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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2、第92章 圆议 ...

  •   中书省在宫城北部,所处地势高爽,古木成荫,然而在冬天,却显得寥落冷寂了,我下了车,却见两个门吏把守在都堂门口,面颊已被寒风吹得皲裂发红。

      都堂是一个三进院落,颇为敞阔,院中也有假山木石,清幽雅致,却比寻常宅邸多了几分威严气象。依次穿过外仪门、中仪门、内仪门,第三进院落才是宰相们的办公场所。正中间的房屋即是正堂,为宰相圆议和办事之所,两边为正厅,乃是参议府、断事官等僚属的办公之所。

      我一边走着,一边用眼睛好奇地环视四周,全然忘了自己现在的“身份”是真金的通译,省堂的官员僚吏见真金进来,纷纷见礼问好,但看见他身边跟着的小通译东张西望的样子,都不禁皱眉,然而燕王殿下不说话,别人管什么闲事呢,老成一点的默然不语,年轻的则忍俊不禁。

      真金忍不住拍了我的头,轻叱道:“看什么呢?别人都在看你呢!”我这才回过神来,乖顺地往真金身后退了退,微微低头,小步紧跟。

      真金跨入正堂,拐进左边的议事厅。厅内正中有一条长桌,省官们肃立两侧,等候真金入座。那些人中有很多熟悉面孔,阿合马、伯颜,连许衡也来了,右边上首的却是安童。他着眼瞥见我,先是一愣,而后皱皱眉,嘴角却不自觉地翘了起来。

      诸人向真金见礼问好,真金挥挥手:“都坐罢,今日有事迟了些,还望各位见恕。”他说完,走至上首,坐了下来,我则侍立在他身后。中书令发话,各省官才纷纷落座。品级高的如安童、伯颜、史天泽等,自然离真金近一些,其下是平章政事、左右丞、参知政事,有些人还带了通译,再就是省掾等僚属。数一数,竟有十来号人。

      见诸人坐定,真金道:“开始罢。”安童会意,遂命省官陈述今日议题。

      按照国朝惯例,丞相负责总持纲维,自平章以下则分领庶务,比如阿合马就是专管钱谷的,还有掌管工事、刑狱、铨选等等。具体事务自然由专司其职的官员上奏。

      安童的目光瞥向一位参政,那人会意,酝酿了片刻,开口道:“陕西省臣也速迭儿建言:‘陕西今年遭逢大旱,粮谷歉收,由于饥馑,盗贼横行,屡禁不止,不如显戮一二、以示惩戒。’也速迭儿特地具本上奏,以待都堂批复。”

      安童闻言,没有发表意见,而是将目光望向真金,真金微微摇头,不置可否,安童遂开口:“诸位意下如何,不妨一一说来。”

      我在一旁案几边坐下,备好纸笔,认真做起了笔记。

      涉及刑狱的问题,还是死刑,一些不管刑事的官员选择了沉默,没有意见的,就算是默认了。安童将这些人一一看去,见众人不语,脸色微微泛冷。

      首相脸色不好,诸人便明白了事态,却见一人喉头耸动,似有话要说,安童遂点名道:“史丞相。”

      那人是史天泽,年纪不轻,已逾花甲,比忽必烈还要大上十岁。他捻捻胡须,问向刚刚发言的参政:“敢问杨参政,也速迭儿建议处死的罪犯有几人,都所犯何事?”

      “罪犯共计十人,七人为强盗,余下三人因偷窃获罪。”

      史天泽听了,摇了摇头:“也速迭儿所言,似是不妥。”他说了一句,见伯颜似要开口,便递了个眼色:“伯颜丞相?”

      安童也点点头,把话头传到了伯颜处,伯颜遂道:“陕西今夏大旱,都堂业已拨给米粟钱钞赈灾。请问杨参政,下狱罪犯作案之时,米粟是否已拨放到位?若是赈灾之后作案,某不免要怀疑赈灾官员和行省官员是否尽职尽守。”

      杨参政闻言一愣,声音弱了几分:“丞相所问事宜,下官所知不详,下官会传命也速迭儿据实上奏。”

      “务必查明实情。”伯颜脸色一沉,“若有官吏不能尽职赈恤,反借诛戮盗贼之名推脱罪责,朝廷必不会宽宥。”

      伯颜话音刚落,却闻有人一声叹息:“监司不立,地方官员沆瀣一气,政令难行啊!”

      我不禁抬头去看,说话之人却是许衡,老先生一脸忧国忧民之色,已经把刑狱事件上升到制度建设的高度。

      许衡言罢,诸人再无言语,都把目光望向安童,等待首相裁决。

      安童沉吟片刻,身旁掾史已提笔准备记述。

      “陕西赈灾实情如何,如伯颜丞相所言,让也速迭儿据实上报,我也会建议圣上下派官员再去核查;许右丞勿忧,监司一事,前日我已上奏,待百官集议后再行定夺;至于此案,依我之见,强盗、窃贼一律论死,恐非所宜。刑罚轻重不分,轻罪重罚,岂不逼贼为盗?只恐盗贼徒增无减耳。此案还需圣上过问。其余罪至死者,宜仍旧待报。诸位还有何异议?”

      诸人都不作声,阿合马却忍不住开口:“若派官员核查赈灾实情,下官却有人材举荐,此人精于理算,自会查无遗漏。”

      他话音一落,许衡就不禁皱眉,却没说什么。安童容色淡淡,只道:“既如此,平章可将此人姓名出身报至省堂,以待都堂考核,若确有才干,我自会上报。”

      阿合马一听,脸上的喜色淡了些,而后又堆起笑意:“这是自然。”顿了顿,“下官也有事奏陈。”

      “说罢。”

      得到首相的批准,阿合马遂开口:“太原百姓熬煮私盐,越境贩卖,各地百姓贪图便宜,争相购买,以致官盐滞销,损伤盐税,今岁只上缴税银七千五百两。依下官之见,需严禁私盐,从今起增加太原盐税银子五千两。百姓需计口食盐(1),僧、道、军、匠诸户也应分摊缴纳盐税,以保证国家赋税充足。另,诸王公主多向斡脱商人放贷,斡脱商人据财货,高息贷给小民,上下其手,牟取暴利,而小民饱受其苦,朝廷分文无收。不如立斡脱总管府,专管斡脱一事,明立章程,规定贷息。斡脱商人须得朝廷批准才可放贷……”

      他话未说完,许衡脸色已十分难看,当即截断,丝毫不留情面:“计口食盐是恶政,诸户情况不同,所需数量应自行购买,岂可强行摊派?此令朝廷早已废止,平章大人今又重提,却是何故?莫不是想借此增收赋税,邀幸于主君?”

      阿合马当众被他抹了面子,十分难堪,却仍忍住怒意,换上一副笑面:“许右丞此言,是怀疑我的用心?我用心为何,昭昭可见!为国增收财赋是我的本分,若不尽职,才是尸位素餐。许先生言必称小民,岂不知国库丰方能民用足?先生不知,每年有多少灾区等着朝廷赈恤呢!”

      许衡似乎不愿多看他一眼,哼了一声,也提高了声气:“巧言令色,鲜矣仁!你不过是以富国之名,行聚敛之实罢了!靠盘剥小民、强行摊派来增收财赋,岂不是‘损不足而奉有余’!?”

      许衡辞色俱厉,阿合马却也毫无惧色,不以为然地笑了笑:“宰相圆议,本应就事论事。不知我阿合马何处干犯了许右丞,竟被您老处处针对,不知许先生用心为何?我阿合马忠心事主,为圣上分忧解难,所做的也不过是圣上的意思。若按先生的话说,岂不是圣上昏聩不明,行恶政用恶人?这么说来,竟是圣上的不是了。不知圣上听了,会作何感想呢?许先生不如和我去御前对质,看看到底谁才是一片赤心?”

      许衡被他一激,勃然作怒:“丞相在此,你不问丞相之意,竟想越级上奏,竟是置丞相于何地!?”

      这两人争执愈演愈烈,真金本就不喜阿合马,见他这般,愈发厌恶,面色越来越不好看了,却仍只静观,不置可否。

      “够了!”矛头直指安童时,他自然不能毫无表示,当即怒斥一声,声音不大,却让周遭都静了下来,一时二人都没了言语,只是望向安童,等他裁断。

      议事厅里火药味儿十足,仿佛一触即燃。我静静看着安童,却也好奇他会作何答复。

      安童面色沉冷,却仍稳得住,不露喜怒,他瞥了阿合马一眼,而后开口:“计口食盐不合民情,早已废止。平章大人以增赋为由,力求复行,却是不妥。你若有异议,不妨去问大汗的意见。再者,官盐滞销,是否因为盐质低劣或盐价畸高所致,你不言明,反而不问原因,只求结果,一味增派赋税,罔顾小民,这却不是做官的态度。此事仍需地方官员上报实情,朝廷下派官员查核后再行决断。另者,立斡脱总管府一事,我无异议,可请旨于圣上。若立总管府,择选官员需都堂商定,具体细则日后讨论决定……敢为诸位可有疑义?”

      安童此言,虽是站在许衡的立场上,却也给阿合马留了余地,他这么一说,阿合马也不好辩驳,遂不出声。许衡呢,也不做言语,毕竟此事如何还要等忽必烈决断,现在仍做不了决定。安童所能做的,也就是给出自己的意见。

      “诸位还有何事奏报?”安童又问。

      诸人彼此相视,皆摇头不语。安童便道:“那么,署敕罢。”

      言罢,身后通译便将会议记录呈递上来,由真金首先签署,而后自安童往下,按品级高低,依次签署。事罢,诸人方才离席。而真金,自始至终没有发表任何意见,甚至没有和安童单独说一句话,便携着我离开都堂。我临走时回头一望,安童仍坐在案前,一动不动,垂眸沉思着。

  • 作者有话要说:
    注:(1)计口食盐:就是配额销售,朝廷让百姓买多少,百姓买多少。那时的盐也是专卖的。卖盐所得是国家收入,分为官运官销和商运商销两种。
    本节部分事件不遵循历史时间线,有的被我提前了。
    参考资料:
    《新元史.安童传》
    《元史.阿合马传》
    《中国经济通史.元代卷》
    《元代宰相制度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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