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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0、第250章 金秋 ...

  •   至元二十五年的秋天,来得比往年都要早些。入了八月,北风就一阵儿紧似一阵儿了。

      此日皇帝起得格外早,想是昨夜未能安睡,晨起后便陷入了莫名的躁郁,无端发起了脾气,早膳只用了一半,就尽数泼在了地上,被奶茶浸泡的地毯湿溻溻的,污秽不堪。小火者跪在地上小心擦拭着,动作只慢了些,就被皇帝一脚踹倒。

      心知皇帝是故意撒气,领班的老宦者也不敢深劝,只能眼巴巴看着小火者偷偷揉着屁股,暗自叫苦。他却也疑惑:皇帝虽然年老,却不昏聩,更没有无端发作的时候——今日这般,又是怎么了?

      “叫人即刻安排,朕明日便回大都!”

      皇帝坐在榻上吼道,胡须虬结,暴躁不已。老宦者听了,更觉荒唐,小心开口:“陛下,眼下才八月上旬,回去怕是早了些罢……”

      “朕心里堵得慌,却是一天也呆不得了!”皇帝嘟囔着,又喃喃自语了一番,而后突然安静下来。老宦者惊讶地偷眼去瞧,却见皇帝倚着坐榻,眼神发直,过了一会儿,眼圈一红,竟落下泪来。

      “朕心里就是不好受!就是不好受!”他喃喃不止,像个负气的孩子,情绪莫名失控。老宦者心里一揪,连忙上前安抚,皇帝只是咬住嘴唇,极力忍着,可眼泪仍是啪嗒啪嗒地往下掉。

      “陛下想回去,老奴这就着人安排。只望您切莫伤怀,以免伤了龙体……”

      好说歹说,才把皇帝的情绪稳住,等老宦者从皇帝寝殿出来,后背都湿腻腻的——却是急的。额上也是汗珠,他一边擦着,一边往外走,却被一个急奔过来的身影撞得趔趄。

      “不长眼的猴崽子!”

      安抚了皇帝半天,他早就失了耐心,张口便骂起来。那个愣头青骤然止步,看着气急败坏的老宦者,忙不迭地请罪,身子不住地发抖。

      “他即便冲撞了我,何至于吓成这样?”

      老宦者心里犯了嘀咕,不禁用眼去瞧:只见这小火者脸色怪异,一阵白一阵红,眼神飘忽,额头冒汗,像是捅下了天大的篓子一般,全然失了魂魄。

      “到底何事?慌慌张张,丢了魂似的……”他一巴掌将小火者拍醒,当下教训起来。小火者一激灵,扑通跪下:“我的爷爷,快救救小的!不花、粘罕他们欺负我,叫小的去传信——这等信儿,我怎敢往御前递呀!”

      老宦者心下一沉,顾不得骂他,急问:“什么信儿?”

      小火者哭丧着脸,支吾了一阵,才挤出一句话来:“陛下心里最疼的那位,前些阵子……薨了!”

      脑子猛地一阵眩晕,老宦者也似丢了魂魄,扶着廊柱缓了半晌,才缓过来。他抬眼望天,苍灰的天幕上不见日光,一片惨淡,不由得紧了紧外袍:这上都的寒秋,一眨眼就逼到了眼前。这天儿还真是冷了啊!

      他兀自想了一会儿,突然一脚将小火者踹起来:“走罢,愣什么!这等消息你还敢瞒着?算我倒霉,今日陪你一道罢!”

      老宦者极不情愿地又挪回了皇帝寝殿,心想:陛下明日,怕是当真要回去了!

      *

      每到暮色降临,宫烛次第燃起时,便有近侍过来,将他引到皇帝的宫殿里。

      他会在夜色中经过镶金镂银的殿宇,穿过如梦似幻的花园,来到那铺着流苏软垫的寝阁里。皇帝早已穿好丝绸寝衣,趿着缎子拖鞋,靠在御榻上,耐心等候他的到来。

      今晚同每次一样,皇帝仍嚼着阿拉伯茶——这种从阿拉伯半岛传来的邪恶植物。他不止一次劝说皇帝戒掉此物,皇帝却不以为然:

      “它能镇痛,又能解乏。嚼着它,朕才觉得有了精神。”

      皇帝脸上仍是挂满倦怠,一场彻骨的悲伤,几乎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苍老的躯壳里盛放的,是同样衰朽的灵魂。他一定是太过寂寞了,才会从那些荒诞的故事中寻求慰藉。

      可他不得不承认:皇帝是一个绝好的听众。每一个这样的夜晚,在他的讲述中,皇帝跟着他,将帝国山水一一走遍。从萨莱到不花剌,从撒马尔罕到哈剌和林,从斡端到甘州……高山长河,荒漠绿洲,都有他的足迹。通过他的故事,皇帝内心的空虚得以填补:似乎只有借助于此,这个孤独的君王才能驱驰到每一寸疆土,才能在脑海里建构起那庞大而失落的帝国。

      “马可,你们何时启程?”他刚在流苏软垫上跪下来,皇帝便蓦地开口。

      “回陛下,今年年末,我和父亲打算先到刺桐,从那里坐海船,护送公主去伊利汗国。”他低着头,谨慎开口。

      “你走之后,朕就听不到你的故事了,也再没有人来给朕讲他走过的城市了……”皇帝一口吐掉嘴里的碎叶,眼里突然溢满了悲伤。

      “陛下何必忧愁?等安童那颜回来,就能带来海外诸国的见闻和传说了。”

      他试图劝说,却勾起了老人沉埋的心事。皇帝一时陷入了沉默,迷茫的眼神很像大漠上寂寥的荒烟。

      “陛下今晚想听什么故事?”

      他实在无法忍受皇帝的沉默,以及那沉默背后的悲伤,忍不住再一次发问。

      “给我讲讲她罢。”皇帝许久才给他回应,揉揉酸涩的眼睛,那眼睛因泪水变得更清亮了,“讲讲她当年的故事,讲讲她在察合台汗国的经历——你还记得察苏公主罢?”

      他当然记得这个公主。可他要如何跟皇帝讲述?她在察合台汗国的经历,绝不是什么动人的故事;而她走过的荒苦路途,也乏善可陈。

      “给朕讲讲罢。”皇帝垂下眼睛,出神地望着鞋子上的宝石,“她连一副画像都未留下。朕已老了,都快忘了她的模样了……”

      皇帝的执着突然给他灵感,也让他突破既有的原则:一个杜撰的故事足以给人虚幻的慰藉,一个旅人的讲述不必忠于自己的见闻。通过这些讲述,皇帝必将随他穿过破碎的真相,来到他用言语织缀的梦幻花园。

      *

      安童以送嫁为名,随同波罗父子出海,一去便是六年。在这六年里,发生许多大事,每一件都足以惊心动魄。

      朝外,乃颜之乱两年后,海都祸乱西北,来势汹汹,北安王那木罕不得已弃守和林,最终皇帝再次以高龄御驾亲征,才消弭了这场祸乱。

      朝内,自安童罢相,桑哥真正做到了一手遮天。钩考遍及全国,乃至百姓失业,群盗蜂起,天下骚动。御史愤起弹劾,却被严厉打压,连御史大夫玉昔帖木儿都险些被贬谪江南。很快,桑哥又把敛财之手伸向了宗王勋贵,秉承皇帝意旨,严厉打击宗藩。向来享有特权的怯薛子弟被迫缴纳税粮,宗王勋戚的岁赐也一应削减。而他自己,自得势以来,贪赃受贿,声名狼藉。朝中权贵几乎被他尽数得罪,几载宦途很快便走到了终点。

      至元二十八年,皇帝罢黜桑哥,问罪抄家;七月,桑哥被下令处死。忽必烈一朝,从阿合马到桑哥,三任理财大臣皆不得善终。桑哥死后,完泽拜相,不忽木任平章,朝廷的天平再一次倒向汉法派的一边。可自真金去世,储君之位一直空悬,朝中再未预立太子。直到那木罕去世,皇帝的心意才有所动摇。而事到如今,三个嫡子皆已去世,有资格继承皇位的,似乎只有两位嫡皇孙了。甘麻剌、铁穆耳,皇帝到底属意于谁,一时也看不明白。

      时间却分毫不停,一直走向命运的终点。

      *

      至元三十年正月,京师大雨三日,落地成冰。诡异反常的阴雨天里,老迈的皇帝从病痛中醒来,望着窗外的一片阴晦,深深皱起了眉头。

      他不喜欢雨天,雨天会使他痛风加剧,更会勾起心中的隐痛。据说察苏公主薨逝的时候,大雨也是连天不止。

      皇帝心情不豫,脚痛更加难忍,太医院使李邦宁很快被传唤入殿,为皇帝视诊。待皇帝病痛稍缓,才有心情同他言语:

      “这好好的冬日,为何就下起了阴雨?当真是咄咄怪事!莫不是京里哪位贵人……去了?”

      皇帝不由联想到这里,一时心下更沉了几分。他也只是随口一问,可李邦宁听罢,神情蓦地一黯,跟着便叹了口气,恻然道:

      “臣闻说,前日里,安童那颜病逝于京师宅邸。可怜贤相早逝,这冬日阴雨,想必是上天也有所感应罢……”

      他喃喃说着,不料皇帝早已呆住,老人眼神发直,双目犹如死物,俨然丢了魂魄:“人言丞相病,朕弗信也,而今果丧良弼!”(1)

      皇帝的嘴唇无声张着,松弛的脸庞也在抽搐,像是极力忍泪。可他哽咽半晌,眼睛仍是干涩,怔了好久,终至荒唐地大笑出声:难道他已老迈至此,连泪水都流干了?

      李邦宁见状,一时慌了:皇帝内心哀恸,如能哭出来也是好事,若是郁结于心,怕是早晚成病。他正欲劝阻,忽闻皇帝开口,老人深深吸了口气,眼里终于跌下泪来:“去把铁穆耳叫来罢。”

      *

      皇帝已老迈得不成样子,可北巡上都时,仍坚持骑马出来。他不许闲人跟从,只留皇孙铁穆耳在侧。祖孙两人沿着闪电河一路驰骋,在落日的余晖中奔向了草原。

      皇帝骑行在前,铁穆耳紧随其后,不时出声提醒,生怕他有个闪失。见他小心翼翼,皇帝不禁笑了:如今,自己竟又变成让人操心的顽童了么?

      他摇摇头,不理会孙儿的呼唤,一时逞性,骑得更是快些。越往草原深处,越是草色浓郁,金莲花摇曳生姿,瞬间铺了满眼。

      可是秋日天寒,花草已开始凋残,低垂的花枝犹如老人伛偻的身躯,丝毫经不起冷风的肆虐,枯萎的叶片几乎被风吹散开来。

      皇帝迎风驻马,低头静静审视,不由一笑:人非草木,纵然是苍苍暮年,仍能独对西风,任由风刀割面。哪里像这单薄衰残的野花呢?

      他不为这草木荣枯而感伤,只是放眼远望,把目光抛向了遥远的天边。这一望无尽的旷野,在夕阳下熠熠生辉,宛如一片黄金草原。长风浩荡,辽阔无边。在这萧瑟而诗意的秋风里,他不禁想起马可.波罗的故事,想起那故事里广袤的帝国。在这庞大而辽阔的疆土上,有无数看不见的城市在生长、繁荣、衰朽、消亡。而这一个个鲜活又苍老的城市,构成了帝国的肌理。正如人的一生一样,他脚下的帝国也不断成长、不断壮大,也终会坍塌,终将死亡。

      一个人终将面对那必然的宿命,一个帝国也将迎来那注定的衰亡。自古至今,哪一个君主不是虚无的君主?哪一个皇帝不是失败的君王?帝国终会腐朽,又何妨?帝国终将消逝,又何妨?祖先的荣耀早已镂刻在血脉里,在草原上传承流淌。纵然昔日的辉煌化为黄土,那不朽的伟业也会在歌谣里代代传唱。在流淌不息的时间长河里,人类所有的辉煌,不过是偶然翻起的一簇浪花罢了。

      他已经很老了,可他仍然活着;他的余生所生无几,可这条路他仍要走下去——哪怕只有他一个人。

      (全文完)

  • 作者有话要说:  注:(1)引自《元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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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终于写完了,应该不会有番外了~一时心里空落落的,不知该说些什么。我本来想虐皇帝,可最后我还是放过了他,让他与自己和解,让他释然。本章致敬《看不见的城市》和《奥古斯都》,文风有点鬼畜多变,就当是一个不成熟的写作试验吧~引用了一句《亚历山大》里的经典台词,补上啦!
    非常感谢好基友寒溪和鱼儿,陪着我一直写到这里,陪我一直坚持了四年。没有你们友情赞助评论,支持与鼓励,这大长篇真的坚持不下来呀!每次看到评论,心里都暖暖的~这种分享的感觉,真的很好!
    也谢谢athos君,不厌其烦地给我科普,让我思路更加开阔。还有其他读者们,非常感谢大家~四年的坚持,好漫长的时间呀。我都从读研到工作了~
    应该还会接着写文的,下一篇准备写大航海,《克拉克号》,但要先做功课~我也要放松一下,填完坑的这一刻,感觉到一种久违的自由!
    以下是我结合人物形象,选的几首自认为符合人设的曲子,大家有兴趣可以听一下~
    察苏—《Tvエンディングテーマ》by吉田洁
    安童—《阿斯汗》by贺西格
    真金—《乡愁》by贺西格
    忽必烈—《金秋》by杭盖
    八剌—《天籁之音》by Nomadic
    那木罕—《拜访》by杭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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