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遗阿哥》午言

12、一滴何曾到九泉

　　跟着和尚四处荒荡了几年，十一的身子健旺了许多，从前一点小小风寒便能令他缠绵病榻数月，如今加上一身鞭伤，也不过三天功夫，他便跳下床行动自如了。
　　在屋里闷着也不是办法，十一便让兴子去秦管家跟前给自己销假。不一时兴子回来了，带来了秦管家的安排，说是九爷正在花园，让十一自行到九爷面前报道一声就行了。
　　十一甩着手脚，优哉游哉地游园看景，九阿哥府建得委实不错，奇珍异草随处可见，亭台轩榭精巧绝伦，刚走到花园前的垂花门处，便能隐隐约约听到哗哗的水流声，那声音听着便让人觉得心旷神怡。
　　花园里有一高大假山，一道溪水被引到假山上，如飞雨般泼洒下来，假山下正嵌着一座六角凉亭，润在水雾中，清凉曼妙得如同仙境。溪岸一边遥遥立着几个锦衣歌姬，或持牙板，或抱琵琶，丝竹之声不盈于耳。
　　只是今天十一的运气不是太妙，刚进了花园，就看见凉亭下坐着自己最不想碰到的人，八阿哥。除了八阿哥，凉亭里还有一个圆脸阿哥，正缠着九阿哥拼酒，那高大健壮的身形，不是老十又是谁？
　　十一待要躲开，但三人都已经看见了他，九阿哥还朝他招手：“过来！”十一无奈，只好拔步向凉亭走去。
　　八阿哥眼神渐渐幽深起来，五指收拢，攥紧了酒杯，那日在牢里还只觉得这少年仅有五分像十一弟，如今他脸上没了伤，看着竟有了七八分像，到底十一弟没有长大成人，谁也不清楚他成年后的样子，不然说不准还会像得更多呢！
　　八阿哥心中担忧，便没有言语，但这不代表旁人也一样会保持沉默，只见十阿哥霍地站起身来，指着十一叫道：“这人……这人不是十一弟……”
　　“十弟，莫要胡说！”八阿哥及时喝止了十阿哥，又道，“那是你九哥府上的奴才。”
　　十阿哥仍没回过味儿来：“我怎么从未见过？”若是见过，必定印象深刻。
　　九阿哥剜了十阿哥一眼，勾唇道：“我府里这么多人，你个个都见过？”说着示意走到跟前来的人，“十一，还不见过十爷？”
　　“什么？”听得到名字的十阿哥又是瞠目结舌，猛地一拍桌子，震得面前酒杯都跳了起来：“九哥，这不行！”
　　九阿哥的脸顿时便拉了下来，掉转了头再不理十阿哥。八阿哥见状，抬手拍了拍十阿哥，笑着劝道：“你九哥自有分寸，你做弟弟的关心哥哥自然是好，可也得相信你九哥不是？来来，咱们兄弟再喝一杯。”
　　八阿哥亲自给两人斟了酒，十阿哥勉强伸杯子朝九阿哥方向举了举，九阿哥却高冷的很，只哼了一声，反去问十一话：“你可会喝酒？若是会，爷今日便赏你入席。”
　　十一笑了，喝酒谁不会？况且九阿哥都这般说了，他若不入席，难道还要站着伺候人不成？遂搬了一张圆凳子过来：“恭陪末座。”
　　不想十阿哥却丢下酒杯，愤愤然站起：“九哥什么意思？叫个奴才与爷们同桌？若是这样，我宁可不坐！”
　　九阿哥挑眉：“那好啊，来人，给十爷另摆一桌。”这分明是撵客的意思了，十阿哥脸色更是难看的很了。
　　十一看两人斗气正兴致勃勃地，腿上却忽然被人轻踢了一下，他回头一看，只见八阿哥朝自己微微偏了下脑袋，眸中带着丝警告和催促的意味。十一心底冷笑了一声，这个八哥，最爱粉饰太平，却不知他们三人到底是真交好还是假交好？
　　端起酒壶嗅了一下，十一啧啧道：“既然十爷不喝了，那咱们便换烈一点儿的酒来罢？这罗浮春太淡，还是拿九酝酒来吧，或者椒浆酒，若是有龙江烧酒便更好了！”
　　听得此话，十阿哥倒一时忘了斗气，冲着十一叫道：“你是瞧不起爷的酒量？就凭你那点儿斤两，也喝过那些酒？该不是背了一肚子酒名吧？”
　　见十一只是笑着不答话，他怒气更盛了：“九哥，今天我定要出头替你教训这个不懂规矩的奴才！来人，不必上那些花花碌碌的酒，拿爷上次送来的那几坛蒙古阿刺吉酒来！”
　　九阿哥忙道：“哪有那么多，只剩下一坛了。”又看着十一，有些担忧。
　　“不要紧，爷府上多得是，小路子，你让人骑了快马去取！”十阿哥吩咐自己的长随。
　　而这边九阿哥府的奴才也搬来了一坛阿刺吉酒，一撕开泥封便闻到浓郁的酒味儿，八阿哥赞道：“元诗人耶律楚材写过‘阿刺吉、酒之英、清如井泉花，白于寒露浆’，果然好酒，八哥酒量不行，就不陪你们同饮了。”说着让人换了一盏茶，细细品着。
　　十阿哥豪气地一挥手：“八哥看着便是了，九哥，你要是不行，也不必喝了！”
　　九阿哥眉心直跳：“我是主人，哪有不喝的道理？”口中虽应下了，心里却直叫苦，这个憨老十，真会挤兑人！却忘了最先挤兑老十的人正在对面笑吟吟看着他。
　　一时摆上了三个酒碗，看着不大，其实挺深，八阿哥看了一眼九阿哥，笑道：“喝得太急反而不美，不必倒得太满，一次只倒半碗吧。”
　　倒酒的奴才果然伶俐，每碗都稳稳地倒满一半儿，三碗酒也是一样深浅。玉白色酒浆浓烈馥郁，十一端起面前那碗，冲十阿哥道：“先干为敬！”仰头倒了下去。
　　“好，痛快！”十阿哥不肯落后，自己也一饮而尽，后面的九阿哥才慢慢饮了。
　　蒙古酒一贯辛辣，这阿刺吉更是其中翘楚，一口下去，十一只觉得口腔都有点儿麻，肚子里像塞进了一簇小火苗，突突地燃着。
　　八阿哥忙让伺候的奴才们布菜，三人各用了些就口，十阿哥又叫起来：“再倒！”
　　第二碗第三碗下去，火苗烧得更旺了些，就口的菜肴也有些辨不出味道了，十阿哥脸上现出红晕，精神却更高涨了：“再来！”
　　九阿哥已是暗暗后悔，他酒量本也不错，但是却挨不住这等烈酒，于是在手中扣了一粒醒酒丹，想要趁人不备偷偷吃下去。然而还未动，却被八阿哥轻轻扯住了，耳听八哥在身旁劝着，“自家兄弟喝着玩儿，何必吃这伤身之物？”
　　“八哥，我是怕最后都喝多了不好收场……”在十一面前，他更不想露了短。
　　“放心吧，八哥在呢！”八阿哥布菜时假意撞掉了九阿哥的酒碗，偷偷让奴才重取了一个来，只是这个酒碗看着和之前那个一样，碗底却厚了许多。众人的注意力都在十阿哥和十一身上，都没有察觉两人的手脚。
　　不行酒令，不作诗词，甚至到最后连话也不用说了，三人便这样一碗一碗喝了下去。等到一坛酒见了底时，九阿哥即使喝得少些，也是摇摇晃晃的了，十阿哥却已是满脸通红，身子不受控制地往下滑，长随小路子在一边扶着他，还不怕死的问：“爷，奴才又取了两坛子酒来，可要开封？”
　　“开！开……”十阿哥含含糊糊的命令着。
　　“开什么？糊涂奴才！”八阿哥斥了一句，笑向十阿哥道，“十弟，你可是棋差一招，你看人家还坐得稳，脸也不像你，关公似的！”
　　十一是还坐着，可脑子却早已是混沌一片了，他的酒量其实很浅，刚喝第一碗酒的时候便已经醉了。只是他的醉和旁人东倒西歪满口胡言的样子不同，他仍旧可以好好地坐着，脸上挂着一抹软绵绵的笑意，旁人说什么他便应什么，让他做什么便就做什么。如果让他继续喝，他还能乖乖地一碗一碗喝下去，直到睡着。
　　十阿哥勉力挪过来，一把揽住十一的肩头，半个身子都压在了他身上：“你……很好！爷很久……没碰上一个痛快的了！不摆那些……花花架子，显摆那些……酒令诗词……咱们……痛快！”他身子又开始往下滑，但仍不忘拽住十一，“你说……赢了我……要什么彩头，想办什么事……爷给你办！”
　　“嗯。”十一点点头，一动不动。
　　见他不说话，十阿哥催促道，“有什么……不方便说的……别担心……这京城里，还没有爷……办不到的事儿……你快说！”
　　“嗯。”十一仍是只应声不说话，眼睛直直地看着桌子另一边的青花瓷汤碗。
　　十阿哥等得不耐，直起身子要问个清楚，但脑袋一抬起来便是一阵天旋地转，顿时滑到在地上，人事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