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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3、第183章 私心 ...

  •   安童闻言,沉默片刻,似在整理心绪,而后清清喉咙:“公主欲知何事?”他声音低沉,情绪亦十分低落,话语间透着难言的萧索。

      听他称我“公主”,我不禁一怔,而后才回过神,刚刚的亲密和温存仿佛只是一梦,风吹得枯枝簌簌作响,无时不在提醒我眼前这冰冷的现实。

      我咽下喉头的苦涩,转过身,却见他也一同转身,默默望着我,纵然神色已恢复平静,微红的眼睛还是泄露了心事。

      我稍稍转头,避开了他的目光,问:“庆云班眼下如何?阿合马有没有刁难宁娘子和白秀才?”

      献艺那天的事情发展着实出人意料。我甫一回宫,便生了病,十多天便恍惚过去,而今才想起此事,心下也着实担忧。那天阿合马和安童朝堂对峙,自然明白这剧本指向何人。他虽奈何不了安童,但要坑害庆云班,却是毫不费力。

      “原来公主还记得庆云班。如此,为何早不问我?我欲求见公主,又为何避而不见?”他的笑容里带着一丝微讽。

      “……”我一时语塞,颇有些气恼。先前在病中,安童曾多次托真金传话于我,欲求见上一面,皆被我拒绝。现在想来,是不是与庆云班有关?若因此误了事,我又怎能释怀?

      “他们到底怎样了!”我催问道,心下烦乱,靴子用力一碾,把脚下的枯枝碎叶踩得咯吱作响。

      “你也了解阿合马的为人,庆云班出演这样的剧目,阿合马又怎能让他们好过?”他故意留住话头,似要引我催问。觉出这番心思,我心头颇为不快,下意识上前两步,瞪视着他,恨声道:“做那出剧,还不是你的意思?他们因此招惹了阿合马,你却要袖手旁观么?”

      他淡淡一笑,双手扶住我的肩膀,想抚平我的怒气。我轻轻一挣,避开了他的触碰,不咸不淡地瞥了他一眼,算是告诫。

      安童脸上笑意一僵,讪讪垂眸,叹了口气:“他们是你的朋友,我怎会置之不理?阿合马第一个问罪的,自然是白秀才,找了个侵吞路学租入的罪名栽赃下来,便将其下狱;那个宁娘子,阿合马垂涎许久,也强夺入府纳为妾室……”

      “这贼佞!可恨!可恨!”我怒气难遏,登时打断他,冲口骂道,一时手足冰冷,浑身颤抖,甚至不敢再听下去:以云轩儿的性子,若是阿合马对她用强,恐怕……恐怕她便真成了那戏台上的绿珠!

      “白秀才和宁娘子……他们、他们最后……?”我颤声问道,心中懊悔无比:若是自己早想到此事,又何至于此?

      安童稍稍抬手,示意我不要忧心,我眼睛酸涩,顾不得用衣袖拂拭,只是急急望向他,温热的眼眶经冷风一吹,更加刺痛。

      他见我这般,一时恻然,抿唇沉默片刻,还是忍不住伸出手,轻轻拭去我颊边滑落的泪滴。

      “阿合马以白秀才性命相逼,宁娘子不得不委身于他。这种内宅私事,我原是不得而知。后来卢洵为救表兄,先是求助于史公子,继而找到了我这里。省堂圆议时,我命刑部重审此案,又有路学学官作证,算是帮白瑀洗脱了污名。”

      “至于那宁娘子,我本不便插手。所幸史公子与阿合马还算相熟,一番交涉下来,阿合马便将那伶女送到史府。史彬怜其孤弱无依,纳其为侧室……至于白秀才,虽脱了罪,这京城也留不得了。我修书一封,举荐他为东平路教授,现已离京上路了……那个胡班主,为免遭陷害,也带着家班,一并离了京……”

      我松了一口气,内心仍是痛悔不已。只因这一出戏,让有情人两地相隔,难成佳偶。史彬虽是高门贵胄,却非云轩儿心意所属,嫁为妾室实属无奈。可怜白梦石,右臂还留有旧伤,就要孤零零一人,远离京城了——又有谁来照料他呢?

      我愤愤然抬头,望向安童的目光仍是带着几分嗔怒。可我也明白,此事不能全然归咎于他。当初若非他出手相助,云轩儿早就被阿合马强取豪夺了。

      “你还在怨我?”他似读懂了我的心思,皱眉问道。

      我咬着唇,烦闷地摇摇头,一腔愤懑无从发泄,又忧心白瑀,心里堵着一口气,胸口闷得发慌。

      “公主只知白秀才一家之悲辛,却不见天下遭阿合马暴.政荼毒的黎庶,又有多少!”安童盯住我的眼睛,一瞬不瞬,痛声道。

      我心头一震,一时不敢细想:究竟有多少清白女子惨遭蹂.躏?又有多少耿介之士无辜蒙冤?从朝堂到乡野,阿合马无处不树敌,只因忽必烈的宠信,便恣肆妄为,当真天怨人愤。

      我细细体味他的话,半晌不语,待心思定下来,才道:“既然如此,丞相又有何作为?只是以《罪己诏》讽谏圣上?可那剧本,入得了圣上的心吗?”

      安童闻言,脸色霎时晦暗下来,自嘲一笑:“公主是笑我尸位素餐?阿合马铨选钱谷诸事不由部拟,径自上奏,已成惯例。我几次奏劾,鲜有成效。至元九年,阿合马所领尚书省并入中书省,我手上事权被剥夺殆尽。若说我虚食俸禄,也不算冤枉。”

      我倏然抬眸,恰巧看到他眼中起起落落的神色,毫无保留,坦诚得让我心酸。一时又暗悔失言,垂眸涩声道:“那么……你还有何对策?你也知道,对宋决战在即,筹备军需国用,我父皇是离不开阿合马的……”

      “如此,我更不能由他恣为不法。国朝离了他便无人理财了么?任其膨胀下去,待平宋之后,自恃功高,怕是更无从压制了!”

      安童眼里闪过一丝决绝,似是已筹谋许久,面色坚定得近乎冷酷。这样的他于我而言,竟十分陌生。我暗暗打量,心下一叹:久历宦海的人,哪里还会是以前的纯白少年呢?

      “大战在即,本应勠力同心,朝中再起纷争,怕是于大局不利。丞相如此打算,莫不是也存着一份私心?”

      我一边察言观色,一边出言试探。眼下襄阳已破,守将吕文焕归降,对宋之战最大的梗阻已经清除,沿江而下直取临安不过早晚的事。忽必烈欲图大业,欲求富国,江南这一膏腴之地怎会放过?南宋立国几近一百五十年,朝廷腐朽不堪,败亡是大势所趋。这点我尚能预见,安童又怎会图谋私利而罔顾大局?

      我的点滴心思都落在他眼里,他也不反驳,只道:“不错,我的私心,尽在于此。在其位,谋其政。既然身居相位,便不能容人肆意侵夺事权,否则便是朝堂最大的笑柄。且不论治平天下之道,一朝之相若不能为百姓铲除苛暴,我于心不安……公主,臣也想问您一事。天子在位,若只念着一家一姓,一味图谋事功而枉顾黎庶,徒知敛财而不知休养生息,难道不是最大的私心?”

      “安童表哥,慎言!”我脸色煞白,忙忙叫他住口——他哪里来的胆子敢如此直言不讳?

      他只摇了摇头,唇边蔓延着苦涩,眼神掠向远方,眸色像初春的草原一般苍凉荒芜:“圣上即位二十余年,海内兵戈不息,也是没有办法的事。而阿合马之流,只顾逢迎上意,从不知爱惜民力,哪里比得上文统先生当年?秦二世而亡,隋亦蹈其覆辙。辽宋夏金分裂数百年,眼下有归于一统的希望,我既渴盼,又满心畏怖……察苏,你能明白么?你站在我这个位置,就知道我真正惧怕的是什么!”

      他语气沉痛,似是把掩藏许久的伤疤一点点撕开,痛处依稀可见淋漓血肉。我口舌发干,心里早已翻起惊涛骇浪:如今的时局,不正是到了同秦隋两朝一样的节点?眼下尚不至于此,而任凭阿合马膨胀下去,怕是国运堪忧。

      及时打住了自己的念头,只能安慰自己蒙元绝非二世而亡。可若朝政酷虐害民,纵然国祚绵延千载又有何意义?

      “我、我明白……”我讷讷道,心里像被掏出一个巨大的黑洞,里面深藏着所有的恐惧,“这便是《罪己诏》的用意所在了……”

      “不错,借戏讽谏罢了。我穷尽所能,但凡能打压其嚣张气焰,都在所不惜。只是这戏,怕是说者有心,听者无意……”

      “哥哥!”我心头一热,不禁出声唤道,“你不是一个人,我会帮你!只要我能做的,尽数帮你。你只说要怎么做。”

      他听到这个久违的称呼,一时动容,怔忪良久,嘴角慢慢涌出酸楚的笑意,眼神也柔软下来:“有你这句话,便足够了。你能回来,便是我最好的慰藉。”

      鼻子又是一酸,我眼睛发热,忙生生忍住:“你说的没错,我之前……是在逃避。阿合马苛政流毒天下,时局不幸,所有人都无法幸免,我又岂能独善其身?没有权力,我连朋友都保全不了……我……”

      直到此刻,我才敢于直面内心的选择。我逃离深宫,逃离皇权,逃离公主之位,表面上是弃绝荣华,其实何尝不是逃避?藏身市井的我籍籍无名,唯求一身安稳,怕是早已忘记初心。只余他一人在宦海浮沉,上下求索而不得。

      我突然心里发虚,连呼吸都轻了几分,垂着眼眸,不敢看他,也是头一次,在他面前放软了态度。

      我的心事他已了然,却不点破,只是稍稍俯首,凑近了些,温煦的气息如春风拂面,似能熨平我深埋的伤痛。

      他柔声一笑,语气温和得一如往昔:“我知你心里痛楚,圣上和皇后也是一样,只是苦于无从补偿罢了。答应我,安心留下来,别让父母老无所依……”

      “……好。”我喉头哽咽,眼泪坠落,口中尽是咸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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