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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3、第173章 伤病 ...

  •   第二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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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至元十年十一月,京师地震。损坏民房百余间,死伤百姓数十人。

      震源在大都城南,是以旧城受损较多,大兴、房山两县遭灾严重。新城营建不久,房屋尚且坚固,损伤尚轻。

      灾害发生的消息很快上达朝廷,皇帝特遣官员赈灾,依例进行抚恤救济,蠲免赋税,还特命大都惠民局的医官为灾民义务诊治,并施以药物,防范灾后疫病等等。

      大都路学在此次地震中损失不多,只倒了两间校舍——恰恰就是尚未动工修缮的那两间。灾害发生当夜,白瑀刚刚回到路学,正巧碰见徐慕之惊慌失措地跑出来,想也不想便冲进我的居处。房屋坍塌的一刻,他将我护在身下,自己却被砸伤,在惠民药局整整昏迷了两天。

      他头部受了轻伤,肩膀骨折,右臂几乎断了,脏器也多少受损,虽无性命之虞,但不知今后恢复如何,会不会落下残疾。如此一来,学务无法受理,路学事宜只得暂时交付其他学官负责。

      闻知他受伤,卢洵亲自来探候,和我一起整整守了两天。待白瑀醒来,立即将他撵走。云轩儿知情后,特地请胡班主腾出一间屋子,供白瑀静养,也好方便医官随时诊治。白瑀本不肯,无奈云轩儿态度异常强硬,灾后的路学又是一片兵荒马乱,留在庆云班的宅院里总是更好的选择。

      至于白瑀的药膳饮食,有朝廷的抚恤,又有惠民局的医药补贴,卢洵和学里诸同僚又多少筹措了一些善款,尚能维持目前的用度。

      白瑀因我遭灾,我心中愧悔不已,如若我当夜再警觉些,也不至如此。如今只能用行动加以补偿。一方面替白瑀打理学校事务,另一面定期来庆云班探视,为他请医官买药等等。若逢云轩儿做场,我便请假来照顾他。

      如此来往了几回,终于熬到了腊月,路学放假后,我索性搬到了里仁坊,在庆云班隔壁赁了一件房屋,以便照顾白瑀。
      ……
      今日一早,正要出门,却闻一阵咚咚咚的敲门声。待我开门,却是徐慕之。看他小脸在冷风里冻的通红,我忙将他拉进了屋子,忍不住责备道:“天这么冷,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他一边搓着双手呵着气,一边眨眨眼,笑道:“我想探望白学正,也想看看……师父。”

      听他这么称呼,我无奈地一笑,也不理会,只道:“先暖和暖和,我一会儿便带你过去。”我挑着了炉火,让他坐在炕边取暖,又烧了热水沏茶给他暖身。

      煤炉里的火苗又燃了起来,屋子里弥漫着煤烟味儿,刺得我眼睛发酸。我勾了勾炉火,一时发怔。想我刚搬到里仁坊时,曾对取暖生火很是伤神。此时煤炭虽已成为重要燃料,但价钱贵,普通人家用不起,仍以柴草取暖。这些煤炭还是史彬送给云轩儿的,云轩儿特地分了我一些。我平日里舍不得用,只以木柴烧火炕。今日徐慕之来,怕他寒冷,索性取来用些。屋子暖和,夜晚我也能睡得安稳。

      我洗了洗脸面,又取来点心给小少年。他喝着茶,嚼着乳饼,看我看着炉火,若有所思。我揉揉眼睛,笑问:“想什么呐?”

      他这才回神,黯然道:“直学这双手,应该用来著书立说。生火做饭可惜了……”

      我听了不禁失笑,下意识去看自己的双手。近来疏于保养,的确有些粗糙,小指处还生了冻疮,红色的淤肿凝于其上,不美观还在其次,夜来总是奇痒难耐。想着这些,我渐渐地有些出神,竟不知从前这双手是何样子。我的脸庞呢,有没有满面风霜?

      “直学应该找个妻子了,您一个人太过辛劳。”小少年从火炕上跳下来,走到我身边俯下身,轻轻为我捶着肩膀,“给慕之找个师母吧。每每想到您孤单一人,我心里总是很难过。您在大都城连个亲人都没有……”

      他竟然生出这么多莫名其妙的心思。我哭笑不得,忍不住啐道:“你一个小孩子,懂甚么呢?”可我却不敢看他,眼眶一酸,眼睛变得湿润起来,忙忙用手擦拭。

      “直学是在思念亲人吗?”他认真地探问,语气中带着几分不自知的天真。

      我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句,他仍劝道:“直学不要再一个人了。一个人怎能过一辈子?”

      我心里一颤,仍然无法直视他的逼问,只得敷衍道:“白学正不也尚未娶妻?他还较我年长几岁呢。”

      “可白学正有宁娘子啊!如若受伤的是您,又有谁来照顾您呢?”他不依不饶,语调也透着焦急。

      被他这么一说,我心头纷乱,久久压抑的情思一经勾动,根本无法遏制。低头看着跳动的火光,眼前似乎闪过数张面孔:我爱的,我恨的,我怀念的……一张张面容,模糊又疏离。轻轻阖眼,一时惘然:我明明有很多亲人,可正如慕之所说,眼下又是孤身一人。长夜漠漠,无人嘘寒问暖,再硬的心也会冷啊。眼下这样,以后的日子呢?

      “直学没有亲人,就把慕之当做亲人吧。慕之的亲人就是您的亲人。”他拽拽我的衣袖,语气里透着眷恋。

      “好。”我心头一热,又背过脸去擦擦眼睛,而后道,“走罢。我们该去看看白学正了。”
      ……
      庆云班的宅子就在隔壁,今日又逢胡班主领着班子出去做场,院里一派寂静。留下的伶人也没有练嗓,只是做些身段动作。小学徒们静静地洒扫庭院,见我们进来,笑着问候,因已相熟,也无需引路。我领着慕之径自往后院西厢房而去,白瑀就暂居此处。

      还未等进门,却见门口坐着的小姑娘风风火火地朝我们跑过来,先向我问了好,待看见我身边的小少年,惊喜地瞪大了双眼:“慕之哥哥,你也来了!”

      “莲奴,”徐慕之看着小姑娘水汪汪的大眼睛,莫名地红了脸,慢吞吞地回了句,“天这么冷,你怎么还在屋外坐着?”

      莲奴是云轩儿新收的小弟子,而今才十岁。慕之来探望过白瑀几次,两人因年纪相仿,便已相熟。小丫头小小年纪就落入风尘,又正是活泼的时候,毫不掩饰自己的欢喜。倒是慕之,随着年岁渐长,便开始别扭了。其实他不过比她大两岁。

      莲奴神神秘秘地凑过来,刻意压低了声音,然而她声音清亮,说出来还是很大:“我师父又和白学正吵架了!师父一生气,把茶壶都摔了,茶水溅了我一身!我不敢进去,又怕他俩闹出事来……正愁着呢!”

      她微微蹙眉,故作老气地叹了口气,但神情并不见担忧,反而有种兴奋的感觉。徐慕之怪异地望望她,又道:“这时候我们进去也不太好……”说着,又看看我,“直学,您说呢?”

      我沉默片刻,道,“我去看看。莲奴,你先陪着慕之,一会儿我再叫他。”

      小少年听话地点点头,皱着眉,面色有些凝重。莲奴见状,跳起来点了点他的眉心,想把他眉头拨开,却被小少年轻轻握住了手。

      徐慕之把她的手拽下来,放回她身边,嘟囔道:“莲奴,别闹。”

      莲奴见他冷淡,脸色瞬间撂了下来,没好气地白了一眼,“你呀,别乱操心!他们俩三天两头的吵架,我早已见怪不怪。说起来,也都怪白秀才倔得像块石头,每每惹我师父生气……哼!”

      说罢,小姑娘还向身后扫了一眼,脸色愤愤不平。小少年听了,脸上写满不快,轻斥道:“不许你议论我先生!”

      “呵,”莲奴并不怕他,抱着胳膊冷笑了一声,“怎么说不得!他又不是我先生!”她说话间,脸色也极丰富,年纪虽小,但眼尾一挑,便露出十足的媚态,看得小少年神情一怔,话也缩了回去。

      “我又没说错。你们这些读书人,脾气又臭又硬,清高得很!”

      “你!”小少年被她当面一说,脸色涨红,平日里的君子风度也不见了。他气的牙痒痒,奈何自己年长,不屑于同小姑娘计较,气呼呼地转身,索性不理她。

      见这两位也闹了起来,我一时头疼,正想着怎么劝和,却闻清亮亮的一声问候:“苏直学!”

      却是米里哈,她今日也没出去做场。

      “娘子来的正好!”我欣然一笑,毫不含糊地把两个小娃推给她,“小孩子闹别扭,请你帮忙看顾一下。我去看看白学正。”

      米里哈点头应了,一手牵着一个小娃,带着他们去前院。我松了口气,定定神,上前扣了扣门,却无人回应。里面一片死寂。

      等了片刻,我有些焦躁,见门半掩着,便推开进去。果然地上一片狼藉,都是碎瓷片。哪里想着云轩儿脾气这般急躁,好好的茶壶,说摔就摔了。

      佳人凭窗而立,冷冷背对着白瑀。白瑀靠在榻边,面沉如水,气色憔悴,更显得颓靡。我一时尴尬,轻轻唤了声:“梦石兄?宁娘子?”

      云轩儿简促地应了一句,笑容也显得勉强。白瑀面无表情地抬眼:“子清来得正好,劳烦子清帮我收拾行装,送我回学里。”

      我一时错愕,小心地问了句:“怎么回事?你的伤……”

      白瑀的手臂仍带着夹板,他目光一掠,似乎对自己的伤势毫不在意,“伤已大好了,今日就回学里。”

      还未等我回复,云轩儿已上前一步,挡住门口,眼里含着泪,厉声道:“白梦石,你今天若踏出这间屋子,这辈子便别来找我!”

      白瑀对她的威胁无动于衷,惨淡地笑了笑:“我这副样子,今后也无颜面见娘子。有劳娘子这半月来的看顾,瑀感念在心。”

      听他说话这般疏离,云轩儿又气又恨,眼泪也从颊边滚落:“你说这些丧气话作甚么?你不嫌弃我是伶人,我还会嫌弃你的伤病?好好将养,还怕养不好么?”

      “我便回去养也好,在这里不踏实。”他目光一颤,见云轩儿落泪,目光里也隐着疼惜,声音又柔了几分,“玉轩,你若懂我,就知道我在乎什么。”

      “在乎什么?”云轩儿气极反笑,抹了抹泪,“你不过是一身毫无用处的骨气!”

      白瑀一怔,目光凝在她脸上,良久,才凉凉一笑:“要说骨气,你不也是么?玉轩,我问你,跟着史公子有何不好?”

      “……”云轩儿一时哑然,震惊地望着他,气势慢慢消减,沉默下来。

      “那日我都听到了。”白瑀自嘲一笑,“当日我还庆幸,满以为自己可以为你赎身。哪料天意弄人,早知如此,便不该牵累佳人。你莫为我耽误了青春。”

      “我不会嫁给史彬。即便一个人,我也能活得很好。”

      “待你红颜老去,如何谋生?膝下无人,不觉得寂寞么?”白瑀望着她,眼里是深深的悲哀。

      “我有莲奴!”云轩儿喝道,而后捂住脸,眼泪顺着掌缝无声地滑落,“你不用我管,又有何资格干涉我!”

      白瑀深深看了她一眼,不再说什么,而后望了望我,语气是异常的坚决,“子清,烦请你帮我收拾东西。”

      云轩儿惶然抬眸,看向我,用眼神在恳求什么,我不忍看她,只道:“今日怕是来不及。腊月底了,马车也很难雇到。宁娘子近日来着实辛苦,梦石兄不如住到我那里。也好让娘子歇一歇。余事改日再商量也不迟。”

      我黯然道,也不知自己的折中方案能否有用。

      白瑀沉默片刻,但见云轩儿那张面庞梨花带雨,着实惹人怜惜,不忍再固执己见,只道:“也好。”

      “那便有劳苏直学了。”云轩儿舒了口气,恨恨瞪了白瑀一眼,又对我道。

      “宁娘子客气了。梦石兄的恩情,我无以为报,也请二位给我一个机会。我心里会好过些。”

      “子清不必耿耿于怀。”白瑀淡淡道。他越是不在意,我越是难以释怀。他的右臂若不能恢复,我该怎么补偿他呢?

      我轻轻一叹,勉强挤出一丝笑:“慕之今日来看你,我去叫他进来。”

      “你们……唉!”白瑀一叹,摆摆手不再说什么。

  • 作者有话要说:  元朝时期,大都地区的地震十分频繁,见于记载的就有十一次,其中两次震级很高。历史上的这年没有发生地震,这次是我虚构的。

    关于伶人,她们处于社会底层,生活悲惨。其归宿,一般是嫁给男艺人,或者嫁给权贵做妾,或者出家,或者收徒弟为自己养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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