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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重修版)叶少夫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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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她按下心中的些许惊慌,面上不惧反笑,细长的远山眉微微挑起,泛出一丝冷意,原本端庄大气的玉雕面孔宛然生动起来,“那位温公子仙乡何处?”
“听少爷说,是在金陵。”当归颔首低眉,答完话后便屏声敛气,一贯的谦逊顺从。
听了当归的话,季氏一时没有吱声。她的面容又渐渐平和了下来,象牙白肤光滑若腻,眉眼清丽,此时抬手欲起,当归忙来扶她,季氏将半身重量交托了去,言语中带出几分自嘲,“罢了,坐得久了,腿竟有些麻了。”
顿了一顿,又温声道:“当归,扶我出去走会儿吧。”
她没有提什么温公子,当归也明智地没有说什么,主仆二人平静地走出了屋子,季云卿僵了的腿逐渐恢复感知,不再将重量交付与当归,只虚搭着对方的手,仪态端雅从容。
她们跨出了江蓠院,园中的陶菊正盛,极尽妍丽,主仆二人不知不觉间走到了季氏当年面见温简之地,季氏一时竟想起了二十多年前的那个噩梦。
那是她用了二十多年都没能忘却的噩梦。寒夜梦回,温简与顾远的面孔相互交织,清晰毕现,恍若昨日,令她硬生生逼出一背冷汗,惊怒交加。
世人皆赞她的夫君含霜履雪,不磷不缁,却不过白往黑归,一叶障目而已,有多少人被他骗了,以为他是个峣峣皎皎的君子却不知那人只是个夺人性命的妖魔!
一想到自己曾与这样的人同床共枕,一想到那人一声不吭地“死”去,她便觉冷心彻骨,再难对那个孩子生出丝毫温情。
想到此处,她不自觉地捏紧了当归的手,当归下意识地想往后缩,却硬生生忍住了身体的本能。
倒是季氏很快平复了心绪,察觉到了自己的失态,此时当归的手已经被捏得红紫了,她身为季氏的陪嫁丫鬟,自是没做过什么粗活,手柔嫩得很,好在季氏是大家夫人,力道有限,再怎么用力也不可能捏碎她手骨。
季氏松了手,不曾有丝毫歉意——她是主子,自然想不到自己要向奴才道歉,全天下也从来没有这样的道理。
她的目光扫过园中大片的陶菊,忽的被一抹浅淡的白色夺取了心神,那株白菊皎皎独立,高标峻尚,雅操孤贞,颇为不凡。
如今的陶菊颜色不多。自顾远的遗腹子出生后不久,季氏便做主将原先满园的红菊俱换成了黄色,来个眼不见心不烦,对外只称睹物思人,哀毁过甚。花开花谢,缃色的秋菊已经扎根了二十多年。此时乍见一抹孤白,倒是让人意外。
季氏生了兴趣,走近细观,这株陶菊丝绦垂绽,花瓣澄白,细如竹针,蕊心一点浅绿,逐渐渲染开来,风清月莹,天然标韵。
当归自来聪慧,忙向季氏介绍:“这是一名游商赠给少爷的,少夫人极为欢喜,特地命人好生照料,据说是唤什么‘十丈垂帘’,婢子虽不识字,却也觉得这名字好听得很。”
“确实不错。”季夫人随口称赞,“你说将它放那青玉瓶中如何?”
当归一时不敢答话,毕竟是少夫人爱物,她一个做奴婢的不敢掺和,有些事,季夫人这个做婆婆的可以下令,她在季氏面前再怎么得脸,在少夫人面前也终归只是个奴才罢了。
季氏也不等当归回答,她最欣赏当归为人做事的分寸,因此并不恼火,只平静道:“这‘十丈垂帘’虽好,我却是看惯了缃色的,如今瞧他,总觉不自在,你快找了人来,或移走它,或烧了它,免得我看了心烦。”说到尾处,话音渐渐小了下来,却依旧能让当归听清。
当归心头一颤,忙连声喏喏。
两人又逛了会儿园子,季氏觉得有些乏味,便由当归扶着回了江蓠院。
当归待了一会儿就告了退,找人吩咐了季氏让她办的事,她在烧毁和移植中犹豫了会儿,终究没那个胆子真让人烧了这花中名品,只是命人移了出去。
她下了命令没多久,杜蘅园中的少夫人叶氏便知道了此事。
她正抄着佛经,恰有丫鬟来禀,便放下了手中的狼毫小笔,平静道:“也罢,母亲若觉得不合适,那便唤人好生地请了出去吧。咱们顾府,确实配不上这等好物。”说到最后,竟带出一丝冷笑的意味来。
小丫鬟哪敢吱声,只是依言吩咐下去。
日暮渐至,叶少夫人处已摆了饭,她婆婆早免了她每日的晨昏定省,只让她每月初一十五去拜见一下即可。既然做婆婆的都发了这话,她自然不会再去讨嫌。此时一个人快快活活地用了膳,比伺候婆母用饭自在得多。
月上梢头,子谨方姗姗来迟。他方才去江蓠院拜见了母亲,见妻子不在,心里有些愠怒,虽母亲免了妻子的晨昏定省,可妻子当真不去侍奉,未免有失体面。此种不满,言语间难免露了形迹。待谈到温长乐之事后语气方有好转。
他将白日之事告知了妻子,心中对那益寿延年的熙龄露确实有些意动,也算人之常情。
但叶岢却断然拒绝:“郁泱荷佩系先祖遗物,家父怜我远嫁,方传于妾,如何能为绵延寿数,便换与外人。”她不稀罕什么熙龄露,人若老便干干净净地老,有什么值得留恋的。
子谨一时有些不渝,但想到妻子所言亦是在理,自己未免强人所难,只得怏怏作罢,不再发一言。
纵使心中不乐,他到底还是有些敬重发妻的,此时夜色渐浓,他准备留下过夜。不想妻子竟不愿留他,温温柔柔地将他“请”了出去。
这下哪怕他再好脾气,也忍不住了。当下冷了眼,拂袖而去。
伺候的丫鬟们都不敢吱声,叶岢却出了门,走了几步来到自己的小书房,陪嫁丫鬟涔儿跟在她的身后,其余的丫鬟婆子通通留在了外面。
按理说,出嫁的夫人鲜少会设书房,但叶岢自幼随祖父诵读诗书,自然不同于寻常夫人。她嫁到叶家,一众陪嫁中有不少珍藏孤本,儒家四书、山水游记、墨家百工尽在其中,她皆能背下。唯独一本《女诫》,虽被母亲强制性地塞了进来,却也背得断断续续,差强人意罢了。
她的夫君虽然敬重自己的嫡妻,但却很不满她看那些移人心志的志怪传奇,更对她对读《墨子》之流感到不悦。他一向坚持儒家正统,三纲五常,在如今这个思想上算开明的世界古板得要命,与她父亲倒也相像,难怪父亲看重他。
涔儿不曾劝她什么,只是担心地看着她。
“涔儿,我厌透了。”叶岢看向墙头挂着的一副字。那是自己离家前父亲写于她的,写的是《燕燕》。她明白,“终温且惠,淑慎其身”是父亲对她的期待。父亲疼爱她,却终究不够懂她。
她原本以为自己会忍耐下去,成为一个温良恭俭的好妻子,一个众人称道的少夫人。如今发现,她做不到。
当年新婚,顾子谨给她取字“淑贞”,如今想来,仍让她作呕。
这样想着,她缓步上前,宽大的袖摆自然垂下,丝毫未乱,显现出其主人良好的教养,她靠近了那幅字,然后,做了一个出人意料的举动——她取下了它。
她亲自持着那裱好的字走近了墙角燃着炭的火盆,在涔儿惊惧的目光中放下了字,任由细小的火舌一点一点地将米色洒金的纸熏黑、吞噬……
抱歉呐,父亲。
她已经受够了这人世间的妇行妇德。
“涔儿,莫怕。”她看向了一旁受惊了的婢女,“不会有事的。”
“可……娘子,这、这是大逆不道!”没怎么读过书的婢女不清楚“大逆不道”一词何等之重,只知道自己的女主人焚烧亲父字画过于悖逆,一时情急之下,便用上了在戏文中胡乱听来的词。
“这不是。”叶岢立刻纠正了婢女的话,“我上敬天地,下从祖德,何来‘大逆’”她只不过不肯戴上父亲夫君给自己的枷锁罢了,何来‘不道’
“是婢子错了,婢子什么都没看见。”过于精明的涔儿从惊慌中走出,意识到自己的口误,立时跪下请罪。
叶岢微微苦笑,知道即使是这个陪伴了自己十几年的姐妹也不能理解自己,心中有些失望,却也不再强求。她轻叹了一声,“罢了,你若不想看,便罢了。起来吧。”
浑然不知自己错过了女主人最后的交心,涔儿松了一口气,自以为机灵地说道:“少夫人放心,奴婢会处理好这些东西的。”
叶岢恢复了素日的冷静,恢复了自己作为大家主妇的从容,“你等会儿去办吧。不必担心,不过一桩小事而已。”言毕,从书架上取下了一卷《庄子》,细细诵读。
几里外的客栈中,温长乐正在修炼。寂静的室内突然响起了一道温醇的声音:“顾子谨,真是个好名字……”琴弦不勾自鸣,长乐浑然不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