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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9、第249章 春草 ...

  •   “传朕的五龙车!送公主去朕寝宫!”

      皇帝回过神来,立即大声下命。内侍们听到这任性的旨命,都觉不合礼制,一时面露难色。见众人迟疑,皇帝登时火起,当即踹倒身边的小火者,吼道:“愣什么愣!都是死人吗!”

      再无人敢质疑,一切按照皇帝的意志进行。神识昏昏之间,我被人抱上了宫车,送到了紫檀殿,卧在金缕褥铺就的御床之上,身上覆着纳失失锦被,头靠绣枕。御床上围着绣金幔帐,缀着宝石和珍珠。帷幔之外,则是繁复华丽的地毯和壁衣,放眼观之,满殿皆是金碧华彩。

      无限富贵,无边寂寞;无上尊荣,无尽空虚。

      周身都是皇帝御用之物,此刻却被我占用,当真是僭越了。我迷迷糊糊地想着,头脑愈发昏重。御医闻讯而来,宫人来往穿梭,都在我眼前织成一片片模糊不清的剪影。

      服药之后,我终于安睡了一会儿,待我醒来,只有皇帝一人守在榻边。他满脸泪花,像个六神无主的孩子,见我睁开眼,才手忙脚乱地擦去眼泪。

      我沉默地望了他一会儿,忽觉胸臆间堵得厉害,忍不住又咳起来,他忙为我递上帕子,又拍着背为我顺气。我折腾了好一阵儿,只觉胸肺都要咳裂了,呼吸才顺畅些,低头一看帕子,不禁失神:洁白的绢面上点点猩红,宛如雪里寒梅一般。

      我只觉得污秽,攥住帕子不知如何处置,却被皇帝扯过来,他捧在手里,呆呆望了好一阵儿,才木然递与身旁宫人。

      我和他对视一眼,彼此无言。

      宫人为我端来热水,我润喉漱口,才觉舒畅些。躺卧在榻上,仍觉浑身没有力气,可理智却不许我休息。我直直望着皇帝,眼中含泪:“父皇,您打算如何处置安童呢?”

      他见我这般模样,心都要碎了,满脸愀然,仍强笑道:“傻孩子,朕不过稍加震慑,哪里说过要处置他?他这个丞相,还得给朕好好做着!你在担心甚么?”

      他信誓旦旦地保证,满心期待我的回应。我只苦涩一笑,缓缓摇头:“我如何不担心呢?父皇,您可不止一次让我失望了。”

      皇帝闻言,一时急了,不知如何安抚我,只是不停地掉泪,嘴唇抖颤着:“你要如何才能信朕?何止安童不会有事,只要你好起来,朕什么都答应你!什么都答应你!”

      他几乎哭花了脸,泪水和胡须纠缠不清,狼狈极了。我哪里见过他如此仓皇无助的模样,一时只觉惘然:纵然是至高无上的帝王,也有无能为力的时候。

      心下不禁恻然,我叹了口气,决定给他最后一个机会:“那您答应我一件事。”

      他不待我说出口,就连连点头,犹如抓住了一棵救命稻草。我并未对他抱有任何期待,但还是决心一试:

      “儿臣求父皇——罢免桑哥!”

      皇帝的表情凝住了,连带周遭的空气也被一起凝冻。他收住眼泪,又恢复惯常那般冷漠威严,没有太多犹豫:

      “除此之外,你所求的,朕一概答应。唯有此事不可。”

      我落寞一笑,心里并无太多失望:“那么,儿臣别无所求。”

      我闭上眼,只是觉得疲惫,更觉自己想法荒唐:一个病弱无力的公主,手无半分权力,竟然妄想扭转皇帝的意志!当真是自不量力!

      他却犹不死心,徒然解释着:“你道是朕一意孤行?朕也是无可奈何!易地而处,你若是朕,又当如何选择?”

      不待我回应,他又自顾自开口:“外有海都笃哇,侵扰不止;内有宗王勋戚,跋扈横行;更不论地方官吏豪强,侵吞渔利,蠹国害民……朕要保住这权位,更要保住这疆土。不用桑哥,谁可为朕驱使?安童仁厚,自保尚不能,如何能做朕的刀呢?夺人财路,注定要背负恶名,谁愿做这把刀呢?朕实在别无办法……”

      他喃喃说着,脸上亦有倦色,似已心力交瘁。他向来冷酷强横,独断专行,可是谁又知道他内心的苦痛与艰难,挣扎与取舍。这些注定背负的责任,在他坐上皇位的那一刻,便如影随形,无可逃脱。

      可我对他,仍没办法感同身受。他独居高位,注定要忍受无人可诉的孤苦;他独享权力,注定要面对荣耀背后的虚无。世事安得两全?对皇帝而言,也是如此。冷酷无情的命运,无论对谁都是一视同仁。

      所以,我能理解他,但不同情他;我不怨恨他,亦不原谅他。他注定要独自一人,咽下这权力的苦果。

      我无声一笑,不再逼迫皇帝。他有他要走的路,易地处之,我不会比他做的更好。

      “父皇,一会儿等我好些,就送我回去。这件事,您总能答应罢?”

      ……

      病情并未如我期待般好转,可我仍坚持回到公主府。待到三月末,又到了皇帝北巡上都的时候,可我这般光景,恐怕无法随御驾同行。

      诺敏将煎好的汤药端过来,我闻到这熟悉的苦涩,胃里便是一阵痉挛。待药汤不再灼烫,我屏住呼吸,勉强喝了几口。可药液入腹,脾胃便被激得难受。猛地一咳,喝下的汤水尽数被我呕了出来。

      诺敏端着药碗干干站着,看着我一身狼狈,一时呆立在原地,急得要哭出来。她一贯敏慧,今日却全然无措,我又气又笑:“你是傻掉了么?还不帮我换衣,药汤都黏在身上了!”

      “可是这药……”她仍端着药碗,傻傻追问,“公主不能不喝呀!”

      “先帮我换衣!”身体不适,耐心也较平日少了几分,厉声吼她一句,言罢也自觉后悔,靠在榻边闷闷说不出话。小姑娘犹豫片刻,还是顺从地放下药碗,跑去给我取衣裳了。

      她步伐急促,险些撞到来人,待看清那人面孔,慌忙下拜:“安童那颜!”

      安童只摆摆手,示意诺敏起来。他走近前,目光在室内一扫,浓烈的药味儿无处不在,又看看榻上的狼藉,转头望着诺敏,眼里带着疑问。

      “公主喝的药都吐出来了,若是陛下过问,奴婢该怎么办呀?”

      诺敏急的直掉眼泪,惶惶无措。安童沉默片刻,柔声安慰道:“你急什么呢?公主既然不愿,这药便不必喝了……”

      “可是……”诺敏一时惊住,急声开口,却被安童止住,“去给公主取件新衣罢。”

      拾掇半晌,我才安安稳稳地躺下来。剩下的药汤也被人端走。漱口完毕,换上新衣,一时身心清爽。不用受这苦药折磨,我只觉像病愈一般,全身舒畅。

      安童无声地坐在我榻边,一言不发,情绪低沉下来,也不知想些什么。我犹豫片刻,便直起身子,挣扎着想起来。他闻声惊觉,不由问:“怎么了?”

      “我想出去,我想骑马!”心情突然变得暴躁,只觉满心都不痛快,料想他定会说我胡闹,不待他反驳,便道,“整日躺在榻上,都快生褥疮了!即便病好,腰腿也该废了!”

      他见我振振有词,气得都快笑了:“你若骑得了马,我便依你!”

      “你可以带着我,就像小时候那样……”我眼神闪烁,小心翼翼地偷眼看他。他沉吟片刻,不再劝说,竟然当真同意了,唤来巴根总管:“叫人备马罢,选一匹温驯的。”

      老总管瞪眼瞅着我们,只觉这两人都快疯了,他只干张着嘴,说不出话来。安童明白他的忧虑,不由笑道:“陛下若怪罪,一切有我担着。去罢。”

      没用等多久,我便如愿以偿。诺敏特意给我换上骑装,稍加打扮,看上去气色便好多了。安童耐心等在一旁,任我磨蹭,凝视着镜子,对着里面的面孔微笑。

      脚下没有力气,走两步便觉腿软。我不想让他笑话,扶着墙壁勉强支持,安童小心地跟在身后,并不出手搀扶。只待我要跌倒的那一刻,才快步走上来,将我兜入了怀里。

      “像你这么慢,今日就不必骑马了!”他轻嘲道,也不管我愿不愿意,径自抱着我出门。马匹早已备好了,是一匹驯好的走马。毛色洁白,外形英气,我从未骑过它,却有种说不出的亲切感。他将我送上马,而后踏蹬上来,稳稳坐在我身后,俯身捞起缰绳,催着马缓缓走了起来。只那一刻,记忆便如潮般涌来,时光仿佛又回到二十年前那个夏日,他骑着格日勒带我奔出去的那一刻。

      小马起先只是小步慢走,待到了马场,看见敞阔的土地,便再也耐不住性子,搓着蹄子,跃跃欲跑。凉风拂面,涤荡了一切愁绪,我的心也随之激荡起来。感受着我的情绪,他低下头,在我耳边沉声问道:“还撑得住吗?”

      我笑着点头,他便不再多言,拥住我,马鞭响亮地甩了出去,小马四蹄生风,在马场上肆意跑了起来。

      春天的风清冷又柔和,拂在脸上舒服极了,我仿佛也变成了一缕清风,在云端自由穿行,甩开了一切羁绊。

      阳光和煦温暖,照在柔嫩的青草上,万物熠熠生辉。一切都有崭新的开始。马儿跑得越发迅疾,快意地随风驰骋,有那么一瞬,我只觉所有往事都随风而去,身心无扰,心神安宁。

      我们足足跑了三圈,才觉尽兴,安童在我身后唿哨着,又让马儿跑了好一会儿,小马老老实实地停下来。我们坐在马背上,深深地呼吸,只觉驰骋带来的疲惫都让人畅快适意。

      春风萦绕而过,阳光照面而来。春草初生,漾满了绿意,我心里也漾出了久违的柔情。安童依然安稳地护在身后,无声地守望着,感受着我每一分情绪。

      我转身看他,阳光轻柔地掠下来,深邃的轮廓被镀上金辉,俊挺的脸庞光华流转,那一瞬宛如神祇。我微微出神,只觉眼前过于耀目,下意识别开双眼。他却俯身下来,噙住我的嘴唇,辗转着亲吻,柔软的舌尖渡过来,宛如初生的春草,带着清凉的气息。

      我们好一会儿才分开,彼此靠着,忍不住微微喘息。不一会儿,我又觉得肺腑灼烫,抵着他胸膛咳了半晌,才平复下来。

      “我们回去可好?以后总有机会。等你病好,我们还可以出海,去缅国、去真腊、去须文答剌、去天竺、去波斯……海外诸国,我们一一游历,好不好?”

      他凝神看我,眼里是热切的企盼。我不禁动容,沉默半晌,才从怀里掏出一件准备已久的物什。

      安童下意识接过来,稍稍辨认一会儿,才认出是他送给我的那块春水玉。十多年来,我一直把玉带在身上,片刻不曾离身。而那通透清澈的美玉,一如往昔,莹洁无暇,温润如初。

      他疑惑地看着我,缓缓摇头,难解其意,眼里却渐渐泛起了悲伤。我微微一笑,将玉佩按在他的掌心,沉默了一瞬,才定定开口:

      “你若有机会出海游历,便带上它,就像……带上我的眼睛。”

  • 作者有话要说:  还有一章,全文就写完了~可我暂时写不动了,好累,周末再写吧。
    最后一章是皇帝粑粑的主场,我要好好酝酿。又把《奥古斯都》最后部分看了一下,找找感觉。
    其实本文中,粑粑才是最苏最帅的楠竹呀!(小表哥表示抗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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