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明月在·惜分飞》君如琢

2、风住尘香花已尽

　　第一章

　　元丰三十四年的三月，似乎与往年并没有什么不同，依旧是杂花生树,群莺乱舞的暮春时节。寂寂空庭中，簌簌无风花自堕，只檐下偶尔飞过三两瓦雀，叽叽喳喳划破满院寂静。我伏在窗前的书案上，看着明媚的日光穿过雕花窗格，在案几的书上画出大大小小斑斓的光圈，用手指轻轻一触，便融化流淌在指尖，再一移开，又恢复成原先的圆，我长长的指甲仍旧是没有血色的白。

　　前院隐隐约约传来唢呐丝竹之音，隔得那么远，听得不很真切，这才想起今天似乎是老太爷的花甲寿辰，难怪平时聒噪饶舌的苇儿一直没来烦我，一定是到前面去了。这位我理应称呼为祖父的寿星公君家老太爷君怀恩，乃当朝御史大夫，序列三公，位高权重，深得当今圣上的荣宠。甲子大寿何其难得，上个月初阖府就开始大肆操办起来，仆佣们整天忙得团团转，连我身边唯一的苇儿有时候都会被调到前面打下手。

　　“这都什么时辰了，妹妹怎么还在看书？”耳边传来熟悉的清脆圆润的声音，回头一看，慕玹姐姐正带着她的两个贴身丫鬟心儿、絮儿走近，什么时候进的书房我都没注意。我忙迎了上去，携了她的手请她坐在椅子上。

　　苇儿不在，我身边再无仆人支使，只得亲自给姐姐沏一壶茶。心儿一贯有眼力价儿，一看我起身，连忙取过茶具，烫杯温壶洗茶冲泡封壶分杯完成得一丝不苟，最后斟了七分满的两杯奉了上来。慕玹姐姐三指取杯，斯文秀气地轻啜一口，不住点头赞叹道：“清鲜浓郁，醇厚回甘，好茶！好茶！妹妹哪儿得这么好的香茶！”

　　我浅笑不语，并未告诉她这是虔贞大师日前赠我的日铸雪芽，只余这最后一点一直不舍得喝。转而问道：“今天这个大日子，姐姐主持大局事务繁忙，怎么有空来我这儿喝茶？”慕玹姐姐大家闺秀风范，德容功貌俱全的美名远播，名头甚至超过她那从小就是三皇子陪读的孪生哥哥。及笈以后，府上的大小事务便由她主管，今天的寿宴，更是她一手操持。

　　“我啊，专程来请二小姐你大驾光临呀！前面现在可热闹着呢，待会儿还有很多精彩的表演，你一个人窝在这儿看书喝茶有什么意思啊，快点打扮一下跟我上前面玩去！”说完，拉着我的手就要走。

　　我一怔，自从我来后院“养病”，平时极少到前面去，外出归来也是走竹林的后门。像今日高朋满座的场合，想必她更加厌恶看到我，我也不愿再去自寻羞辱。

　　“姐姐，”面对她唯一的女儿，我尽量谨慎地措辞，“你知道我一向不大爱热闹，而且我又帮不上什么忙，所以……我还是不去添乱了吧……”

　　“你啊，就是性子太孤僻了，这可不好，”她含笑假嗔道，“谁说你没帮忙啊，现在寿堂的中央挂着的是什么你知道吗？”

　　我点头，想必是她上个月初央我所写的《百寿图》。我花了一个多月时间才完成一百个寿字，楷、隶、篆、行、草书还算易写，而那些蝌蚪文、星斗文、火文、树文等等就没那么简单了，耗费了很多时间。传说中做百寿图，每写好一个“寿“字在心中默念一句“福寿康宁”，就可以保佑寿星长命百岁。我并没有照做，因为我觉得如果不是真诚的肺腑之言，不如不说。我答应慕玹姐姐，不是为尽孝道，只是不想让她失望。

　　“妹妹，你说呢？”

　　“嗯？”糟糕，我又习惯性地神游了，忙掩饰地轻咳一声，“啊，这个……”

　　“妹妹难道就一点都不好奇吗？”

　　“好奇什么？”似乎我真的听漏了什么。

　　“妹妹，你故意的吧……”

　　我不解地向她看去，却见一向端庄持重的她粉面含羞，螓首微低，嘴角却是掩不住的笑意，心下顿时了悟。果不其然，只听她低声地说：“今日寿筵，他也会来，你就不好奇你……未来姐夫相貌如何？”末尾几个字几乎微不可闻，她脸上已红云遍布。

　　我这才注意到她今日身着墨绿色镂花织锦紧身长裙，外披浅青镶边曳地罩衫，头上并无珠围翠绕，只用双蝶花钿簪松松地挽了一个堕马髻。最抢眼的就是一颗心型翡翠坠子垂在额间，鲜翠浓欲滴向眉心。她盈盈而立，宛如一株亭亭玉立的竹，高贵而不乏清新。

　　难怪京师的达官名士中流传着“国色天香娇艳质，不如君家女颜色”之语，真是名副其实。苇儿第一次听到这句话，回来兴高采烈地告知我听。我笑着摇摇头，她大概忘了，君夫人引以为傲的女儿从来就只有这一个，外面甚至对君家小女儿的存在都知之甚少。我无意识地看向姐姐身后的碧色湘竹琉璃屏风，光洁可鉴倒映出我的侧影——一身家常布衣，脂粉未施，鬓发散乱，跟恍若天仙的姐姐并肩而立，真是云泥之别。

　　女为悦己者容。今上子嗣单薄，只有三子承欢膝下。三皇子虽非嫡出，但气度风姿卓然出众，文治武功更是名动天下。姐姐对他的爱慕几乎是君家上下公开的秘密，当然也是共同的期盼。能让骄傲的姐姐如此费尽心思的三皇子，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物？我还真有点好奇。

　　“三皇子真的会来吗？”不会是姐姐编的借口吧？

　　“当然啦！都这个时辰了，早课已经结束了。阿爹说陛下皇恩浩荡，让三个皇子一齐来我们家祝寿呢，这可是无上的荣宠啊！” 确实，君家得宠朝野皆知，而且不久的将来就会成为皇亲国戚，姐姐有理由笑得满面春风。

　　“好了好了，二小姐你就别磨蹭了，赶紧过来梳妆打扮一下！絮儿，把那边的首饰盒拿过来！心儿，把二小姐的衣服都取出来我来挑一件！对了，妹妹，苇儿那个丫头又疯到哪儿去了？就知道贪玩偷懒，改天我非训她一顿不可！哎呀，这些衣服也太……心儿，你赶快去我房间把前几天娘刚给我做的那几套新衣服拿过来！”
　　“啊，不用了不用了，姐姐，真的不用，这件就挺好的。”我随手抓过一件，有点不知所措地面对如此热心的姐姐，只是随便去前面看看热闹，不用这么隆重吧？

　　“那好吧，妹妹喜欢的话就这件吧！反正你穿什么人家都觉得最好看。”她朝我狡黠地眨了眨眼睛，还没等我反应过来，又连声吩咐，“絮儿，你动作麻利点，胭脂水粉调好没有吗？”

　　这次不容我再拒绝，被心儿、絮儿按定坐下，只感觉她们的手在我脸上头上不停比来划去涂涂抹抹，头晕脑胀了好一阵子才终于结束。只见姐姐欣喜地上下打量着我，又把我拉到铜镜前不住地夸奖赞美。

　　我看向镜中的自己，浓妆高髻描朱敷白确实比平时多了几分娇艳之气，但是就像戴了一个假面具，极不自然，鸦黄、花钿这些虽华丽流彩，却根本不适合我。反观旁边的姐姐，粉墨浓妆却丝毫不显突兀，更显得肤如凝脂、丹唇艳逸，就连刻意修剪出来的细长月棱眉，也是相得益彰锦上添花。

　　在很小的时候，我便了解，很多东西是强求不来的，与其费尽全力去争，不如顺其自然，不刻意不贪心，应该会更容易过得幸福吧！我被姐姐拉着走向前面，心中暗自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