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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1、第231章 论罪 ...

  •   自安童进言后,江南行御史台一事,皇帝一直记在心里,御驾尚在北上途中,忽必烈便下命恢复江南行台。

      一石激起千层浪。皇帝心中的天平开始倾斜,朝臣都看在眼里,很快有人闻风而动。四月,监察御史陈天祥上疏弹劾卢世荣,其《论卢世荣奸邪状》一文由御史大夫玉昔帖木儿亲自呈给皇帝,朝野上下甚为震动。忽必烈一面下命卢世荣与陈天祥同赴上都对质,一面命安童召集诸司官吏,准备于集议上会决此事。

      卢世荣到达上都后,是由内卫由御天门一路绑缚过来的。众目睽睽之下,他被怯薛押入大安阁,跪倒在御座前,脸色早已灰败如土。

      他去岁上任之前便是一身布衣,而今不过半载,一身官服又化为布衣,世事变化,当真难以逆料。

      殿内百官齐齐打量卢世荣,横眉冷目者有之,幸灾乐祸者有之,心有戚戚者亦有之。唯有丞相安童立在队首,默然看了他一眼,眼中似有悯惜,实则并无波澜。

      卢世荣眼见上宪态度如此,脸色更加难看,向皇帝行礼后,仍跪在地上,低头耷脑的,并无一言。而百官中的史彬望见狼狈的同僚,一时也面如土色,再无昔日光鲜。

      监察御史陈天祥奉旨读取弹文,其中所列罪状,不过有三:一是敛财邀宠,苛征暴敛,害民匪浅;二是目无首相,专擅朝权,贪贿官物;三是所行之政,未见成效,言不符实。三状罪案,皆有明细,陈天祥都在弹文中一一道来。

      皇帝面露峻色,听着弹章,不时点头,待陈天祥言罢,才瞥向待罪之人:“卢右丞,陈御史所列罪状,尔可有言辞申辩?”

      这是皇帝给他的最后机会。今日集议,也是为了彰显公正。此等要事,需得双方对质、百官信服,如此,朝中风向变动,政令更张才会顺畅无阻。

      卢世荣干笑了几声,面上尽是难言的苦涩,嘴唇翕动了几下,才憋出话来:“陈大人言臣擅支钞银诸事,确有其事,臣无从申辩。可是敛财害民之说,实属冤枉。臣所行诸事,悉得陛下允准,如今却以此论罪,莫非当初连陛下都一并错了?”

      他声色并不高扬,可是言辞诛心,直接把皇帝也绕进去了,一时让陈天祥陷入被动。在场汉臣闻言,皆面露忿色,愈发恨其奸恶。可是诸人再气恨,也不得不承认卢世荣所言属实,当初的政令若无皇帝允准怎能施行?做出最终裁断的皇帝,难道就不担责吗?

      殿内气氛一时尴尬,众臣忍不住低声私语起来,待议论稍歇,翰林学士赵孟传出列进言:“卢右丞心有不忿,就事论事则可,何故言及陛下,其心可诛!右丞初以财赋自任,当时人情不敢预料,将谓别有方术,可以增益国用。及今观之,不过御史之言(1)。右丞不恤民力,各路酒课增至二十倍,欲以一岁之期,取十年之积。如此必民间凋耗,天下空虚,于民有损,于国无益。也不知这增收的钱财,都流到何处去了?右丞白身进位,本是深孚圣恩,如今行不副言,辜负陛下,实属欺诈!大人不思己过,又何来抱怨之词也?”

      赵孟传寥寥几语,便将皇帝牵扯其中的窘境巧妙化解。卢世荣嗒然若失,当下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摇头后悔不迭:他情急之下,以为扯上皇帝便可驳回罪责,哪知自己定罪已成必然,如此不分轻重只会罪上加罪。

      他定是忘了一条众人皆知的道理:皇帝从来都不会错的。

      见他罪无可逃之际还强词争辩,诋毁御史,真金亦愤然上前。他此前多次向皇帝谏言,皆被驳回,忍到今日亦无须再忍:“世荣上任以来,以诛求掊克为己任,官卖取利,广增课税,犹嫌不足。岂不知财非天降,安得岁取赢乎?恐生民膏血,竭于此也。岂惟害民,实国之大蠹!” (2)

      太子一言定罪,忽必烈听了,都大为震动,拧眉瞪视卢世荣,又恼又恨,却再无言辞。皇帝沉默不发,群臣亦默然,自知此时天子心中已有决断,不宜插言。可是隐忍许久的台官和汉臣,到底是轻松地吁了口气:卢世荣倒台即在眼前,几月以来被压制被打击的恶气,终于可以一泄而出了。

      史彬垂目立在众人中,脸色木然,神魂俱失。刚刚辩论之际,他心存顾虑,未敢出言搭救卢世荣,可待太子言罢,其势已成,当真再无搭救的机会了。

      史彬茫然抬头,目中空无一物,无意中眼神同我汇至一处,我想到他此前所求,当即如遭针刺,别开了眼眸。不经意间,却瞥见一人于百官中垂手而立,嘴角噙着冷笑,眼里写满轻蔑,朝上风云暗涌,他只冷眼旁观,一副不屑于争的模样。

      我默默打量那人许久,恍惚想到一事,心里再难平静:当初举荐卢世荣之人,不正是他总制院使桑哥?卢世荣今日遭众人攻讦,他既不置一词,也不显丝毫慌乱,着实令人生疑。

      待我收回心思,皇帝早已拿定心意,话头抛给主持集议的安童:“卢世荣是你下僚,今日之事,丞相是何想法?”

      此言一出,殿上再度沉寂下来,众人目光遽然望向一人。昔日卢世荣入中书,曾有安童支持;而后卢擅权不法,安童却隐忍多时;卢从气焰醺醺到走向颓势,除却群臣非议,安童与御史台联手自是关键所在。及至今日,卢世荣事败在即,他这个首相又作何感想呢?

      真金亦饶有深意地打量着安童,慢慢眯起了眼睛,可他脸上并无担忧,嘴角还挂着若有似无的笑意。我默视一会儿,心里便明白了,安童的态度不难猜得。

      朝上另一边,卢世荣也翘首望着首相,目光带着乞求,安童没有回避,回眸瞥了他一眼,眼里却是失望、厌憎和漠然。他不是没给过卢世荣机会,可对方并未珍惜;他也曾对卢世荣寄予厚望,可对方一再辜负。事已至此,他还能怎样呢?

      安童向皇帝郑重一揖,而后开口:“世荣昔奏,能不取于民而岁办钞三百万锭,令钞复实,诸物悉贱,民得休息,数月即有成效。今已四阅月,所行不符所言,钱谷出者多于所入,引用憸人,紊乱选法。”(3)

      安童所言,陈天祥的弹文里亦有提及,此刻重申,自因此事乃最为要害之处。卢世荣害民也好,擅权也罢,如若真能敛财,于皇帝而言,都是利大于弊;而此刻,夸口许下的承诺无法兑现,反而惹得朝野上下怨声载道,留着他,皇帝还能得到什么呢?白白招怨罢了。

      卢世荣听了此话,几乎委顿于地,眼里暗沉无光,了无生息。见这般光景,皇帝亦是下定决心,命御史再度陈述卢世荣罪状,卢再无辩驳之语,一一款服,当堂被逮捕下狱。

      “卿与诸老臣议论卢世荣所行,宜废罢者废罢,宜更张者更张;所用要人,一一鞫问;确实无罪者,由朕亲自裁决。”

      安童随即领命。皇帝在御座上等待片刻,见朝上对此再无异议,方道:“今日集议,先散了罢。”

      *

      集议事毕,百官一时散了,各回官署理事。我出了大安阁,待到了宫内便道,回府的车马已经备好。正欲上车,却见一人绕过游廊款款而来,待看见我,紧趋几步上前,躬身行礼。

      “院使大人免礼。”我淡淡道,回身欲走,却恰好对上他抬起的眼眸。他眼里似有深意,我脚步一顿,又想起那时的疑虑,随即命从人退后,自己往游廊边又走了两步。

      桑哥知我有话要问,也不言语,紧步跟上来。待走到一处亭阁,见四下无人,我方停下脚步。待我转身,他也恰好驻足,一双漆黑的眸子明晃晃地直望我,并不避讳。

      此人还真是大胆。我心下品评着,一时又想起早先他在御前的言语,大抵明白他的惯常做派,便不以为忤,只是微微一笑:

      “院使大人,我确有一事相询。卢世荣入朝,乃大人荐举,今日集议,卢右丞遭群臣弹劾,却不见大人声援一二。何也?”

      桑哥目光闪动,面上的诧异毫不遮掩,顿了片刻,不禁笑道:“原来落难的鹰犬,也是有人怜恤的。公主到底不是无情的使主。”

      他言辞无忌,却绝非戏言。我冷淡地注视他,待其收了笑意,才道:“大人此言差矣。卢世荣乃朝廷命官,又非我的奴婢,我自然不是什么使主。”

      “也是,”他笑笑道,“黄金家族的奴婢,也不是谁人都能做的。卢世荣一介白身,的确不够格。也正因他不是皇上的奴婢,一旦弃之不用,何其容易?”

      他轻轻一叹,似有感慨之意,眉目舒展间,一双眸子却更显锐利。我呼吸一滞,胸口突然堵得发闷:卢世荣但有阿合马的势力背景,便不会这般势单力孤,以致仓促倒台。

      “大人还未回答我的问题。”我收回思绪,再度转到这个话题上来。桑哥听了,摇头憾然一笑:“我对他,爱莫能助。”但见我仍是疑虑,才续道:“昔日王文统因李璮之事获罪,举荐之人中,清洁自守如廉希宪,尚被陛下鞫问;如今卢世荣坐实了罪名,我撇清干系还来不及,哪敢多言多语?”

      “朝上定罪,皆有证据。是非曲直,不容颠覆。身正则影正,院使大人果无阴私,又怎会因言获罪?”我挑眉看向他,目光不乏质疑。

      他看着我的眼睛,笑容忽然一滞:“公主这是怀疑臣?”

      我并不否认,只是一笑:“大人与卢世荣素日交好,我不得不多想想。”

      他愣了片刻,而后又是笑开:“罢了罢了,这等微末琐事,何劳公主上心?卢世荣下狱,凡有干系之人,安童丞相自会一一按问,臣若有罪,早晚逃不过的。”

      他这话说得甚是伶俐,我不禁露出赞许的笑意:“大人分明是磊落之人。”

      他却似心怀忧惧,笑意收起来,皱眉深深一叹:“公主说笑了,臣也担心呐!阿合马昔日获罪,朝廷清查同党多达七百余人。其亲近党羽,尽被诛戮;侥幸活者,亦被罢黜。臣岂知这番鞫问又是何结果?”

      当初审查阿合马一案,是真金主持。审案过后,朝中理财派被清除殆尽,这是事实。语涉储君,桑哥言辞何其大胆,分明是有恃无恐,却故意做出一副小意可怜的模样,他怀的又是什么心思?

      我心里泛上一丝嫌恶,也不戳破,只是淡笑道:“安童丞相向来仁厚,审案亦不会牵涉无辜,大人多虑了。”

      桑哥点头附和,却仍忍不住提醒一句:“丞相若能宽仁为怀,自是再好不过。否则,落网的鹰犬反扑起来,也是能伤人性命的!”

  • 作者有话要说:  注:1、(1)(2)(3)处引自《元史》、《元朝名臣事略》等史料原文,略作调整。
    2、总制院:即宣政院,元代中央直属的国家机构,负责掌管全国佛教事宜并统辖吐蕃地区的军政事务。
    院使是总制院的长官。桑哥首次出场,在第22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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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哎呀呀,明天要上班了,一万个不开心,只能更文自愈了,想看评论(#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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