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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第41章 劝解 ...

  •   打猎和宴饮对蒙古人来说从来都是件大事,虽然战争时耐于苦寒,其他时候,尤其是贵族,骨子里都是贪溺物质享受的。与汉人不同,他们生来就不知“节制”为何物。每逢大宴,不喝的烂醉如泥决不罢休。以前的大汗,如窝阔台、贵由都是酒鬼,一副身板生生给喝垮了。只有蒙哥汗不喜饮酒,没有这个恶习,也正因如此,他在蒙古大汗里几乎算个异端。忽必烈不像蒙哥那般刚严自律,他爱喝酒,好在还有个底线,不至于酗酒无度。

      仪凤司的礼官宣布大宴开始,一时大鼓隆隆作势,大琵琶、云板、铜锣、马头琴齐声鸣响,乐曲辽阔雄浑,不似汉人黄钟大吕那般典雅庄重,却有股苍凉和生命力混在其中,一时能把人的思绪带到很远……

      与会宗王那颜们一起举起酒杯,向忽必烈敬酒,忽必烈也不端架子,从虎皮圈椅上利落起身,走到台前大声道:“在场的王爷、比姬、王子、公主们,都不要拘束,咱们共同喝干第一碗酒!长生天保佑,保佑朕能将成吉思汗的伟业发扬光大,保佑大蒙古国的国祚如苍天一般永恒绵长,保佑朕和子民们都幸福康健,愿我们的子孙代代繁衍不绝,愿蒙古勇士们都像海青鹰一般勇猛矫健,愿姑娘女儿们都像鲜花一般美丽娇艳……”

      忽必烈的祝酒词像一首朴素的诗歌,句式还挺整齐划一,我听了也觉得蛮有意思。端起酒杯,乘着喜气,和诸人一起把杯盏中的马奶酒一饮而尽,而后人群中就爆发出一阵欢呼。

      虽是正式的大宴,却也没那么多繁琐规矩,诸王们喝干第一杯酒,都大喇喇坐下,随意地捞起一块手把肉,大嚼起来。我不喜欢这些大块耐嚼的羊肉,只是捡天鹅肉、鹿肉、炙羊腰吃,味道甚是鲜美。

      有牛羊肉垫底,脾胃舒服多了。塔察儿、合丹、也孙哥、忽林池等诸王勋贵纷纷都向忽必烈敬酒,而后是小一辈的宗王,如八剌等人,忽必烈一一喝了。酒过三巡,诸王们更为随意,纷纷起身劝起酒来。

      我身边的哥哥们,真金、忙哥剌、那木罕都四处走动喝酒去了,小弟弟们如忽哥赤、爱牙赤、奥都赤等,都找各部落同龄小孩子玩耍去了。那颜子弟们如玉昔帖木儿、月赤察儿、安童、硕德等聚成一拨。今天,别速真没有来,我就负责照顾庶妹囊家真、忽都鲁揭里迷失等。她俩一个九岁,一个六岁,年纪都还小。我就看着她们,不准多沾酒,尝了一点,就把酒换成奶茶了。

      不多时,姐姐月烈、吾鲁真、茶伦都过来了。月烈见我带着两个儿童,脱不开身,遂道:“四妹,你和二妹、三妹一起到各处敬酒罢。囊家真她俩我来照看,正好躲躲酒!”

      想到她不久就要出嫁了,我忍不住打趣道:“大姐还用躲酒吗?我那未来的好姐夫肯定都帮你挡下了!快告诉我爱不花姐夫在哪里,我也去敬一杯!”

      饶是蒙古女儿个性直爽,也经不住这么一问,尤其是快要嫁人的,更加羞涩。月烈脸色一红,嗔怪道:“就你贫嘴!再过几年,你的哥哥姐姐们都成了家,要把所有姐夫嫂子都敬一遭,保管自己先醉倒了。”

      “那也未必,到时长了几岁,我酒量说不定也见长了呢!”我笑道,“不说玩笑了,先告诉我那阔阔真嫂子在哪儿罢!”

      “我带你去!”二姐吾鲁真笑着接了盘。

      我悄悄把酒碗换成了小盅,免得喝醉,就跟上了吾鲁真和茶伦。西边席位靠下些有一群十来岁的小姑娘聚在一起,个个红袍蓝袄,披珠戴翠。本身就年纪轻,长得鲜嫩,又是珠玉满身,就是五官不甚完美的,这么一打扮,也光艳照人。估计也是想相看一下宴会上有没有中意的小伙子罢。

      她们见我们过来,忙笑着起身来迎,为首的一个大大方方的开口:“我们几个正打算先敬大汗王子,再寻公主们的。哪知竟让公主屈尊来寻我们了!”

      吾鲁真也不介怀,拉过我,笑着介绍:“是察苏想给她的阔阔真嫂子敬杯酒,这不我们就先寻过来了!”

      为首的小姑娘面色一红,望着吾鲁真认真询问道:“这就是察苏公主?”

      吾鲁真点点头,我直接脆生生叫了一声:“阔阔真嫂子!”

      结果她脸色更红了,像是天边的红霞晕染开来,衬得原本雪白的肤色更加娇艳,配着清澈明亮的眼睛,让人看了忍不住想要亲近。我敬了酒后,又细细打量一番:她大概十六七岁,身段秀美。虽是被我们逗得脸红,却一点也不扭捏,举手投足间透出一股大气。

      忽必烈的眼光果然不差,真金可是有福了。虽然不深知,但第一印象我就给她打了个优秀分。

      “这几位察苏公主怕是还不认识吧。”阔阔真从容饮下这杯酒,就给我介绍其他小姑娘。身材高挑,乌发雪肤,和我年纪相仿的是脱脱真因,也是弘吉剌氏;鸭蛋脸,脸颊带着绯红,不爱说话的是普颜忽都,是怯烈部首领的侄女;还有一个身量尚小的是霸突鲁的三女,安童的小妹妹忽都台,也就八岁左右。

      我和她们一一打了招呼。脱脱真因性格爽利,话多一些,普颜忽都有些内向,和我问声好后就没再主动说话,只是默默站在一旁。忽都台年纪小,还很懵懂呢。

      简单问候几句,我就转移阵地,去王子那边敬酒了。男孩子们早已乱作一团,我也不想掺和进去,索性只找了较为熟识的八剌。他也恰好从众人的纠缠中抽身出来,见我过来,赶紧撇开他们迎上前。

      那时因为八剌说我是他猎得的珍奇一事,我有些不快,此时见面,彼此都多少有些尴尬,却也不生气了。我举起酒盅:“八剌王子,请喝干杯中的酒吧!自和林一别,我一直没机会好好答谢你。这杯就当是我的心意了!”

      不知是不是因为喝多了酒,八剌的眼神有些迷离恍惚,定定凝视我好一会儿,眸色才清明了些,慢慢饮下杯中酒。而后,捏着酒盏,无奈地笑笑:“你还是三年前那样,嘴上半点不饶人的。那时让我好没面子……”

      呵,我不提也就罢了,他竟还想着刚才那事。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翘唇笑笑:“我可不是故意让你出糗的。是你口不择言,我才不客气。试想你那话让我父汗知道了,他会高兴么?”

      “……你说的是,”他低头讪讪道,“我言语莽撞,公主别介意。这第二杯算是我向你赔罪了。”八剌语气诚恳,眼里也没了以往的桀骜。

      我犹豫片刻,还是饮下这杯酒。又问:“你这次来打算待多久?”

      “大宴结束后就回去。毕竟我的封地还在西道诸国。大汗信我,和林那边还要托我照应。”

      我沉默着点点头:八剌现在只是察合台汗国一个年轻王子。阿鲁忽是察合台汗王,八剌一时还不能有什么作为,忽必烈就是要犒赏他,也只能先赏赐金银财帛,政治上的奖励怕是还给不了更多。他虽失落,也还明白道理。

      吾鲁真、茶伦早已到别处敬酒了,我便辞了八剌,去找姐姐们,然而一转身,就被玉昔帖木儿、月赤察儿等人拦下了。几人笑呵呵地向我敬酒,我一时有些头大。玉昔帖木儿已经二十多岁,他们敬酒,我不好意思推脱,只得硬着头皮喝了。月赤察儿也是爽朗之人,见我喝了玉昔帖木儿的酒,更不饶了,也逼着我喝了一杯。嗳,我腿脚都有些虚浮了,看看他们身后的那颜是谁,能推脱我就坚决不喝了。

      安童沾了酒意,面色微红,嘴角强扯出一抹笑意,眼里却空落落的,也握着酒杯迎了上来,作势欲敬。我见了酒,脑袋就开始发晕,摇摇头:“哥哥,你不是外人,别欺负我了,真不能喝了……”

      “……也好。”安童点点头,漫应了一句。言语间有些心不在焉,眼神恍惚,里面压着一抹悒郁之色。

      胸口没由来地一闷,我不再多言,悄悄溜回坐席。月烈正带着两个妹妹玩嘎拉哈,见了我不由得嗔道:“你喝了多少酒啊?走路都发飘了!”说罢,推给我一个银碗,“橘皮醒酲汤,治酒醉的,”又从荷包里摸出一个黑色丸子,“梅子丸,解化酒毒。”

      我接过梅子丸,就着橘皮汤,嚼着吃下了。这两样东西都是酸的,吃了不久,就口舌生津,入胃后,倒也去了醉酒的烧灼感。只是牙齿酸得很,头脑倒是清醒了很多。

      坐了一小会儿,却见那木罕他们又端着碗过来了,我急忙起身离席,月烈笑道:“你去躲一躲也好。我先帮你拦着他们。”

      我用力点点头,一溜烟跑了,怕又被喝高了的王子那颜们劝酒,索性牵了格日勒,翻身就骑上去,远离了营盘。陪侍在一旁的小火者看了,急着大声召唤,我回头笑道:“不碍事的,我就在周围溜溜,散散酒气。”一加鞭,就把他们甩开了。

      离了宴席,周身酒气也散去不少,午后的阳光虽然炽烈,但骑马驰骋,自能带出风来。尤其是喝了酒后,我的胆子也比平时大了不少。格日勒疾驰如风,载着我从一处高坡直冲下去,我顿觉两肋生风,再加上酒意,晕晕乎乎,简直有种飘飘欲仙的感觉。

      “给我一片白云,一朵洁白的想象。
      给我一阵清风,吹开百花香。
      给我一次邂逅,在青青的牧场。
      给我一个眼神,热辣滚烫。
      ……”

      唉!唉!我定是喝多了,喉咙发痒,就借着酒劲唱出来了。结果一开口就是这首广场舞神曲,虽然我一直觉得它的旋律很带感,但是歌词未免太热辣直白了……

      唱歌时,汉语也自然而然带出来了,虽然多日不说,但也未觉生疏,反而有种亲切感。

      我策马奔驰着,从山坡上一下子冲入了山下的草野,歌声一出口,就如烟般飘散在风中。这草原太辽阔了,我又不会拉长调,所以没有余味。所幸四下无人。

      正这么想着,只听呼啦啦一声,竟是一物振翅而起,在空中盘旋片刻,忽而敛翅向我俯冲下来。我一惊,险些从马上跌下去,待用力稳住,那物已“啪嗒”一声落在格日勒颈上,正瞪着黑眼睛直勾勾瞅着我。

      “莫日根!”我一下子认出来它。它怎么在这里?难道……

      抬头一望,恰有一阵风吹来,风吹草低,前方不远处的草叶齐齐矮下身子,交错的草色间,却见一个白袍少年寂然坐在草地上,周边并无旁人,虽是盛夏,却让我有种冷然萧瑟之感。

      “安童?”我下意识开口,跳下马,几步跑过去,在他身边停下来。

      他也不抬头看我,只是漠然问道:“你不在宴席上,跑这里来作甚么?”

      这番语气冰冷而陌生,却让我慢慢清醒下来,免了平日里的客套和礼数,我倒觉得轻松许多,转而问道:“我出来散酒气,你呢?”

      “心里不痛快,就出来待会儿。”他说着,随手抄起地上碎石,用力地掷向远处。莫日根很会察言观色,见安童情绪低落,也不扰他,只是自己在一旁蹦蹦跳跳,飞啊飞的。

      我立时明白他的心情了。霸突鲁刚刚去世三四个月,他就要在大宴上服侍诸王,强颜欢笑,任谁心里也不会好过。

      在地上杵了片刻,我有些纠结,走也不是留也不是。终究有点不放心,索性厚着脸皮盘腿坐在一旁。

      安童似乎也不在意身边是否有人,只是抬头怔怔地盯着远方,默然不语,周身都缠绕着一股郁气。

      “还在想你阿爸?”犹豫片刻,我试探性开口,“父子亲情,本自天伦……心里还是不好受罢。”

      安童闻言,霍然转头,眼睛盯住我,里面透出一股锐意,竟让我有些不敢直视。缓缓对上他的眼睛,果然眼眶都红彤彤的,眼角还带着湿润。

      “家中还有额吉要安慰,有弟弟妹妹要照顾,所以自己就必须担当责任挺住一切?你是这么想的?”我轻轻问道。

      安童的嘴唇动了动,眼睛垂了下去,没有做声。

      他不说话,我也不知该如何劝解。我本就不太会安慰人,况且这种事情,旁人再怎么换位思考,终究是隔了一层。这种悲痛别人无法代替,再怎么节哀,也要自己慢慢熬过这一段。

      “心里难受,就哭出来。天性使然,这没什么好丢人的。”

      我说完,就站起身,背对着他,走远了些,免得他不好意思。

      扶着格日勒站在一旁,我也不去看他,眼睛望向远方。一时情绪低迷,心情被他带的也不大好了。

      默默攥紧缰绳,我屏住呼吸,仔细留心着身后动静。一开始是一片寂然,而后,听到些许沉闷的抽气声,慢慢地,有两声破碎的哭音夹在其中,再一会儿,小少年竟是大放悲声。

      安童少年老成,喜怒不形于色,虽年幼,却从不在别人面前流露过多情绪。今日这样,我是头一次见到,他也是压抑太久了吧。

      我把缰绳攒做一团,低头叹了口气,心里很不是滋味。

      他哭得剧烈,像是把心肺都要呕出来一般。我听在耳中,只觉五脏六腑都被揉作一团,胸口闷闷的。过了好一会儿,只听那边哭声间歇,转而变成剧烈的咳嗽,我立刻跑过去,蹲下身子,用手在他后背上轻轻拍着,帮他顺气。

      他好一会儿才止住咳嗽,用袖口蹭蹭眼角,仓皇间抬头,被我看见,脸色窘迫得无以复加。

      小少年的眼睛肿得厉害,脸上还有泪痕,完全不是平日里冷静自持的模样。我这才从他身上看出点儿孩子气来,不由得觉得好笑:明明脸已经哭花了,嘴唇还紧抿着。他也真是傲娇啊。

      我遂站起身解下了褡裢里的水壶,掏出一方素净的帕子,用水浸透,用力拧了拧。

      “擦擦脸,”我把帕子递给他,“不过,你这模样,可是无法再回席上了。”虽然不厚道,但我还是忍不住笑了出来。

      他拽过帕子,有些慌乱的,用力揩拭眼睛和颊边泪痕,来来回回好几遭,面皮都该被搓破了。

      “好了。”我制止他。他放下帕子,抬起脸,硬生生地开口:“现在怎样?”

      棱角分明,五官秀挺的小脸上,唯有眼睛那里是红肿的,若闭上眼,倒像两片鼓鼓的花瓣,想想他平日里矜持稳重的模样,一时无法联系在一起,又觉得十分可爱:反差萌啊!

      “没好多少,眼睛还是肿的……”我眨眨眼,非常耿直地实话实说。

      他一时气急,猛地把帕子摔在地上,站起身,大步如风地走出了好几丈远。又停下来,杵在原地不动,气闷地跺了跺脚。

      呃,刚才是我惹得他一通嚎啕,现在他眼睛肿得无法见人……这事怪我咯?

      到底有点心虚,我讪讪地走过去,推推他,劝道:“别回席上不就成了,我叫小火者送你回帐里歇歇,也好醒醒酒。”

      他咬着嘴唇沉默片刻,终是僵硬地点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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