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叛 ...
-
早饭过后,花独照出谷去挖药草,她说她连着好几日都未去镇上医馆,现在他伤好了,不再需要她全天照顾,下午要上镇去看看。
昨夜,花独照熟睡后,银锽黥武突然接收到来自魔界的心音传讯,鬼族即将封印,要他尽快回去。
他催动元功,感觉体内魔元流窜。昨晚已逼出了残余在体内的真气,看来功力是恢复了。趁着花独照不在,他尝试运功,身上红芒大炽,右手生出红紫电流,横空一劈,电流怒窜,激得泥土花草翻飞。
“功力已复,昨夜的魔界传讯恐怕又泄漏了魔气,这人类不会武功,或许未有察觉,但儒门多半感受到了,只怕要带给她麻烦,看来早些离去是好。”
是这么打算,脚步却犹豫不决,徘徊了一个多时辰,花独照的脚步声从泉洞外响起。
“找了这许久也才采到一点儿……咦,你傻愣愣地立着干么?”花独照奇怪地看着银锽黥武。
银锽黥武正想着要开口告知她是日离开,花独照等待他说话的同时看到地上情况,忍不住大叫:“黥面!你拆我花园呀!?”
方才银锽黥武试功,电流无眼,将木屋前大片花丛炙得面目全非,满地断茎残叶,一片狼籍。
“啊,”银锽黥武这才意识到谷中情形,“我……”
花独照心痛地巡视地上残花,原来百嫣谷中柔怯又带着娇媚的景致此时已不复见,银锽黥武一反平日的冷然,手足无措,显然并非故意,花独照真不知该怎么怪他才好,花了极大功夫才稍微平息怒气,闷闷地道:“算了算了,稍微整理或许还能救得一些。”
正要走回木屋,身形却猛然凝顿住,一颗心直往下沉。他顺着她的视线看去,却是昨夜她吹箫时所傍的白花,此刻碎了一地长白花瓣。
一漪寂然,慢慢扩大。
一阵风来,将花中带有黑点的蝇头小花轻刮到花独照脚边,她捏紧拳头,转过头瞪着银锽黥武,咬牙道:“你打毁了他,你竟然打毁了他!”眼中已非怨怪,似是与他有深仇大恨。
银锽黥武惊怔,心中正想:“不过就是几株白花,和其它的亦无不同,为何方才她原谅,现在却又怪罪?”话不及问出口,花独照丢下藤篮,将花瓣收拢在手,忿然进屋。
连日来的相处,花独照总是笑语晏晏,就算冷淡时也不会恶言相向,此时见她怒气逼人,银锽黥武虽知自己理亏,心里却极不舒坦,想道:“人类,莫名奇妙!”转身走出泉洞。
山间乱走,随处都隐密得可以唤出异界通道回去魔界,然而银锽黥武愈走愈是心烦,只在百嫣谷附近流连。行至一处山泉缓流处,他想起百嫣的泉洞,于是顺着溪泉下游走去,不多时,见是一座矮崖,泉水顺流如帘瀑,果然是百嫣帘泉的上游处。
银锽黥武自上头往谷中望去,花独照蹲伏在原来的白花生长处前,双肩颤抖,瞧不见面上表情,正掘着一个泥洞,将白花轻轻放进土里,埋了起来。
银锽黥武还是不明白那花有何贵重之处,但明白了她对那花的重视。他看了一会儿,转身离去。
*
花独照气在头上,见银锽黥武不知所踪,也不理会,提了满篮药材上镇去。山间道径点点金黄,时而映着她的脸,她心中沉思,只是低头慢走。
来到此山出口,却见道中两人走动巡视,服色看来是儒门之人,花独照心中微觉奇怪,两人见了她却迎了上来。
“花姑娘留步。”
花独照停下,“两位有何贵干?”
“想请问花姑娘自山中而来,可见得任何陌生人士?”
花独照皱眉道:“什么陌生人士?”
“约莫七、八日前,有个异度魔界魔物闯入儒门天下,为龙首所伤,逃逸无踪,现在儒门在幽江镇警戒,搜寻该魔物的藏身之处。”
“这魔物生得如何?”
“打斗之中并未见得他面容,但浑身玄黑,头戴箬笠掩面,是个跛足。”
花独照心中打了个突,想起银锽黥武,脸上却不动声色,只道:“我知道了,我会注意。”
“是,花姑娘若有任何音讯请不吝告知儒门天下,交由我等处理。另外儒门对外宣称该魔物是儒门罪犯,镇民们并不知其真实身份,花姑娘上镇时切勿失言,扰乱安宁。”
花独照点头道:“嗯,辛苦你们了。”见他们镇守山口,显然不得命令搜山,现下若折回去只怕启人疑窦,是以仍往镇上而去。
幽江镇上气氛依旧,只多了儒门之人巡守。花独照来到药馆,药馆老板一见她人就喊:“花大夫!这几日妳怎地没来?可操心死我了!”
“怎了,病人很多吗?”
“不,不是!”老板道:“听说有个儒门罪犯逃来这儿,儒门之人正自缉拿,妳又不住镇上,镇民们只知妳住那座山头,”说着往外一指,“又不知切确的地方,加上那山已给儒门看住,大伙儿都担心该怎么提醒妳这事儿!加上妳又好些天没来,哎呀,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花独照心中感激,道:“谢谢关心,真个儿没事,只是有些杂事耽搁了。”将药材递给老板,不多时即有镇民前来看诊,也表达关心之情。一连数日未来,病患积得不少,费了许多时间诊疗,转眼日头已偏。
尽管表面不受影响,花独照心中却难不去思考魔物之事。撇开苦境与魔界的对立关系,她对魔人并无特别的好恶之情,然而她一直记得剑子仙迹曾被魔界三大先锋围剿断臂,险些丧命。
便如一梗鱼刺哽在咽喉,花独照只感通体不顺,对银锽黥武的恼怒早烟消云散,只想回去问个明白,便在求诊病人告个段落之时起身告别。行经告示榜时特意驻足来看,上头贴了一张绘着头戴箬笠的黑衣人告示,下面写着儒门罪犯,切勿窝藏云云。
这张告示乃数日之前所贴,镇民俱都看过,此时已无人留意,花独照不愿银锽黥武因线被捉,伸手撕下告示单。转身走了几步,路旁忽然拦出一人。
“花姑娘且慢!”
定睛一看,却是玄雪。
“花姑娘因何要撕告示?”
花独照面上毫不露惊惶之色,道:“我记性不好,要带回去多看几遍,免得不小心遇上了却不知。”
玄雪道:“看来驻守山口的门人已然通知了花姑娘。”
“是啊,我已经知道了。”花独照脸上笑着,道:“我还有事,先行一步。”
转身欲走,玄雪却和她并肩行走,道:“花姑娘昨夜可在山中察觉任何异状?”
“什么异状?”没有遣开他的理由,只好任他跟着。
“我们追索魔物的线索是魔气,然这魔物甚是谨慎,将魔气掩藏得极好,是以几日未功。昨天夜里,我们突然感受到一股魔气出现在花姑娘所居山中,一瞬即逝,因此问问花姑娘是否曾感应到?”
花独照微一回想,摇头道:“我不曾感觉。”是真的不知,转念觉得奇怪,“既然你们发现魔气,因何未入山搜查?”
玄雪道:“龙首曾经有令,不得入山滋扰花姑娘,我等不敢违拗。”
“那这次不得搜山亦是贵龙首之令?”
“呃,不是,”玄雪连忙道:“龙首已将擒拿魔物之务全权交由我处置。”
花独照微一蹙眉,“凡事有轻重之分,命令固然重要,但既然魔物之存在于百姓有害,怎么还执守旧令?”心中发愁,若事先得知了魔人之事,现在又何须烦恼?
玄雪被轻描淡写地训了一顿,哂道:“花姑娘是龙首的朋友,我等不敢轻忽。”
花独照叹道:“朋友……唉,私人情谊和责任所在,该如何取舍,你怎会不明白?”顿步离去。
私人情感和立场冲突,她又该如何抉择?
玄雪看着她的背影,心中沉吟。
*
花独照急急忙忙回到百嫣谷,却仍见不到银锽黥武人影。一个颜色吸引了她的注意,花冢上忽地多了一片鲜白,走近一看,却是各色白花,月季、玉兰、海棠、白杏……,花独照心中一软,提声唤道:“黥面,黥面!”
未有回应,难不成是离开了?更甚者,莫非给捉了?
“黥面!”
树下,银锽黥武自后头缓缓走了出来。花独照松了口气,走到他面前。
银锽黥武道:“我找不到一模一样的白花,所以才以其它代替。”
眼见他有心,花独照也恼不下去了,道:“罢了,毁了就毁了吧,我不怪你了。”正想问他魔人之事,银锽黥武却先开了口:“那花对妳很重要?”
一句话勾起了花独照的心事。
“很重要,我一直将此花看成是我心中那个人。”
银锽黥武撇过头,不悦道:“妳想他,那就去见他,何苦在此独自郁闷?对物如对人,无聊!”
“就是因为不能见面,相思难以排遣,才需要寄情于物呀。”花独照叹了口气。
银锽黥武冷哼:“庸人自扰!人类就是有太多复杂无谓的情感,才会难享安定。”
“不复杂,怎么叫做人?”花独照涩然一笑,听见他说人类两字,猛地醒起想问之事,心中已自猜了七、八分,仍求证道:“黥面,我有事问你,你老实跟我说。”
银锽黥武点头,“妳问。”
花独照毫不拐弯抹角:“你是魔界之人?”
银锽黥武不料她有此一问,一怔之后随即道:“是。”
花独照失望地看着他,百感交集,叹道:“救人救到一个魔人,唉,是我错了。”
银锽黥武闻言不自觉攒紧拳头,“如果妳一开始便知我是魔,就不会救我了?”
花独照摇头,“不会。”
“为何!”银锽黥武冲口问道。
“为何?”花独照苦笑,“黥面,你怎么问这个傻问题?”
为什么会问这个傻问题?
因为他是魔,却在此刻明白了人类的心思。
花独照走进木屋,半晌没有声音,银锽黥武走到门外去看,却见她一手支额,一手抚箫,正自沉思。
“妳在想什么?”
“我在想该拿你怎么办。魔界不是暂时按兵不动吗?若要刺探敌情,也不该挑非前线的幽明天境,你孤身一魔,究竟所为何来?”不解。
“我来是为了了解苦境与人类。”
花独照想起自己带他看了这许多景致,也不知是否让他取得了什么他想要的情报,这时愁也不是,悔也不及,心中不无自责,叹道:“你知道现在儒门在缉拿你吗?”
“我知,我是被疏楼龙宿所伤。”
花独照叹道:“疏楼龙宿是我朋友。”
银锽黥武感到胸口一股热血上涌,“所以妳要将我交给儒门?”
“唉,若我办得到还需要烦恼吗?”花独照站起身,下定决心。“黥面,你快走吧!”
“妳……!”
花独照瞪了他一眼,“我什么我,没心情给你送行啦!快走,真的被儒门的人拿了,我可没能力救你,苦境游成了地狱游可别怨我。”
银锽黥武还待说什么,蓦地心中警铃大响,细眸瞪往泉洞,道:“有人!”
花独照一惊,此时谷外响起一个声音:“花姑娘,玄雪在此,请不吝一见!”
终是让他觑见端倪,眼见避无可避,花独照深吸口气,心绪转了转,问银锽黥武:“你和玄雪,谁武艺高?”
“我可杀他,亦可擒他。”
“若他们还有帮手呢?”
银锽黥武傲然道:“五个,可胜;十个,不怕!”
花独照点点头,说道:“你待在这儿别出来。”走了几步,又回头嘱道:“不要出手。”
银锽黥武往前跨了几步,看着她走出泉洞,当下凝神细听外头动静。
玄雪带了一批儒门人马候在外头,花独照出了泉洞,两方打了照面,她道:“你跟踪我?”
玄雪拱手致歉,道:“若非如此,实难寻得花姑娘所居之处,还请见谅。”
“来都来了,我还能怎地。何事?”
“想请花姑娘让我们搜山。”
“现在才想补救,不嫌太晚吗?”花独照道:“我的居处也要搜吗?”
玄雪道:“职责所在,请花姑娘行个方便。”
“嗯,便卖你一个方便吧,你也不用费力搜山了,那魔物确实在我这儿。”
玄雪闻言眸子一冷,道:“花姑娘妳这可不对,眼下魔界伏于暗处欲对苦境进攻,勾结魔人在苦境可是大罪,此事若传了出去,别说是幽江镇,只怕妳在苦境要无立足之地了。”
花独照一叹,“他当初受伤至此,我并不知他是魔人,这才收留了他,倒也不是存心勾结魔界。”
玄雪道:“花姑娘既然和龙首是旧识,想必不会是出卖苦境之人,请妳将魔物交出来,我会为妳揭过此事。”
花独照偏头想了想,道:“你的意思是,若我将此魔交给儒门,你要替我保密,是吗?”
“这个自然。”
“那么,我若不需要你保密,只要你依我一事,你肯吗?”
玄雪皱眉道:“不须保密,难道花姑娘不怕成为众矢之的?”
花独照淡笑,“若做了违心之事,就是万众爱戴,心里也不快活。”
玄雪心中一动,道:“那么花姑娘的条件是?”
“放他走。”
玄雪闻言大怒:“花姑娘,妳耍玩我!?”
花独照正色道:“不,这不是玩笑话,我请你让他走。”
“花姑娘!妳可明白我本不须与妳周旋?”玄雪沉声道,往前跨了一步。
花独照往他和泉洞之间一站,稳稳地挡住进路,道:“玄雪,你可清楚双方一旦交手,会是谁胜谁败?”
玄雪脸色一青,忆起那日银锽黥武的战枪。他未死,是因为疏楼龙宿援手。
花独照观他神色,知道自己所料不差,便道:“我不让你们动他,自然也不会让他对你们出手,答应我让他走,双方都不会有所冲突,不会有死伤,各有所惠,难道不好?”
玄雪看了看身后众人,挥了挥手让他们后退三丈,低声说道:“花姑娘,让魔物走脱了,我们吃罪不起。”
花独照将他前后言论串起,忽道:“你们什么时候知道魔物进了我这座山的?”
“那夜……他自儒门逃脱,一路上流下血迹,我们才知他往这儿来。”
“那个时候,你为何不搜山?”
玄雪大感窘迫,不知怎么回答,花独照心中雪亮,自顾自喃道:“你知道我在山里却未有通知,又不来搜索……因为你怕他虽伤,但还能杀人,你打不过他,这才不搜山,是吗?”
玄雪脸上大红,讷讷地不知如何回话。花独照续道:“而今你见魔气再现,而我又完好无恙,这才怀疑他在我这儿,赶紧过来拿人,但你猜定我不会交人,是吗?
“如果他一开始便伤重致死或离开天境,你们自是乐观其成,但若他遭遇了我,杀了我,那龙宿便不知道你不顾我的安危,勒令不得搜人;而他若为我所救,我交人,你可以交差;我不交人,你也有所借口,”说到这里,身体竟不由自主微微颤抖,不知是怒,还是心寒,“不论如何,你都打算将一切后果都推到我头上,是不是?”
玄雪神色复杂,避过她的目光。
“为什么?”
玄雪叹了口气,挤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表情,苦笑道:“龙首提拔我,我希望能替他管好天境分支,独当一面,不让他老人家失望……可是我……我……”低声坦诚道:“那日他闯入儒门,我擒拿他不住,若非龙首,我也已死在他手上,要是此番任务再失利,龙首会如何看待我?”
他很苦,每个人都有不能为外人道的心事。
花独照摇了摇头,咬唇忍住心中酸楚,一会儿说道:“就这样吧,你上呈贵龙首时,就说我误救魔人,后又不忍他为儒门所擒,私下放走了他,而我因内心自责,离开了幽江镇。你就这么说吧,我想龙宿会懂的。”
玄雪愧咎万分,道:“花姑娘……”
花独照想了想,以疏楼龙宿个性并不会相信片面之词,于是又道:“你等我一会儿,让我修书一封,我会将缘由俱写在上头,你只要呈交给贵龙首即可。”
玄雪欲言又止,花独照已自行回到谷中,进到屋中磨墨,微一思索,落笔写将起来。一会儿,她放下笔,将信捻起搧干,寻了个封套装进去,走出泉洞,将信递给玄雪。
“镇民方面,还请你替我通知一声。”
玄雪忍住眼泪,“花姑娘,我……”
花独照不让他说完,往后一退,朗声道:“多谢儒门成全,此恩花独照不敢或忘。”
玄雪顺着她给的台阶走下,领着门人离开。花独照独自一人站在洞口片刻,杳然看着儒门众人消失在眼里,转身回到谷中,一踏上草地就和站在洞口的银锽黥武面面相望。
“妳为何要如此?”
不仅是对话听得清清楚楚,连她和玄雪的单独低谈亦不漏于耳。
“我当你是我朋友了。”她笑,一切并不勉强。
在魔界,有上下关系,有同袍战伙,朋友,是极薄弱的存在。
“人类的友谊,是这样的吗?”他不解。
花独照凝视他,“当初既然救了你,自也没有道理医好你再杀了你,而我也不愿你伤害他们,如果此事需要谁负起责任,我两袖清风,亦无家累,怕得什么?”
洒然一笑,说罢转身入屋,拿出袱巾,一面思索一面整理物事。
“妳果真要离开此处?”
花独照道:“看不出来吗?”
银锽黥武忽然失去所有声音,不知该如何表达心中满满的情绪。
花独照放了几件衣物,一些碎银,药箱,里头有一本无为医谱,一些随身小物,突然发现再也找不到东西放入包袱,喃喃:“原来,这么多东西是可以舍下的。”负起行囊,最后拿了那管玉屏箫,走到屋外。
此时天色向晚,谷中一片昏暗,她缓缓漫步,细细看着这陪伴她数年光阴,回荡着无数回忆的百嫣谷。
那些黑点白花已深埋土中,原本瑰艳的群花横倒在地,只余一地翠青和帘泉如脆铃的滴答声响。
“我眼中的最后的百嫣谷竟是这副模样。”
银锽黥武默然。“对不住。”
花独照噗哧一笑,“逗你的!以后百嫣谷还是会盛开美丽的花儿,今年凋了,明年又开,周而复始,年复一年。只是届时,百嫣却已无故人了。”语中不无感叹。
银锽黥武静默片刻,道:“回魔界之前,我希望妳能陪我去一个地方。”
“哪里?”
“紫藤花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