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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2、第232章 夜雨 ...

  •   桑哥说罢,甩甩衣袖,又向我揖了一礼,而后告退。他在地上曳出修长的背影,我默然凝视,胸口忽然被堵得发闷。

      自宫内游廊一径而下,不意碰到真金,安童恰也陪伴其侧,低声说着什么。两人照面而来,我随之上前,问候了一句。真金似有心事,淡淡应了,便欲离开,待擦身而过,又像想到什么一般,低喝道:“察苏!”

      这一声喝得我发懵,我遽然转身,不解地望着他。真金回身几步,低头审视着我,目光莫名的冷峻:

      “桑哥可与你说了甚么?”

      我愣了片刻,旋即恍悟:桑哥与我一前一后而出,真金无意看到,便记在心上,想必是深知桑哥为人,自能猜得其想法。

      可他对我,也如此信不过么?我心里颇不痛快,抬头瞥了一眼,语气冷淡:“见礼问候而已,未说甚么。太子何以多心?”

      他默然不语,似是不信,见我神色不豫,也不愿追问,转而嘱咐安童:“陛下命你与老臣议论卢世荣所行,其政其人,其所用朋党,如何处置,你当有决断,本宫无复多言。”

      他点到为止,安童已有会意,点头应了。我暗暗揣摩真金的意思,便想到阿合马倒台之际那番清剿,再想到桑哥的提醒,不由忧心。碍于真金在旁,难说什么,匆匆扫了安童一眼,便向真金借口告辞。

      *

      卢世荣服罪之后即刻下狱,其下所用执政,包括史彬在内,连同阿合马旧党,一应罢免。安童仍是右丞相,回回人麦术丁取代卢世荣担任右丞,此人先前曾辅佐和礼霍孙,因为官清廉,此番官复原职。至于卢世荣所行诸事,新任宰执一一纠偏,减商税、罢牙行、允许私商泛海贸易……安童拨乱反正,倒是相当迅捷,朝堂再度恢复汉法派主政的局面。

      然而狱中的卢世荣到底如何定罪,一直未有结论。也因为如此,其所用党徒,虽被罢职,却未遭到严惩。安童对真金所言,似乎领会得不够透彻。

      年初,元军大破安南国主陈日煊,攻克国都升龙城。可入了夏,遭逢暑热暴雨,军中疫病丛生,安南军趁势反攻,形势由此急转而下。元军不得不仓惶撤逃,一路上又被敌军围堵,征安南之役至此狼狈落败。

      消息传来,皇帝自是恼怒无比。忽必烈如何也想不通:自己兵精粮足,何以败于安南小国之手?又忆及两度征日惨败,更是怒极攻心,由此病了多日,朝事皆由南必皇后代理。至于卢世荣之事,更是无心过问。

      及至几月后,皇帝才忽然问起卢世荣,近侍忽剌出建言道:“此人拘系狱中,徒费廪食,不如杀之。”皇帝遂下命处死。

      彼时,我刚刚返回大都不久,才到了公主府,慕之便急匆匆找上门来。他一脸忧色,不用开口便泄露了心事。我叹了口气:“是不是为了史公子?”

      慕之重重点头,面色凄惶:“陛下下命处死了卢世荣,会不会罪及同党,实难揣测。史公子忧郁成疾,一病不起,连同宁娘子也一应病了。莲奴跟着着急,因此小产,孩子也没能保住……”

      他一口气接连道来,说起孩子,终忍不住失声恸哭。我哪里想到此事会引出如此波折,一时惊住,等回过神来,亦心痛不止。任慕之哭了一阵,待其平静下来,脸上泪痕犹湿,他自觉失态,别扭地转过脸:“臣失礼了,请公主见谅。”

      我不予理会,只问:“莲奴和宁娘子怎样了?”

      “莲奴无事,只是忧心宁娘子。史公子若有事,宁娘子好不了,莲奴便也好不了了……臣、臣恳求公主……”

      他忽然跪在地上,连声祈请:“我知此事有违法度,让公主难做。史公子虽是卢世荣提名,就算曾阿附其意,到底未做甚么恶事。还望公主施以援手,帮、帮他……”

      慕之是真的慌了,才会不顾体面地乞求,这也是他眼下能想到的唯一办法。诚如其所言,如若史彬有事,云轩儿怎能好过?她虽为史彬侧室,到底出身贱籍,一旦失去庇护,怕是又落得一身飘零,若是再入风月,那番光景实难想象。莲奴是其义女,又怎能不忧心呢?

      “你先起来,”见他泣涕难言,我只觉心疼,将他扶起,却忍不住轻责,“何至于此?史公子是史丞相幼子,勋阀世侯之家,陛下怎能不念旧情?”

      他只怔怔望着我,得不到保证,难以心安。我无奈一笑,只得道:“陛下丞相那边,我会帮忙说情。旁的保不得,至少保他性命无虞。你还担心甚么?”

      慕之听了此言,才勉强笑了,正要谢恩,又被我止住:“待此事落定,再谢不迟。”

      *

      我没让慕之等待太久。翌日傍晚,待官员散衙,便乘车赶往安童府中。

      可惜天公不作美,还在半路,雨水便泼天而下,饶是秋雨,也势头汹汹。

      赶到安童府邸时,他正指导兀都带功课,看我冒雨前来,好不意外。

      家中再无外人,安童将我邀至后堂。兀都带亲自吩咐下人奉上热茶,小小年纪,却也举止从容,进退有度。待一切安排妥当,便悄然立在父亲身后,并不多言。

      看他模样,已有十余岁,早非当年街头走失的三岁幼童。面庞稚嫩又秀气,寡言少语的模样,和他父亲年少时有几分相像,可他眼里有火、脸上有光,同清冷自持的安童相比,又气质迥异。

      我静静端详这对父子,少顷,才笑问道:“兀都带平日读甚么书?”

      他不意我会问他话,挠挠头,脸色莫名一红,嘴角是青涩的笑意:“除了四书,还有《索哈合》、《母格底墨. 额得壁》。”

      我微觉讶异,安童见状,只是一笑:“除了国语,汉语、波斯语我也让他学着,多读点书总没坏处,”他话语一顿,又似想到了什么,“先前慕之做铁穆耳伴读,皇孙便被教的很好,等兀都带入国子学,我想让慕之也指点他一二——你同意么?”

      他无意提到慕之,今日前来的意图便清晰地浮上心头,我只觉莫名的愧疚,心思兜转了一会儿,才低声回道:“慕之早已成家,我无由管束。此事不必问我,他自己愿意便可——想必他也是情愿的。”

      安童凝视着我,不言不语时,已从我眼中捕捉到细微的情绪,回身吩咐兀都带:“你先下去罢,早生安歇。”

      这便是今晚勿扰的意思。兀都带不明父亲有何用意,也不多问,向我二人见礼,便告退了。

      室内只余我们二人,我一时无话,只侧耳倾听,窗外雨势愈发汹涌,夜色纠缠着雨水,整个天地都笼罩在一片混沌磅礴的气势里,万物静默,唯有酣畅澎湃的雨声是唯一的注脚。

      这样夜里怎能成行?我心里发愁,再看安童,他已经道出我的心事:“今日所来,是为何事?”

      他垂眸呷了口茶,话里溢满了萧索,我更觉愧疚,的确如他所言:每次前来,我都不是无缘无故,也都不是为了他。

      上次同他独处,还是半年之前。我们如今的关系,当真是微妙难言。难道以后都要这样不痛不痒,不远不近,不亲不疏?

      我心里混沌不清,思绪浮浮沉沉。可一想到慕之,哪有心情再理会这些情绪,咬咬牙,硬着头皮开口:“史……”

      话还未及出口,却被他骤然打断,他抬手止住我,脸上的笑意似有还无:“你若只想说这些,却也不急。先陪我下盘棋。长夜漫漫,总要有些消遣。”

      我此时哪有闲情逸致,只觉他着实任性了,立时便要发作,却被他阻住:“你这样哪里是求人的态度?”

      他怎知我有事相求?我哼了一声,只是漠漠立在窗边,也不过去,他已自顾自摆好棋盘,棋子深浅分明,交错而立,恰似千军万马昂然立在战阵上。

      “只此一局。你若赢我,不论什么,我都答应你。”

      “我若输了呢?”我脱口而出,不觉间已落入他的圈套,一时失悔,忿忿瞪他,又改口道,“我不会输的!”

      他看着我较真的模样,怔了一瞬,轻嗤一笑:“你若输了,只答应我一件事;你所求的,我依旧答应你。”

      “何事?”我再度发问,不经意间已上前一步,等我在他对面落座,才发现自己再度被诱入陷阱里。

      他一时默然,手捏住棋子,轻轻摩挲了一会儿,再抬头时,眼神已如雨夜一般晦涩,如古老的歌谣响在夜里,虽然动听,却让人难明其意。

      “你若输了,今晚便留下来。”

      那声音有些沙哑,如同棋子滑过棋盘的声音,他的目光亦滑过我的脸庞,情思缭绕,我怎能不懂,脸一时红了,想到这背后的小心思,不由恨恨骂他一句。

      他无谓一笑,脸上当真带了几分谐谑的意味:“公主不敢赌吗?”

      我白了他一眼,不说话,手已经握起白子,毫不客气地先行一步,一心只想抢占先机。待心思全部贯注到棋盘上,刚刚的忧思便莫名的烟消云散了。

      我求胜心切,攻势猛烈,却不思后路;他蓄势待发,一步三望,稳控全局。我前期棋风凌厉,连折他车马,却渐成孤军深入之势。过了半场,才发觉己方早已门户大开,他携兵带卒紧攻上来,不意间连克我的骆驼和哈昙。接下几步,车马又折去一半,徒留一个失去庇护的诺颜,进退皆是死路,已成困兽之斗。

      翻盘无望,挣扎无益,只得告饶。我心里一灰,信手拂乱了棋盘,垂头闷闷坐着,耳边只响起他轻快的笑声:“你若沉得住气,何至如此?”

      我抬头看他,那眉宇染着笑意,遮去了平日的阴郁,面容舒展而自在,这样的他近来越发少见。便是卢世荣下台,他也不曾有一刻舒心。这么多年来,他真正快活的时候又有几日?

      我的心情忽明忽暗,一时快慰,一时心酸:若能让他得到些许欢愉,一切都是值得的。这么想着时,嘴里不经意溜出一句: “你别得意,都是我让着你。”

      他一时讶然,眼中渐渐露出几分揶揄,我才悟到自己口不择言,简直是越说越错,一时又羞恼不堪。

      窗外雨势不歇,我们一时无言,侧耳听了许久,那琳琅的声音如珠玉落盘,一颗颗敲在心扉上,呼唤着久违的柔情和温暖。

      “是天要留你,还能怎么办?今晚怕是走不得了。”他低声一笑,目光笼罩下来,手也抚上我的脸颊。

      “那我求你的事……”我茫然看他,自知此时问出这话会惹他不快,但闭口不言,又良心不安。

      “我自然答应你,”他目光一黯,笑意果然淡了些,眼睛如淅沥的秋雨,带着清冷的湿意,“卢世荣伏诛,非我本意;史彬他……罪不至死,一时罢官是难免的,也并非再无起复的机会。”

      我轻轻吁了口气,终于放心下来:安童自然是说话算话,得他保证,皇帝那边也不必多问。

      待我收回神思,他已拥着我倒在枕衾间,那熟悉的气息在周遭弥漫,滴水不漏地裹住我,足以让人忘忧。

      我只是没想到,这个赌注要交付得如此之快,心里颇不服气。见我此时还胡思乱想,他微露不满,当即小施惩戒,咬住我的嘴唇,将我吻到失神,才喘息着开口:

      “什么都不要想,全心全意给我一夜,如何?”

      愿赌服输么,这点格局气度,我自然是有的。

      我不说话,只是搂住他的脖子,吻上那湿润的嘴角。

      室内室外,都是一袭秋雨。

  • 作者有话要说:  迟到的情人节礼物^_^什么请求,什么赌局,都是假的,只有激~情~,才真实不虚。本章不关心国家大事,只谈风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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