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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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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进的城市者不吸烟。但“先进”一词对她而言显然毫无意义。腥来后的第一件事,下楼去买一包烟,然后打开荒置了很久的电脑。
邮箱里塞满了未读邮件,其中两封,FROM:T。
T。他们从前每星期互通一次邮件,她的回信一直下落未明,所以他问了一句话。仅仅六个字:“你流浪去了吗?”
她默默的看着那行字,直到指间的烟开始灼烧皮肤。抿抿干裂的嘴唇,把烟蒂摁灭。弥散的烟圈熏着她的眼,干涩到疼痛。
“如果有一天,我不见了,你不必担心,我只是去流浪。”
“你要一直记得我 ,直到有一天老到连自己都记不得。因为,我不会回来里找你。”
年少时对他说这些话,他是记得的。
数十年,时光的尘埃已经积得很厚了。午夜梦回,便觉浮生如梦。似水流年,一晃便已物是人非。一个人独自走到路尽,总觉得很难从沉滞的时光的碎屑中抬起头来;而抬起时,便却忘了来时的路。记忆里高杳悠远的天空,天空下干燥而温暖的阳光,阳光下庸懒得发黄的梧桐树,树底细碎的阳光与阴影遮蔽的少年,少年脸上似浓似淡的携着忧愁的微笑……一切的一切,只像是某年某月的某一个午后,在昏暗而狭小的房间里,满怀忧伤的看完的某部电影里的某段画面或情节。是否真实,都已无从分辨。
她没有回复,也没有将电脑关掉。夹起一根烟,点燃,静静的离那行字越一点儿。逝水年华,毕竟逝得太远。到如今,该以怎样的姿态去面对?唯以不永怀。母亲当初给她取这个名字的时候,究竟怀着怎样哀伤的思念?
“我会一直记得你,直到有一天,老到连自己都记不得。那么,到那时,你会回来吗?你会回来念我的名字,叫我记得你吗?我想,你大概不会让自己活得太长吧。”在很久之后,他们各奔东西,T突然做出这样的回应。
唯以不永怀,不如忘却,不如遗忘,不如让你以为,我只是去流浪,回不来。
有些事一旦开始就无法结束。就像死亡。死亡结束之后是什么,没有人知道。那句话说得很对,死亡是于我们无关的东西,当我们活着的时候,死亡尚未到来;而当它降临的时候,我们又不存在了。而她的感觉里,那是麦田里一条悠长而曲折的小径。野草青郁,散出清新的气味,细碎的小黄花漫天飘落。前路无涯,亦没有来路可共退却。
城市是一片森然而苍郁的树墙迷宫,人们徜徉于各色的香艳离奇与光怪陆离之中,浑然不觉,死亡在午夜的高空无声的撕杀呐喊。她只希望,亡灵的国度,不是如这城市一般的肮脏和无趣。
咖啡香味儿弥散,在空中徐徐盘旋,将一些思绪纠缠。华灯初上,她坐在幽暗的房间里注视远处被霓虹染污的天空,将一声叹息从往虚无。沉默的黑暗中,她清楚的听到癌细胞在体内扩散的微小声响,“嗤嗤,嗤嗤……”像是鲜血从脖颈绽裂的伤痕中喷薄而出。生命的存在感亦随之流失,飘散到血腥味浓烈的空气里,然后渐渐冷却,化为尘埃。
“咯噔。”是钥匙将锁拧开,她没有回头。
他把门关上,轻轻的走进来,将填满食物的塑料带放在桌上,拧开一盏幽蓝色的壁灯。
“私闯民宅啊。”她捧着细瓷的咖啡杯,漾出淡淡的笑意。
“又抽烟?”他推开一扇窗,低声责备。
她笑了笑,盯着杯子说:“还有什么好怕的。”
他没有说话,但她能想象出他结起的眉,淡淡望着她的目光,有一些沉重。然后他走到桌前,取出牛奶、全麦面包、柠檬和西红柿,放进冰箱里。把从餐馆外带回来的食物放进微波炉加热,在加热的空当清理烟灰缸,将翻乱的碟片放回原处。
“你不必这样。”她听着他来回的脚步声说,“好好过自己的日子去吧。”
“我不想跟你废话。”语气又重了一分,手脚却未停下。
她把杯子在手心里转一个圈儿,说:“你想让我失去独自过活的能力,还是想叫我说你多管闲事?”
他停下来,转过身对着她的背,“那你怎么想?”
微波炉发出“叮”的一声清响,她还没来得及回答。他挪动步子,将晚餐准备好。“吃饭吧。”他一边忙活一边说。
她没动,盯着被风拂动的窗帘,把脑袋微微的向□□斜。“你是个生意人,不该做赔本的买卖。”
“生意人?”他抓住这个词不放,略带嘲弄味儿的重复,“生意人。”
她将嘴角弯成一弧,“这对你没有好处,不是吗?”
他拉出一张椅子,坐下来,然后问:“你觉得你在拿什么跟我做买卖?感情,还是身体?”
“所以我说,这是桩赔本的买卖。”
“我显然得不到任何东西吧,除了你这种蓄意的冷嘲热讽。”
“抱歉。”她放下杯子,“但似乎确实是这样。”
沉默突降,沉甸甸的压下来,几乎能用到切开。她默数着脉搏跳动的次数,将视线投往虚空。虚空,没有焦点。过了一会儿,他说:“菜都凉了,吃饭吧。”很显然,他知道她在想什么,并且,这是个对控制自己的情绪十分十分拿手的男人。
于是她起身,缓缓的走到桌前。“你为什么不冲我发火?”
他盛一碗汤给她,淡淡的说:“我们当中,至少得有一个得保持理智。”
她接过,盯着汤上漂浮的葱花说:“我以为那个人应该你是。”
“我很遗憾。”他将头向左微微倾斜五公分,瞄准她的眼睛。“你究竟用什么标准来衡量这个世界?”
“等价交换。”她淡淡的吐出四个字,不浓不淡的看他一眼,像神灵施咒般轻轻对着那碗汤吹一口气,然后弯下脖子喝进肚里。
他折了眉毛,轻轻的摇了摇头,“有很多东西不能等价衡量。”
“所以这个世界并不公平。”
他把眉头收紧,“是你看待世界的目光不公平。”
“或许是吧。”她唇角勾起一丝笑意,“可我不是造物主,用不着对这个世界负责。”
“那对你自己呢?对你身边的人呢?”他的目光变得严厉,“也用不着负责吗?”
她放下汤碗,开始用一种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目光打量他,“我用我认为合适并且恰当的方式吃力自己的生活,不希望,也不需要别人指责。如果你觉得我对你不够公平,那么,大可以离我远一点。”
“没错。”他点点头,把脸上所有表情驱散。“我对你没有责任。”
她盯着他的眼,视线不挪分毫。“没有任何责任。”
他没有再说什么,只抿了抿嘴,用力的一点头,将撑在桌子上的身体支起来,经最捷径路线离开。
“哐!”门被狠狠的甩在墙壁上。
她闭了一会儿眼,然后缓缓的站起来,去找她的烟。电脑桌上摆着一支干净剔透的烟灰缸,那包咖啡色的香烟不翼而飞。她瞧着那支烟灰缸,轻轻的扬起微笑,然后下楼买了一盒红色装的万宝路。
基耶夫洛夫斯基的颜色三步曲,她偏爱《红》,但最爱的始终是《蓝》。当那段音乐响起的时候,她会闭上眼。那些犹如哀悼的片刻的黑幕,会让人觉得太沉重。如同那乐章沉沉一叹后的喘吸不及,似溺水时粗重却毫无意义的呼吸。
很长一段时间里,她深深迷恋于朱丽叶·诺比时那张忧郁面庞上游离的浮光。当床前的地板上投下一块稀薄的月光,她会想要把它收集起来,用透明的玻璃瓶子封存着,挂在床其那的壁灯上。只是伸手出去时,那种微凉的触感会让她觉得有如灼伤的疼痛,唯有袖手旁观。就如同看着朱丽叶将手背抵在粗砺的石墙上磨砺,渗着细小血珠的伤口像是在心底硬生生的撕裂。
她能理解那种痛楚,理解得太过深刻。
但也许,她庆幸不会将这种痛楚留给别人。至少,她这样希望。
“别怪你爸,别怪他。我不怪他。”母亲死之前对她说的这句话,到现在,她终于能够了解。但是否太迟?直到那支握着她的手松开的前一秒,她都未给予原谅。但她爱他,如同他深沉而衰弱的父亲同样沉默却深沉的爱着她一样。
电话突然响起来,尖锐刺耳的响着,“叮——叮——”横刀斩断了惬意而温柔的宁静。它焦急的嘶喊,像是消防警笛般聒噪的、焦迫的,逼得人无路可退。她瞅一眼电话的位置,并不打算起身去接,也没做过那样的打算。一声……五声……九声,在第十一声震彻着她的耳膜时,她突然觉得此刻正在呼叫她的是T。她翘起下巴,揪住裤角,一下子变得紧张起来。然而当她正犹豫着准备去接的时候,铃声却忽然歇了气,垂头丧气的停了下来。
她收回目光,挪了挪身子,蜷缩着躺在沙发上。舒适而宽大的沙发散发着淡淡的洗涤剂味儿,它静静的、温柔的收容了她。
她坐在梧桐树底下的长椅上,几经筛选的阳光细细的漏下来,抚在她苍白干燥的皮肤上,轻柔到不能再轻柔的爱抚。烟轻轻的打着旋儿,熏着她的眼。她眯眼瞧着散落在指间的烟灰,无法将意识收拢。
脑子里忽地蹦出一个画面——午夜寂静的阳台上,一个人坐在栏杆上默默的抽着烟。清瘦的肩背,被宽大的白色T恤所覆盖,却仍突兀的张显出来。向外突起的一段为屈的脊椎弯成一个漂亮而犀利的弧度,像一张绷得紧紧的弓。头发散乱,被午夜的风掀起,狂乱的张扬。
这是个危险的姿势。她看着那段突起的脊椎,觉得它迅猛的刺进了自己的身体——一柄尖锐的利器。这个坐在高悬的围栏上的人——辨不出男女,只觉得太年轻——似乎正在心底进行着急剧的挣扎,而争论的主题是:要不要从这里跳下去。
那画面很快消失,如越出水面的鱼的尾弧,却在她脑中留下了深刻的残相,这使得她深陷于那种浓烈的忧伤与迷惘中,无法解脱。她闭上眼,回忆那个画面,午夜清冷的风袭走了她身上的温度,她禁不住打个寒战。在那轻微的颤动尚未平息之前,一个念头晴天霹雳般击中了她,将她怔在原地。那不是别人,正是年少时的自己!那个高坐在围栏上的少年,是十五岁生日刚刚降临的自己。
她笑了。十五岁,那时候就已经学会抽烟了吗?十五岁的她,将浓烈的烟雾大口大口的喷向漆黑的夜空。那种桀骜而尖锐的模样,此生都不会再有。在二十岁之前,她吸烟的姿势,以及其他任何行为方式,都是男性化的。即使到现在,她仍然憎恶表现出丝毫的软弱。也许更深切。
如果当时从阳台上跳下去的话,这一切会是怎样?也许,这一切就都不会存在了。如果那时纵身跳下去的话,就不会看着父母死去,也不必在这样的午后这样的怀念谁。立场调换,父母,T,以及其他那些人,他们将缓缓的将她记起,或者遗忘。
她希望在死后,在她那积着细雪的墓碑前,会躺着一支鲜红的玫瑰。这是她意识里关于坟墓就动人的画面。
她抬起手,将指间的烟灰吹去,将快要燃尽的烟送到唇边。一吸一呼之间,悄无声息的完成了一个轮回。淡淡的焦油味儿在嘴里徘徊,压住了喉底腥甜的气息。她知道,她的身体正在腐败,由内向外一点点的腐朽,散发出浓浓的颓败气息。像陷入泥沼的废墟,无可救药的一点点将绝望张显。
如果现在开始信仰上帝的话,灵魂会获得救赎吗?她将视线抬高五十公分,仰望那块像是被洗得褪了色的蓝天。在她静静的没首与仰望之间,时光已经在这温暖的金色的阳光中,悄无声息的被消融和抹去了。她能听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