皇帝面上作出一副龙颜大怒的神情,急急赶来的大夫也象征性地抢救几番,最终跪在地上磕头表示自己回天乏术,拖去挨板子去了。但比起来还是我更惨些,不仅身中数刀,还被押进了大牢酷刑伺候。所幸这只是出摆个样子的戏,被秋后问斩的也是另外一个倒霉鬼。

      关押我的这座牢房里只我一个人,没法同别人分享我今日的英勇事迹。而且物质条件很艰苦,想睡觉连张床都没有,身下杂乱硬直的稻草硌得人不大舒服。我心想真是安逸享乐使人堕落,我不过当了两千年养尊处优的妖尊,如今却已是这般吃不得苦头。

      寂寂人定时,容彻的几个影卫把我从牢里扛了出来,影卫大哥下手没轻没重的,肩上伤口的血渗出了绷带,让我原本已脏得一塌糊涂的衣服更加不能直视。但也算因祸得福,容彻亲手帮我重新包扎了一遍,我十分受宠若惊。

      窗外疏朗星空,几道碎散月色透进来,风吹过几案上的如豆灯火,仿似花影动。他的手指碰到我伤口处外翻的血肉,格外冰凉。

      刀砍得很深,我忍不住疼得发抖,准确点来说是我的身体忍不住疼得发抖。这点伤对我来说自然不算甚么,可兰生不同,这具身体没习过武不常锻炼,没有弱不禁风也绝对称不上强壮,就算我用点妖元护着也不能完全遮住疼痛。

      容彻突然停住手上动作,俯身将我环住,鼻翼稍翕,能闻到一股清淡茶香。我怕血渍弄脏他的衣服,下意识想要推开,他却抱得很紧。良久,他拍拍我的背,语气头次那么温柔:“害怕?”

      发抖完全属于疼痛的条件反射,与害怕无关。不过想来一个正常人在一天之内又刺杀将军又在大牢里观摩烧得赤红的铁烙,应该都是会害怕的。于是我点点头,极力睁大眼眶想让眼睛酸涩些好憋出点生理水。可能我这个样子看起来不太雅观,容彻闭起眼睛沉默下来。

      我瞥了眼肩上狰狞的伤口,意识到这是个绝妙的好时机,压着嗓子犹犹豫豫道:“侯爷,有件事儿我想和您说。”

      容彻睁开眼睛看我,一双黑眸深邃得像严冬里冻结冰面下的千尺沉渊:“你说。”

      “我明天,能不洗碗吗?”

      “……”

      很多上过战场的人都说杀人会有瘾,兵痞子之所以可怕,正是因为他们已经杀得除了杀人什么都不会了。刺客与之有异曲同工之妙。

      我虽然只当过一次刺客,却已摆脱不了当刺客的命运。但想想至少当刺客总要比当缀红楼的头牌来的强。

      那夜之后,我如愿以偿地没有洗碗,连衣服也不用洗。皇帝在私底下命人赏赐淮阳侯黄金百两,丝绸千匹。太平盛世之下,侯府跟着太平了很久,一直太平到命薄里容彻遇上人生的第一场大劫。命格所言他会在二十五岁那为蒙舍刺杀越析国公,并在刺杀过程中身负重伤,被一个好心的女子所救,那女子是他的第二个大劫,之后会引发连串的祸端。

      我正苦恼着该怎么帮他渡劫的时候,时隔四年,他第二次主动找了我。

      因当时容彻让我去行刺一举,之前断定容彻是看上我的司命被狠狠打脸,他觉得我表达思慕的方式肯定很有问题,可我表示我只按住他的意思每月在帕子上写首情诗给容彻。他瞪着眼睛瞅我半晌,嘴唇哆嗦了几番嗫嚅道:“不能啊…我这招还是同月老请教来的呢……”我看着于心不忍,就安慰他说容彻说不定是个直到不能再直的直男,所以再怎么深情也无法掰弯。他勉强信了,再没好意思同我提这事。我又记性不大好,没人提醒便彻底忘记,后来想起也就干脆不再送帕子,说不定容彻还觉得挺清净。

      是以,我已经很久没见到他。秋凉几度枫叶鸣廊,地上霜雪积了厚厚一层。

      他那天来的时候倒没同我直说,连要去越析国一事都没扯到,尽唠了些家常里短。可他着实不太会聊天,问完我最近吃得怎么样睡得怎么样之后就再说不出话来。我琢磨着他可能是脸皮薄,我毕竟只是他的仆从,不是为他卖命的刺客,若我代他去刺杀国公,那必然是死无葬身之地。

      冷风从雕花窗柩灌进来,冻得人同枯树一般瑟瑟发抖。我想我借兰生身体这十年,总算是派上了用处。

      容彻走后,我叫螭吻给他下了点药,左右也就让他昏睡两天,大夫来了也瞧不出什么问题。我给他留了个小纸条,压在兰花盆旁的灯烛之下。我本意只想表达一下当年他把我从青楼赎出来的感激之情并顺便说明我是自愿代他去刺杀越析国公的,可先前在侯爷情史上惨败的司命妄图一洗前耻,在我写的真真挚挚的几句话后又加了酸酸的十四个字“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

      我不曾阻拦他是觉得我快死了,容彻看到这些时的反应已与我无关,何况若能坐稳一个痴情郎的形象也很不错,凡事本该有始有终。当然还有一层原因是我望着容彻能因此放下自己常年不动的警戒心,可以慢慢开始接纳别人,相信这世上是有人真正关心他,一心为了他好的。可我花了十年都不能做到,这显然只是个奢望。

      兰生的相貌近几年不出预料地越长越好看,尤其是那一双澄澈的眼睛,我偶尔看到镜子里的自己都会油然生出一种我其特别乖的错觉。这样勾人的一张脸,之前还常有几个小丫鬟偷偷跑来送我些玩意,要亲手毁掉真是颇让人有罪恶感。依依不舍地再照了照铜镜,刀尖抵住脸颊,深吸口气狠狠地纵横各划三道,冰冰凉凉的触感伴着钻心的疼痛,酝酿半晌,吞含下火上炙热的炭木……

      很多人对悲剧的定义是把美好的东西打碎了给你看。我不知道美好过而消失和从未美好过就消失哪个更让人无奈,可我晓得自己亲手毁掉的感觉着实不太妙。

      黄昏交接,日影稍稍西斜,光辉却仍旧不减。微云掠过,斜斜地排着,映得冰天雪地也有三分红意。

      我离开时用的名义是旧疾复发,顺便带上了一顶黑色的帽笠遮脸,以防吓到别人。离行前又转头看了看侯府门前的两座威猛的石狮子,座底边长了些潮绿的青苔。

      入越析,杀国公,宋阳关前服毒自尽。

      那一日,遥远的天幕黑得阴沉。风吹雨飘摇,地平线上滚滚乌云袭来,不多时便有怒雷闪过天地。珵帝二十五年腊月十四,大雨纷飞,国公遇刺身亡,越析举国同哀,奏悲乐三日。

      不少百姓身着丧服立在城门下沉痛哀思,从上面看去尽是乌压压的脑袋。

      唯有那颗面目全非的头颅挂在高高的城墙上,豆大的雨珠落在苍白的脸庞,似在孤单饮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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