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思易缚》_凉子

5、【七、八】

　　【七】
　　方玉琢慢步踱过倚澜桥，时不时低头去看蛇女湖水中自己的倒影，生怕风吹乱了刚刚理好的衣衫或是盘的端正的发髻被垂柳刮散。
　　“相儿，送给你，我的相儿。”方玉琢这样说了一遍，却又觉得太过直白，他步子一顿，又自言自语道。“相儿，虽然你我…早已是未婚夫妇，我却未曾给过你定情的信物。”
　　“不不不，这样说相儿怕是会羞恼起来。”方玉琢急忙否定，低声道。“要不不说话了？往她手上一推——却会不会显得人呆了些…”
　　又想起那姑娘率直的模样，方玉琢的拇指在那簪子上上下摸索了一把，他定了定神，迈开步子向着不远处的柳岸走去。
　　蛇女湖是个不规则的形状，正经儿的堤岸有四五个，只是倚澜桥便横跨北岸从东岸通向柳岸，傅相思一向是喜欢绿柳成荫远离民宅的柳岸，方玉琢知道，就算不在倚澜桥头找到姑娘，也左右不过一望的距离。
　　突然的，倚澜桥旁的水面旋起一圈涟漪，似乎有尾锦鲤探头换了气便又钻回水下。方玉琢开始没有在意，然而那水却是越旋越起，到了后来，便是一整个漩涡，水花四溅濡湿了他的衣摆，导致他不得不停下步子。
　　风平浪静，只是那一个小漩涡安静盘旋，方玉琢盯着看了几眼，正要蹲下身研究一番，却看见一道白光冲天，方玉琢被猛然掀起的水帘浇了个湿透，吓得跌倒在倚澜桥上。
　　“说起来我在傅城的熟人也是少有，莫不是牙红檀碧那两个丫鬟寻了来？”傅相思蹭了蹭神昭的脸颊，望西边望去。
　　“站稳了。”神昭抱着好奇张望四周的傅相思，一直等水帘落下，才小心翼翼又把她放回水面。“那不是熟人么？”
　　“相，相儿。”方玉琢似乎根本没看到傅相思是被人搂在怀里，他傻笑了一声，胡乱整了整衣裳，急忙凑上前去，站在桥沿唤着傅相思。
　　“相儿是你乱叫的么？”傅相思一回头，却看见方玉琢站在岸边翘首以盼，想起那婚约，便知这人就是方玉琢——却见这孩子傻乎乎的模样，便也生不起气来，只是恶狠狠的训了他一句。“请叫我傅家千金！哼，相思姑娘都没得叫！”
　　“相儿…”方玉琢只当相思是在使性子，转眸一看，却见有个年轻男子立在相思身旁，两人十分亲密的倚在一处，少年心性使得方玉琢立刻愤怒了起来。“相儿，他是谁！”
　　“他是谁用你管！”傅相思听他还叫相儿，便如点燃了的烟火，声音尖利了几分。“你问我他是谁，我倒要问问你是谁！你算是什么叫我相儿？毁我名誉，反倒质问起我来了！”
　　“相儿，我——”方玉琢没想过傅相思会是这样态度，他结结巴巴的又叫了一句，却在傅相思愤怒的目光下低声唤道。“傅家…千金。”
　　神昭不言语，似乎对方玉琢没有一点恶意，只是娴熟的为傅相思抚了抚褶皱的罗裙，贴着傅相思耳畔笑道。“相思这脾气，嗯？”
　　傅相思咬唇装作生气的模样，最终却忍不住笑了出来，她恹恹的推了神昭一把，眸光却较之前温柔了许多。
　　因为离得有些远，方玉琢没听见他们的言语，只看见神昭说了什么逗笑了傅相思，他愤愤然瞪着神昭，神昭却看不见方玉琢的瞪视一般，他俯身，在傅相思脸侧烙下一吻。
　　这回炸了的换成了方玉琢，他撩了衣袍便要跑下水，傅相思知道那水有多深，怕那孩子浸了水，便还是忍不住叫嚷道。“你下来做什么！桥上等着去，我上来！”
　　方玉琢毕竟还是个孩子，又满心都是傅相思，见那姑娘关心自己，他便高兴的抿了抿唇，乖乖站在桥上不动。“好，相儿，我等你过来！”
　　“神昭你等等我！”见神昭一脸戏谑，又看见方玉琢气鼓鼓的样子，傅相思暗骂一声晦气，便踏着水跑上了岸。
　　“有什么事。”傅相思望了望天色，皱眉道。“天色暗了，我也要回去了。”
　　“相——傅家千金…”方玉琢神色暗淡了一下，但很快他伸出手，将被汗水和湖水濡的亮晶晶的簪子递给傅相思。
　　傅相思皱着眉头，方玉琢便反应了过来，他急忙用衣衫将簪子擦了个干净，略显羞怯的眸子期待的望着傅相思。
　　“方玉琢…”傅相思哀叹一声，没有去接。
　　那傻孩子第一次被姑娘叫了全名，高兴的连声答应，却听姑娘又说道。“此物最相思，可我相思的，不是你，所以，我不能接。”
　　方玉琢觉得自己又被那水帘浇了一回——怎么浑身透心儿凉呢！他望着傅相思，又望望始终温柔笑着的神昭，忍不住高声喊道。“傅相思！我才是你的未婚夫！”
　　傅相思冷眼望着他的愤怒。“方玉琢，我说过，你这是在毁我清誉。”
　　听见这不冷不热的言语，那孩子气的连指尖都在颤抖，他缓了好久，才喘息着说道。“那我们的亲事…”
　　傅相思打断他。“没有什么亲事，我会向爹爹退了的。”
　　见方玉琢不死心的想要说什么，她又道。“我早说过，死也不会嫁去方家的，方玉琢，你会有你的相思，可不是我。”
　　咔嚓。
　　岫玉的簪子，生生被方玉琢捏断在手心。
　　“傅相思…”方玉琢一字一顿的将这三字嚼碎吞如腹中，他有些发红的眼睛扫过一脸得色的神昭，骤然笑了。“原来相思姑娘爱的是这般登徒浪子，他轻薄你便不毁你清誉，我只叫你相儿——啊？我只叫你相儿！”
　　“方玉琢！”相思姑娘听不得牵扯到神昭的话，她五指一紧。“你够了没有！”
　　“不够！”方玉琢捏住傅相思的肩膀用力摇晃。“傅相思，你是不是连身子都许了他，啊？你说，是不是！”
　　“啪。”
　　傅相思终于止不住自己的脾气，一个巴掌打偏了方玉琢的脸颊。
　　方玉琢浑浑噩噩的望着她，巴掌不重，却生生打进了他的心里。他摇着头，似乎是不相信自己万般牵挂的姑娘会这样牵挂着别人。
　　傅相思不想再去看他，转身远远的冲神昭吆喝道。“神昭！我先回去了！”
　　神昭点头，便要回身入水，却见那姑娘不放心什么似的，踏着水啪唧啪唧又跑了回来，喘着气软软说道。“明天，还来找你。”
　　“知道。”神昭揉揉她的脸颊，忽而想起了秉笔的言语，他略显担忧的说道。“秉笔的话，不过是些疯言疯语，也不要太在意了。”
　　“嗯。”傅相思嗯嗯的点着头，也没再看僵直站着的方玉琢，踏上了倚澜桥，向城主府缓步行去。
　　方玉琢伸手想要拉住她，最终却是胆怯的收回了手，一直到相思远远的再看不见背影，才低声呢喃。“相儿…”
　　“相儿也是你叫得？”神昭漫不经心的闪身，出现在方玉琢面前。
　　方玉琢几乎控制不住自己的火气，挤出几个字来。“我要杀了你。”
　　“一个没长大的孩子，相思凭什么看上你？”神昭一点也不在意，他把方玉琢这三字在舌尖吞吐一番，嗤笑一声。“现在还不过是山里采来的石头。”
　　“你！”方玉琢沉默着，不知脑子里想了些什么，他哼的一声将手中的簪子在岸上，转身向着与相思相反的方向离去。
　　“方玉琢呀。”神昭神色晦暗不明，那突然暴起的水浪将簪子吞没，生生打成碎末，在斜晖照映下莹莹如星。

　　【八】
　　“牙红，爹在嘛？”傅相思悄悄推开内院儿的门，四下望了一眼，没看到傅亭，便高声喊道。“牙红——檀碧？”
　　内院儿安安静静的，偶尔是夜风袭过槐树，发出沙沙的声音。二月在傅城已经是晚春的时节，落地的槐花被人扫在角落堆成一堆，此时扫把凌乱的跌在墙角，没了那收拾残花的人，花儿又七零八落的铺散了一地金黄。
　　“死丫头，哪儿去了！”傅相思小心翼翼的踏在软软的残花上，推开阁门，却见黑漆漆一片无人掌灯，她有些害怕的缩回身子，嘟囔道。“一群欠教训的，怎么灯也不点？”
　　“姑娘…”
　　突然有个小丫鬟在内院儿外面出声，傅相思吓得一激灵，急忙快走两步在那丫头头上使劲儿一叩。“都干吗去了？怎么就你一个？”
　　“都被城主叫去了。”小丫头可怜兮兮的望着姑娘。“城主说，姑娘若不回来，屋里丫头都要拉出去打死！”
　　傅相思一怔，顾不得那丫头，砰的推开院门向傅亭院里跑去，谁知才步出不远，便看见牙红和檀碧一人脸上一个红印，跟着傅亭瑟缩着走了过来。
　　“爹爹…”
　　傅亭没理傅相思，板着脸径自进了阁，就坐在堂子里，牙红和檀碧急忙将灯盏点亮，傅相思磨蹭着坐在傅亭对面，捏着衣角不知她父亲这是何意。“爹爹。相思回来的晚了些…”
　　“你去干什么了？”傅亭张口便打断了傅相思的话。
　　“去蛇女湖了。”傅相思小声道。“伏仙节嘛，有什么错。”
　　傅亭冷哼一声。“一个姑娘家，日日野在外面像什么样子？往常也就算了，你如今可是订着亲的人！”
　　“爹！”傅相思拍着桌子站了起来，嚷嚷道。“我说过，我不会嫁给他！”
　　“这是你说了算的？”傅亭冷笑一声。“出去见男人了？傅相思，你跟你娘一个德行！”
　　“爹！”傅相思不愿从她爹爹口中听到有关娘的话，她皱着眉。“你说我便说我，说我娘作甚？”
　　傅亭屈指在桌上轻叩，长长的叹了一声。“傅相思，媒妁之命父母之言，这便是为人子应当听从的事物。”
　　见那姑娘低着头不言语，他又道。“我就你这一个孩子，你是长女也是长子，将来要继承这城主府的。就不能听说一些？我疼你宠你，这些年没拗过你的性子，可这件事，相思，听爹的。”
　　姑娘抬眸望了一眼傅亭，将裙摆一扫，跪了下来。她这一跪，旁边伺候的三个丫鬟也都吓得跪了下来，伏着身不敢言语。
　　“相思！”
　　傅亭急忙起身去扶，却被那姑娘避了开，姑娘跪直了身子，正正经经的给傅亭叩下一个礼。“爹爹，相思知道，相思不孝。”
　　“你这又是何苦…”傅亭无奈，只得受了这一礼。“相思，爹爹不求别的，只求你安稳的长大…”
　　“那便请爹爹退了亲事！”傅相思的声音十分坚定。“请爹爹允许相思自己择人而嫁！”
　　“不行！”傅亭见傅相思还不肯放弃，火气也上来了三分。“傅相思，你是铁了心要嫁那蛇女湖里的人？”
　　“是。”傅相思神色渐柔，她轻声念道。“傅相思，今生今世，只愿嫁神昭一人。”
　　傅亭望着傅相思，终究却只是摇了摇头，他站起身，吩咐牙红和檀碧。“看着小姐。”
　　“爹爹！”傅相思意识到傅亭是要将她关起来，急忙起身想要扯住傅亭的衣袖，却慢了一步，眼看着大门关闭。
　　“爹爹！你怎么能这样！”傅相思用力拍打门扉，却听见傅亭吩咐院里的家丁，她跌在地上，忍不住带着哭腔高嚷。“傅亭！你是混蛋！”
　　“那你岂不就是小混蛋喽？”傅亭好心情的安慰着女儿。“好好等着嫁人吧，别弄这些个幺蛾子。”
　　傅亭吹着小曲儿离开了院子，独留傅相思还坐在地上哼哼唧唧。牙红和檀碧对望了一眼，这才出声。“姑娘，地上凉…”
　　傅相思一言不发抹了把泪，牙红伸手去把姑娘扶起来，檀碧俯身为姑娘掸着裙上的灰尘。“姑娘…如今怎么办啊。”
　　“什么怎么办，还能怎么办！”姑娘揉了揉眼睛，小拳头攥的死紧。“如今，也只能等着了。”
　　等着？等到什么时候？
　　傅相思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