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浮梦》陌上无湮

89、阁楼里的秘密

　　民国九年夏，一个闷热的夜晚。

　　我独自在锦华路27号的旧阁楼里整理资料。这栋楼已经空置很久了——学院搬到新校区后，这里只作为档案室使用。

　　但在重要的日子，我还是喜欢来这里坐坐。在这里，我能看见十五岁的颜蓁蓁，那个结巴、怯懦、躲在角落里的庶女。也能看见重生后的我，第一次站在这里，发誓要改变命运。

　　窗外电闪雷鸣，暴雨将至。

　　我点起煤油灯，翻开一本厚厚的相册。里面是这些年的照片：学院开学典礼、第一届毕业生、我和沈傲的婚礼、颜如玉在法庭上的第一场辩护、王小琨和陈先生的婚礼、林素心抱着新生儿的笑脸……

　　一张张脸，一个个故事。

　　翻到最后一页，我愣住了。

　　那里夹着一封信。信封泛黄，没有邮票，没有地址。

　　是我自己的笔迹。

　　我颤抖着打开。信纸上的字迹青涩，是十五岁颜蓁蓁的笔迹——重生前的笔迹。

　　“致未来的我：”

　　“如果你能看到这封信，说明你真的变了。变得勇敢，变得强大，变得……不像我了。”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我最近总做奇怪的梦。梦见自己穿着奇怪的衣服，喝着苦水，然后被车撞了。梦见一个男人，戴着眼镜，温柔地笑着，却把针扎进我血管里。”

　　“我害怕。”

　　“但如果这些梦是真的，如果我真的会死，然后变成你——那么，请你替我好好活。”

　　“替我读书，替我说话，替我去看看外面的世界。替我去爱，去恨，去战斗，去活成我想要却不敢活的样子。”

　　“最后，如果你遇到了沈傲哥哥……告诉他，其实我一直很喜欢他。只是我不敢说，因为我是庶女，配不上他。”

　　“但如果是你，你一定敢。”

　　“祝你幸福。”

　　“颜蓁蓁”

　　“民国二年二月十九日”

　　信纸从我手中滑落。

　　原来她知道。或者说，冥冥中感应到了。

　　那个怯懦的、结巴的、在深宅大院里枯萎的颜蓁蓁，在重生前夕，预感到了自己的命运，留下了这封信。

　　她把她未竟的人生，托付给了我。

　　而我，完成了她的嘱托。

　　我拿起笔，在信纸背面写下回信：

　　“致过去的我：”

　　“我看到了你的信。我做到了你希望的一切。”

　　“我读书了，说话了，看了外面的世界。我爱了，恨了，战斗了，活成了你想要的样子。”

　　“我遇到了沈傲，我告诉他了。我们结婚了，很幸福。”

　　“我还帮了很多像我们一样的女子，让她们也能读书，也能自立，也能追求幸福。”

　　“所以，你可以安心了。你未活完的人生，我替你活完了。而且，活得很好。”

　　“谢谢你，把生命交给我。”

　　“现在，我们合二为一了。我是颜蓁蓁，也是叶真希。我是过去的你，也是未来的你。我，就是我们。”

　　“安息吧。然后，新生。”

　　“颜蓁蓁”

　　“民国九年七月初七”

　　写完，我把两封信叠在一起，放进信封，锁进抽屉。

　　窗外，暴雨倾盆。闪电划破夜空，瞬间照亮阁楼，又瞬间陷入黑暗。

　　在那一瞬间的光明中，我仿佛看见一个身影。

　　十五岁的颜蓁蓁，穿着旧式衣裙，扎着双髻，对我微微一笑，然后转身，消失在雨夜中。

　　她走了。

　　彻底地、安心地走了。

　　从此，这世间只有一个颜蓁蓁——完整的、新生的、无愧于天地人心的颜蓁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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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民国十年中秋。

　　学院举办团圆晚会。操场上升起篝火，学员们表演节目，唱歌、跳舞、朗诵诗。

　　我和沈傲坐在台下，手牵着手。他已经有了白发，但精神矍铄。武馆办得有声有色，不少女学员毕业后还继续去学防身术。

　　王小琨和陈先生带着三岁的女儿过来。小姑娘扎着羊角辫，奶声奶气地叫我：“蓁蓁姨姨！”

　　“哎。”我抱起她，“将来要不要来姨姨的学校读书？”

　　“要！我要像妈妈一样，当校长！”

　　众人大笑。

　　颜晚秋也来了。她现在是颜家的当家人，把父亲留下的产业打理得井井有条，还拨出专款资助贫困女学生。她还是单身，但她说：“我有事业，有姐妹，有学生，不寂寞。”

　　颜如玉刚打赢一场官司——为一位被丈夫虐待十年的妇女成功离婚，并争取到了子女抚养权和部分财产。这是上海第一例女性胜诉的家暴离婚案，轰动全城。

　　“这只是开始。”她眼睛发亮，“妹妹，我要修改法律。让法律真正保护女性。”

　　林素心和丈夫抱着两岁的儿子过来。她的诊所已经扩大成小型妇女医院，专门为穷苦女子提供免费接生和妇科治疗。她说：“每接生一个女婴，我就对她说：‘欢迎来到这个世界，你会好好长大的。’”

　　阿阮的裁缝铺开了三家分店，雇了二十多个女工。她不仅教手艺，还教识字算账。“我要让她们知道，女人不仅能做活，还能当老板。”她骄傲地说。

　　司徒雁七从军校过来。他已经升为中校，负责新式军事教育。他说：“我在军校开了一门课，‘现代战争中的后勤与医护’，专门招收女学员。蓁蓁，你当年的《战地救护手册》，现在是教材了。”

　　每个人都变了，每个人都成长了，每个人都在这时代的洪流中，找到了自己的位置。

　　晚会高潮，学员们表演了自编自演的话剧《新女性》。

　　讲述一个农村女子逃婚到上海，进入新女性学校，从识字开始，一步步成长为独立自主的新女性，最后回到家乡办女学的故事。

　　演到女主角站在讲台上，对台下的女孩们说：“我们读书，不是为了嫁得好，是为了活得好；我们学艺，不是为了伺候人，是为了顶天立地地做人！”时，台下许多人都哭了。

　　包括我。

　　话剧结束后，我上台致辞。

　　“诸位，今天是中秋，团圆的日子。”我看着台下，“但我们团圆的，不仅是亲人，更是志同道合的伙伴，是共同奋斗的战友，是千千万万正在觉醒的女性。”

　　“十二年前，我站在这个阁楼里，开始教第一个女子识字。那时我没想到，十二年后，我们会有一所学校，会有上千名毕业生，会有一个……属于女性的未来。”

　　“这条路，我们走了十二年。还会走更久，更远。但我不怕，因为我知道，我不是一个人。”

　　我看向台下：沈傲对我微笑点头，王小琨竖起大拇指，颜晚秋和颜如玉手拉着手，林素心抱着儿子，阿阮抹着眼泪，司徒雁七立正敬礼……

　　“我们是星星之火。而今天，这火，已经燎原。”

　　掌声如雷，经久不息。

　　晚会结束后，我和沈傲没有立刻回家，而是走到了留春桥。

　　十二年过去，桥还是那座桥，柳还是那棵柳。明月高悬，清辉洒满人间，也洒在我们身上。

　　“蓁蓁。”沈傲轻声说，“还记得十二年前，我在这里说的话吗？”

　　“记得。你说，等我三年。”

　　“我等到了。”他握紧我的手，“而且，我等到了最好的你。”

　　我靠在他肩头，看着桥下的流水。水面倒映着明月，波光粼粼，像碎了一河的星星。

　　“阿傲，你说，人真的有来世吗？”

　　“我不知道。”他诚实地说，“但如果有，我希望下一世还能遇见你。”

　　“我也是。”我轻声说，“但这一世，我已经很满足了。我活过了，爱过了，奋斗过了，也改变了些什么。够了。”

　　他低头吻了吻我的额头：“蓁蓁，这一生，谢谢你选择我。”

　　“也谢谢你选择我。”我说，“谢谢你在所有人都觉得我疯了的时候，相信我；谢谢你在最危险的时候，保护我；谢谢你在我想要飞翔的时候，陪我一起飞。”

　　明月渐升，夜风微凉。

　　远处传来隐约的歌声，是学院里还有人在欢庆。更远处，是沉睡的城市，和这个正在缓慢苏醒的国家。

　　“蓁蓁。”沈傲忽然说，“你看月亮。”

　　我抬头。明月皎洁，圆满无缺。

　　“古人说，月有阴晴圆缺。”他轻声说，“但我觉得，人心里的月亮，可以永远圆满——只要心里有爱，有光，有希望。”

　　我笑了，握紧他的手。

　　是的，心里的月亮，永远圆满。

　　这一场阎浮梦，从噩梦开始，以美梦继续。

　　而我终于明白：重要的不是梦的内容，而是做梦的人，有没有勇气醒来，有没有勇气在醒来后，依然相信光，创造光，成为光。

　　明月照我还。

　　照见来路，也照亮前程。

　　照见曾经的伤痕，也照见新生的力量。

　　照见一个小女子，如何从深宅走出，如何点亮自己，然后点亮千千万万人。

　　“回家吧。”沈傲说。

　　“好，回家。”

　　我们转身，走向灯火阑珊处，走向那个属于我们的、温暖的人间。

　　身后，明月高悬，清辉万里。

　　照亮每一个在黑暗中前行的人，照亮每一个不肯屈服的心，照亮这个古老国度，缓慢而坚定地，走向新生的每一步。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