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枕风流》音尘寂

70、白首不轻然 下

　　语棠没有郁闷太久，就见到乔老爷身边的大管家派了下人来，说是饭厅里已经备好了样，还说是为了给尹家兄妹接风洗尘，又说二小姐被施针之后，终于大哭出来，待哭过之后下人伺候着吃了些东西进去，已经不如之前吓人。虽然现在人还是脸色苍白无甚气力，好歹眼神精神了许多。
　　语棠二人便应了之后相携往膳厅的方向而去。
　　登上台阶进了大门，绕过眼前的精致屏风架，身边的乔如萱惊讶地“咦”了一声，接着道：“她居然也出来了，这就能出门了吗？”
　　语棠知道她说的肯定是眼前那位娇弱地楚楚可怜的女子，看上去身形单薄，小脸消瘦苍白，一双眼睛却显得黑亮，大概这就是管家说的好歹眼神精神了许多，不用介绍语棠也知道眼前的是谁了。
　　尹倾然已经打量她许久了，这样的盛装她只在宫中穿过，却一直捂着脸的，从来不曾见过她这样璀璨夺目地站在众人眼前，即便是随便一站，也凤仪尽显，端庄华贵，即便在人群里也能让人一样就看到她，看来留太久会引人怀疑。
　　果然，乔老爷若有所思地打量语棠几眼，目光疑惑却不露声色地道：“尹家兄妹果然是人中龙凤。”实则心中却想，这样的天成贵气，他从来不曾见过，她微微一下，竟然给人有不可一世睥睨一切的傲然，尽管她脸上没有半点傲气。
　　语棠不知道众人心念已经转了这么多道，转眼间尹倾然已经几步到了眼前，拉着她的手道：“妹妹，这位是乔二小姐！”
　　语棠被他这温柔的一句“妹妹叫得鸡皮疙瘩都出来了，偏偏看到他嘴角一抹得意的笑意，便顺着他的意思叫了一声“二小姐好！”
　　然后不动声色地抽出自己的手，退开两步两手一摊拉开披风，轻轻一转，“大哥，你说我穿这衣服好看么？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好看的衣服呢！”说着还小心地挤挤眼睛，就你会装呀。
　　尹倾然闷闷地忍者笑，点了点头，一手毫不犹豫拖着她往前面坐下，用眼神提示她适可而止好了。
　　语棠悻悻地坐下来扒拉吃饭，尹倾然一贯长袖善舞应付这样的饭局完全是手到擒来，她只需要负责吃东西就好了。
　　乔老爷与尹倾然是一路货色：“尹公子龙章凤姿，博古通今，难得谦逊大度，还能悬壶济世，实在是乔某从未见过的奇才！”他这几句话其实确实发自肺腑，就连语棠也觉得尹鸣玉完全担得起这样的夸赞，只不过是表面上。
　　酒过三巡，乔家二小姐接着敬酒的当儿插话进来，消瘦的小脸带着一抹不同寻常的红润，我见尤怜，睇着尹倾然眉目羞赧，闪烁言辞：“雪儿能得尹公子救命之恩，实在、实在三生有幸——”说着语气一顿，竟不知道怎么接下去。
　　语棠开始怀疑，大姐，你真的是被尹倾然用银针救回来的吗？不是因为看到他这张脸，瞬间移情别恋庆幸自己没有真的挂了，觉得眼前人生充满希望，才枯木逢春梅开二度？？
　　她这句话没有说完，乔老爷就开口：“夜里凉，你身子不好先回去吧！萱儿，你送你妹妹回去！”语气居然是不容反对。
　　虽则乔老爷眼风也看了看语棠，但是语棠装作不曾发觉，想看看他想干什么，也就赖着没动，他总不至于要赶客人吧！

　　待到女眷离去之后，乔老爷也就不再卖关子。
　　上下打量着这尹二，一脸笑意，显然是越看越满意，这样的风姿独秀，气度高贵，难得的是不骄不躁，更是杏林春暖，这样的年轻人，若不能留下来实在是可惜。
　　以乔老爷对他这两个宝贝女儿的了解，当然不至于不知道自己一双儿女芳心蠢蠢欲动，语棠眼观鼻鼻观心，坐得菩萨一般将自己彻底撇开干净，仿佛什么也不曾听到。果然，二人不过随意扯了扯今天天气很好之类的话，乔老爷就不经意捻了捻胡须，意有所指地问：“不知尹公子兄妹是何方人氏，家中双亲安在？可曾婚配？”
　　大概他下一句话就是，老夫一双女儿，芳龄二八，你看着哪个合适，不如娶一个吧。语棠恶趣地想，抬眼偷偷打量了一下尹倾然。
　　尹倾然一贯笑得让人如沐春风。
　　语棠见此觉得自己作为没有出阁的少女是不便多留的，虽则她自己不在意，好歹是在他人地方做客，便也起身请辞，她取了紫缎披风穿好，向二人点了点头转身慢慢地往大门而去。
　　没有听到意料中的委婉拒绝或者点头应承，语棠听到尹倾然流水溅玉一般的声音，徐缓地道：“在下年少时，家父曾给定下了一门姻亲，乔老爷的好意，只能是心领了。”

　　语棠脚步一顿，甚至于她很吃惊，分辨不出尹倾然的话是真是假，只是听尹倾然是语气不像作假，顿时心里一堵，他竟然有了婚约了？语棠蹙眉，紧了紧抓在领口锦带上的手。她不便回头，索性怔怔地直接转出屏风。

　　才下了台阶，拐弯走了几步桂花树下乔氏姐妹竟然也没有走远，站在桂花树下的是乔萱，远处一点回廊上的是乔雪。乔大小姐正来回渡步看得出颇为紧张，大概是她已经知道了父亲在里面给她刺探口风，见语棠出来以为她知道些什么，语棠想到这里便冲着乔萱摇了摇头，果然见到她一脸失望的表情，很快，尹倾然身影从里面出来，见到乔小姐依然是温和礼貌地打了一声招呼，然后道了一声“大小姐，失陪”。
　　然后一手拉着语棠往房间的方向行去。

　　在乔萱的一脸羡慕嫉妒中，语棠被尹二公子拉扯快步拐出了拱门，沿着□□一直到进了他的厢房。
　　尹倾然点了蜡烛，才去将门关好，回头发现语棠居然趴在桌子上又开始吃起来了，他脸色怪异地看着上面大碗小碗的点心问：“这是哪来的？”
　　语棠笑眯眯地抬起头，含混不清地道：“下午大小姐问我你喜欢吃什么点心，我捡了几个随口说了，没想到她手倒是快！”顿了顿又道：“大户人家的东西，就是好吃，你要不要尝尝看？”多亏了自己有先见之明，果然晚上没吃饱。
　　尹倾然看着她笑，目光带着些鄙夷：“再大户也比不上你家大户，公主什么好吃的没见过！”
　　语棠瞬间一惊，跳上去捂住他的嘴巴，“你疯了，要是被别人知道可就麻烦大了！”
　　她手心带着些芝麻奶香，大概是刚刚吃东西留下的，尹倾然看着她吃惊的神色可爱之极，居然就不想告诉她周遭若是有人的话，他如何会听不出来。
　　尹倾然拉着她慢慢坐下来，他原本也只是为了嘱咐她一些事情：“我们再这里呆不长久了，你凡事小心些。”顿了顿又道：“万万不可一个人离开乔府，你明白吗？”实则他想说，最近他已经发现有人在乔府外面逡巡，恐怕两个人行踪已经泄露了，却不想她担心。
　　语棠有些不解，她感觉自己以前一直很聪明的，为什么和尹倾然在一起之后却一直跟不上他的思维，是以她问：“既然已经知道了我们行踪泄露，为何不连夜离开这里呢，你还在等什么？”
　　尹倾然赞许地看了她一眼，突然用手摸了摸她的鬓角，自己只是点了一下，她就很快懂了。“你说得对，但不必等太久，明天晚上我们就离开了。” 明天晚上他要的东西就到了。
　　语棠出了厢房才走了进步，乔萱就来了，语棠隐隐知道她大概是为了明天晚上的事情找尹倾然，不知道尹倾然等的是什么，会不会因为留在这里就答应了，心中突然有些难过起来。

　　她离开之后并没有直接回房，隐隐觉得有什么东西堵在心里很是难受，夜里风大吹得脸上如刀割越发心冷，以至于她折回膳厅偷偷取来两小坛子酒，用来暖暖身子，便施展轻功灵巧地翻到了屋顶上对着月光自饮起来。
　　风很大，以至于语棠有种错觉，仿佛犹似当年在沧远山之巅，月光流淌身上，一眼望去百里沧海星辰波澜壮阔。那时赤子天成，做什么都一意孤行，以为可以任性地一直走下去，如今回头看，过去就如错落的光景，彼时的天真，早已打磨成今日的坚忍。
　　也许再也做不回大明华宫不可一世的公主了。语棠倒了一杯酒，带着几许忧伤仰头喝下，芸芸众生一切大抵自有天定，有得就有失，她找到了南宫棠的身份，却失去了尚舞公主的身份。极目万家灯火，不知谁家突然有断断续续的笛声传来，夹着风声。语棠便又倒了一杯，缓缓喝了安静地听着，渐渐视线开始模糊起来。
　　不知道此刻尹倾然在何处，他是被乔家的两个小姐缠着，还是一个人也像自己这般静静听异乡笛声，心中悲悯怀旧呢？今夕何夕，共此月光。
　　仿佛心意相通，她方才想到这里，抬眼就看见尹倾然如自己一般安静地坐在对面，两人之间隔着约莫三丈之地，彼此相望，语棠先是一愣，转而也像他一般坦然一笑，既不觉得冷清，也不觉得亲昵。尹倾然永远都能把距离把握得恰到好处，挑不出半分错，却也无端让人觉得漠然与疏离，为什么一定要离开这么远呢？她怔怔地看着他想，他始终都是一个人，不管走了多远，不管是谁，都无法走进去他的世界？
　　语棠觉得心口好似被什么堵住了，呼吸都十分费力，一股哀伤的情绪油然而生令她忍不住想要落泪。
　　她左摇右晃地站起身，眼前的瓦片变得模糊，屋顶似乎在晃动，她才抬出步子，脚下的瓦片便开始打滑——人被带着向巷子里扑去。
　　没有预期中的摔在地上，一只手恰到好处地将她接了过去，落尽一个怀里，“你喝醉了。”
　　语棠没有答话，而是看着他得逞似得一笑，断断续续道：“如此，便不冷了——”
　　尹倾然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不似月东明的温柔悉心的呵护，想要将她纳入羽下，尽管护不了。尹倾然虽然也时常给自己收拾残局，但是更多的是教会她学会去怎么面对困局，在她陷入万劫不复的时候拉她出局，仿佛从来不曾融入她的生活，却又总是在她需要的时候出现在她身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