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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九 ...

  •   画栩在乱针绣艺术研究所工作。每天安静地刺绣不用跟别人多说话让她觉得很安全。她是这样有些自闭的人。在这个庞大杂乱的城市里认识的人少得可怜,父母、亲戚、同学、同事加在一起也没有三十个。她很喜欢这样简单。从十年前开始,她的心就只剩很小一部分用来装别人。其余的,都给棣仁了。
      从画栩走错教室那一天,就给棣仁了。
      那是高一开学后不久,画栩参加了美术兴趣小组,第一次去,大家跟她说,是在解放楼旁边,塑像后面,两棵大水杉那里。画栩摸索去了。那里真美。正是黄昏,太阳金色的余辉透过树叶的缝隙凌乱地撒下,一栋暗红色的木结构老楼,在树影葱郁中若隐若现。楼里传出时起时伏的钢琴声。是这里吗?画栩轻轻走近,推开吱呀的木门,诺大的阶梯教室里只有优美的钢琴声在流泻。一个少年正端坐在钢琴边,专注地弹奏。他的头发有一片被窗口的阳光染成了金褐色,五官清晰而柔和——像一幅油画。画栩在那一刹那仿佛着了魔。
      “你找谁?”钢琴声停止了,男孩抬头问她。
      “我,这里,是美术兴趣小组吗?”画栩觉得自己舌头都打结了。
      “不是,是音乐教室。美术教室是隔壁那间。”男孩站起来指向窗外。“白墙黑瓦那间。”
      画栩一时间不知说些什么,她只知道她并不想转身离去。
      “还是不认得吗?”他有点诧异。
      “不,认得了。”画栩转过身,又反转回来,鼓起勇气问:“你,你每天在这里弹琴吗?”
      “不,今天晚上开学晚会最后彩排,我想在这之前再弹一遍。”
      “是,是什么曲子?”
      “李斯特的《La campanella》,《钟》。”他温和地答道。“你是高一6班的吗?挺脸熟的。”
      “是。”画栩很惊讶。
      “我也是。我叫尉棣仁。”
      “我叫梅画栩。”

      棣仁就这样被刻在了画栩的脑海里。一笔一划,再难抹去。棣仁坐在教室最后一排。沉默寡言。他的热情仿佛只停驻在一样东西上——钢琴。虽然他上课、下课、打球、吃饭,有时也会展露微笑,可画栩无时无刻不能感受到他与这个世界的疏离。他只沉浸在他的世界中,钢琴的世界。
      如果可以选择,画栩想变成他家钢琴上的黑白键,每天与他相伴。
      棣仁每个礼拜都去上海到音乐学院的老师那里上课。高一已经过了业余十级。他本来也许可以顺利地考上某个音乐学府,从此成为钢琴家。可是那次意外的发生让一切都改变了。一次打篮球时,他的右手指骨被撞断了。恢复得不好。他可以正常地生活学习,可是再也弹不了钢琴。从四岁开始弹琴的他,从此不能再弹了。
      画栩从没见过他流露出难过的表情。他绝口不提钢琴。他逃课,抽烟,打架,无所谓的样子。可画栩上课时偶尔的一回头,总能捕捉住他眼里的一丝悲伤。那种无望的悲伤。让人心碎。
      高三开学之后,棣仁又恢复了正常。他不再鬼混,好好地读书。可是,那种悲伤,还在他的眼底。
      那年夏天棣仁考上了东南大学建筑系。画栩觉得他是在逃避上海,逃避一切有关钢琴的回忆。她只是自己这样想,独自为他难过。画栩在师院读乱针绣的大专班。她以为再也见不到他了。不用再为他眼底的悲伤心碎了。
      如果没有那次重逢,也许真的不会再心碎。
      可是,他们重逢了。
      那是寒假的某一天,画栩在市图书馆门口遇见了棣仁。画栩推开玻璃门,棣仁从里面出来了。画栩一眼就认出了这个穿黑色棉衣,很瘦的男生就是棣仁。“棣仁……”她下意识地嗫嚅而出。她居然没有叫他的姓。
      “你是……梅画栩。”棣仁还记得她。她的心开始乱跳,乱七八糟,一塌糊涂。
      “好久没见你了。”他说。他比高中时更瘦了,瘦得有点脱了形。
      “……”画栩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沉默。
      “你现在在哪?”
      “在师院。”声音小得不能再小。
      “今天下午有同学聚会,知道吗?”
      画栩摇头。她脸红了。她的生活狭小到几乎没有什么信息来源。
      “你去吗?一点,上岛咖啡。一起去。”
      “好。”画栩紧紧地低着头,盯着自己的纽扣。
      “你吃午饭了吗?”他抬起手腕看了看表。“现在已经十一点了。我们去吃午饭然后一起去。行吗?”
      他居然会邀请画栩。画栩愣住。
      “你还有事那就算了。”他看着迟迟不说话的画栩,有些焦躁。
      “好啊,好。”画栩急忙回答。
      那天怎么和棣仁吃的午饭画栩已经全然忘记了。她只记得自己的心一直跳的厉害。并不是全是因为紧张,还有因为她感到了一种奇妙的感受,幸福。
      下午的同学聚会很热闹。有好多人画栩连名字都不大叫得出了。她只能一个人捧着果汁坐在角落里。棣仁也很沉默。坐在画栩身边,不和别人说话,也不理睬画栩,像在想着什么重要的事。坐在棣仁身边和别人闲聊的男生画栩倒认得,赵政,长得很漂亮很漂亮,看着他画栩简直有点自卑。他高中时期就和棣仁很要好,大学是南大医学院七年制硕士班的,高中毕业时老师曾经骄傲地提起过,所以画栩记得。
      聚会糊里糊涂地结束了。棣仁说要送画栩回家。画栩很想掐一掐自己,看今天的一切,是不是在做梦。
      “等一等。”快到画栩家时,棣仁突然叫住她。一路上,他一句话也没有说。“你有男朋友吗?”
      “没有。”画栩的心跳又乱了。
      “那做我女朋友,好吗?”
      画栩就这样和棣仁在一起了。
      他们不常见面。只有五一十一暑假寒假棣仁才从南京回来。“喏,以后用手机发短信给我。”画栩心爱的998就是那时棣仁给她的。
      棣仁对画栩,是一种很温和的对待。棣仁的脾气并不好,他有他自己的禁忌。比如说,他从来不听钢琴曲,不喜欢人家谈论有关钢琴的一切。如果有什么不顺心,他很容易就会阴沉下来。可是他不会这样对画栩。他从来没对画栩说过一句重话。但是,也从来不会对画栩亲热。没有拥抱、没有亲吻,脸也从来不碰。连牵她的手,都很少很少。
      他不常说话,也不常叫画栩的名字。只有屈指可数的几次,在短信里叫她“小栩”。那是棣仁难得的温柔。这些让画栩觉得甜蜜的短信都被她存了起来。存在那个她用了好久好久的998里面。
      很快,画栩工作了,顺理成章地进了乱针绣研究所。两年后,棣仁也毕业了,在第二建筑设计院工作。生活很顺利,很安静。他们之间也一切照旧,有时一周见两次面,一起吃晚饭。棣仁忙的话,就改下周。没有争吵,也没有进展。后来赵政也毕业了,回常州工作,常常会和棣仁画栩见面,他倒总是 “小栩”“小栩”地叫她。听起来很亲切。
      一切都毫无变化。时间好像是不会流淌的,像果冻,画栩有时这样想。
      可是那天,棣仁突然跟她说,分手。那么坚定地说,小栩,我们分手。
      画栩的大脑空白了几秒钟。她颤声问他,为什么,棣仁,为什么?
      他背对着她,站在那个海蓝色的鱼缸前,用冰冷的声音回答,小栩,我不爱你。
      小栩,我不爱你。
      比刀还要锐利,划破她的心。鲜血一丝丝渗出来,溢满这个深海似的房间。
      不爱我,当初为什么要和我在一起?不爱我,为什么五年之后再告诉我?这些话,哽在画栩的喉头,却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她的眼泪夺眶而出。她跑了出去。就这样死掉。还比较好。
      就是那天,浩泽一把拉住了她。
      这一个多月来,画栩的伤痛,稍稍平复了一点。棣仁已经不要她了,再怎么想,也已经是这样了。要承认这点很难。承认五年来一切都付诸东流很难。可是,也许她从未真正拥有过什么,棣仁、他们之间的感情,都是一场虚幻。就像初次相遇的那个场景,像一幅画,根本就是虚幻。眼泪流干以后,才看得见真实的一切。
      正在出神,浩泽打电话来了。
      他约画栩吃晚饭,画栩说今天要回家吃,浩泽还是不由分说地要来接她。他总是这样蛮横,可是,画栩又觉得他蛮横得近乎耍赖撒娇,不忍心拒绝。
      和浩泽交往一个月了。第一次和他见面,就一起吃了晚饭,而且,他还吻了她。真是不可思议。可是,并不讨厌。浩泽这个比她小四岁的男生,真的不讨厌。首先是因为他的外貌吧。他的脸就是一张完美的英气逼人的脸。不像棣仁那样冷峻,不像赵政那样阴柔,是奢华。奢华的英俊,女孩子大都没有抵抗力吧。但是,不止是这些。不知为什么,画栩会觉得他很真诚。他说的话,他的笑容和皱眉都让画栩觉得真诚。她告诉自己不应该这样轻信。可是,她就是感到,浩泽很真诚。
      画栩下楼的时候,透过玻璃门,看到浩泽已经在等她了。他正站在门口的公交站牌前,眯着眼睛阻挡着冬日里尖利的寒风。头发被吹乱了,可是在混乱的人群中,浩泽还是很亮眼。他穿了一件深灰色连帽长棉衣,棉衣的领口帽檐都镶了厚厚的黑色皮毛,棉衣里面是一件暗色全印花的绒布衬衣,领口敞开着,脖子上配了一条式样繁复的古铜色金属项链。下面是一条颜色很“机车”的直筒牛仔裤,搭了双黑色的Converse新版板鞋。
      画栩正看着他,他已经发现画栩了,几步跨过自行车车道,拉开玻璃门,站到了画栩面前。“发什么呆呢?”他笑着拍了拍画栩的头。“看到我也不叫我,傻站着。”
      原来他个子挺高的,站在门前,挡住了大部分光线。“爸妈今天叫我回家吃饭的。”画栩有点紧张,不要被他发现自己在“欣赏”他呢。
      “这样啊……”他拉着画栩的手臂走到门外,皱起了眉头。
      不能和浩泽出去吃饭了。画栩淡淡地有点失落。
      “我们先去吃一顿,然后我早点送你回家你再吃一顿嘛!”浩泽拉起画栩的手就走。
      画栩被他拉着过马路,跌跌撞撞的,只觉得全身上下只有被浩泽牵着的那只手有知觉,那温暖的、有穿透力的触觉,直达她心底。以前棣仁也这样牵过她的手,可是温暖和幸福转瞬即逝,像一场梦。画栩没来由地害怕起来,这突然的温暖,会不会也是一场梦?
      吃过晚饭,浩泽送画栩回家。画栩家住在运河边弄堂里一幢独幢的老式公房里,他们就沿着运河走回去。
      四周很安静。河岸边的人家早早就关上了门,一路走过去,都是一扇扇漆黑的或深红的、宽阔的或窄小的门,寂然无声。河边的垂杨柳一身枯骨地站立着,路灯寂寥地撒着昏黄的光,照在班驳的木门上,照在幽暗的河面上,照在码头光滑的青石板上。四周的声响只有对岸人家沿河的窗户里传出的电视声和他们两人踩在石板路上的脚步声。浩泽觉得很郁闷。
      从刚开始吃饭时画栩就在低着头沉默。到现在为止说话不超过三句。如果是不想和他吃饭那可以拒绝啊,她又没有;吃饭时说了什么惹她不高兴了吧,又不可能,因为他也没说几句话。不知道为什么她就突然这样冷淡了。
      “你为了什么不高兴?”浩泽停住脚步问道。
      “没有。”画栩继续往前走。不要对我这么好,如果这一切又很快消失,我该怎么办?
      “明明就有!”浩泽不知哪来的火气,一步冲上去,拽住她。
      “没有,我没有!”画栩死命摇着头,眼泪要掉下来了。
      “我很讨厌吗?”浩泽突然觉得心痛,真是报应,他第一次好好爱上的女孩子居然讨厌他。“你很讨厌我吧!还是你根本没法忘记以前那个人,那个叫你‘小栩’的人!”
      “什么?你说什么?”画栩睁大眼睛望着他,泪珠在眼眶里滚动。
      “那个手机,那些短信,你还留着吧?”浩泽喘着气,心里的疼痛折磨他好久了,今天自己迸发了出来。“你从来没有告诉我你叫小栩。可那个人叫你‘小栩’的短信你珍爱得一塌糊涂!”
      “你不是说……不会看?”画栩的声音在发抖,她整个人也在发抖。这是她最后的秘密,她曾经这样渺小地爱过一个人,渺小到尘土里。
      “我看了,骗你了,我看了。”浩泽突然不忍,画栩在颤抖,他说了什么?他想伸手去抱她。
      “讨厌你!讨厌你!”画栩突然迸出的哭喊让浩泽不知所措。等他回过神,画栩已经跑进拐角不见了。空气中只剩下石板路上仓促凌乱的脚步声,和咸咸的,眼泪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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