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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人 ...


  •   雨并未下得久,只落了三日。待草地给太阳蒸去湿意后,银锽黥武便又回到原来的山坡底下坐着,阳光照得他通体舒畅,而且这里的视野比木屋更广一些,待在木屋里看不见那人类在做什么。
      初时花独照对银锽黥武并无好恶,只想着快快医好他的伤然后叫他走人,是以除了疗养之事对他不太理睬,颇为冷淡;现在无意间知道他身有残疾,心中自卑,莫怪乎神态总是孤僻冷绝,也是她难见人悲郁,因此开始找他说话,想逗他开心。
      “你是外地来的吧?我在这儿待得久,从没见过你。”
      花独照煮了中饭和他共享,银锽黥武已渐渐恢复气力,双手捧得起物品,不用她喂食了。他简短地嗯了一声。魔界本就不属于苦境。
      “你是来寻仇的?”
      “不是,此行是来苦……中原游历,赏玩其风情。”
      “哦,”花独照不解道:“那你的伤作何解释?”
      银锽黥武一顿,“半路遇到仇人。”
      花独照失笑,“这叫狭路相逢,分外眼红,莫怪你伤得那么重。”又道:“你们那儿和中原有啥不同?”
      “很多不同。”
      花独照为他的言简意赅感到莞尔,“有说等于没说,比如呢?景色美吗?”
      美不美,银锽黥武下不了评论,魔界是他一生所长之地,无景有物,看惯了已分不出美丑,遂道:“与中原各有特色。”
      花独照点头道:“是啊,便如各花入各眼,有的人爱湖海,有的人爱莽原,本就无法共论。那么你喜欢中原吗?”
      “我对中原还了解不深。”
      花独照灿笑道:“中原美的地方可多了,光是这座山便有不少吸引人的地方,你伤也好多了,一会儿我带你去走走吧,老是闷在这儿也无趣,就当活动活动筯骨!”
      亦无不可,多了解苦境可以多了解父亲对此间的热爱。
      中饭用毕,花独照收拾碗筷洗了,挽了藤篮,领着银锽黥武从泉洞出谷。一路上花独照说着她所见所知的有趣轶闻,时而问银锽黥武他的家乡有何故事?银锽黥武仍是听得多说得少,他不能透露任何与魔界有关的事。也是知道他话少,回不回话花独照不甚在意。
      两人走着,有时小径无路,只得走上忽高忽低的草坡,银锽黥武走得辛苦,却没有二话,绝不吭声,花独照身轻灵便,有意无意间放慢了速度,时而驻足停看草植鲜花,始终走在银锽黥武身旁。
      脚下泥土渐渐变得湿软,前方一处小沼,形势弯曲扭拐,水间间或几处泥洲,都生满了芦苇,泥洲间有树干为桥。
      花独照踩上树桥,蹲了下来,向银锽黥武招手,银锽黥武俯下身,顺着她手指之处看去,但见沼边淤泥聚满一片不满小指头大小的黑生物,圆肥的身体,抽抖的细尾,花独照笑道:“好多蝌蚪!”
      银锽黥武看了看,道:“能吃吗?”他想起在幽江镇酒店里小二送上来的按酒,有一样磨炒黑豆,模样与这生物颇为相似。
      花独照愕然,“你们那儿吃这东西?”
      银锽黥武摇头,“那个呢?”
      花独照顺着他指的地方看去,却是一只拇指大小的小黑蛙,正蹲伏在菱叶上面。山野间少有人影,黑蛙并不畏人。
      “你问的是花还是蛙?蛙当然不能吃,而那是菱,再过几个月便要开出菱花,小小白白的,花开过后便要结菱角,夏季用来煮甜汤很是好吃呢!”忽然觉得不放心,“黥面,我不在时你可别来偷捉此处生物去吃!”
      他没那么勤奋,大老远地爬高爬低就为了捉几只他随口问问的生物去塞牙缝。
      “我不会。”
      山风微起,满沼芦苇波浪般轻轻摇荡,花独照伸手触着,一时心有所感,低声吟道:“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遡洄从之,道阻且长。遡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她声脆喉清,高低有序,凄凄迷迷,低徊惆怅,银锽黥武虽不明个中真意,却隐约感受到她心中伤怀。
      “那是什么意思?”他问。
      花独照轻轻道:“人各一方,可念不可及。”
      银锽黥武不甚明白,还待细想,花独照已站起身,“走吧!”

      前方不时送来淡淡花香,又走了一小段山路,眼前豁然开朗,却是一大片的紫色花瀑,自排排大树枝桠上垂藤而下,茂密多生,瑰丽多情,成群的白蝶在花瀑之间飞舞。
      花独照转头灿笑道:“瞧,美不美?”
      纤巧柔嫩的淡紫中,花独照走进了这幅不落尘寰的画中,人不扰蝶,蝶却恋人,银锽黥武忽然明白了什么叫做美。
      那是一种紧紧掳攫住目光,让心湖激起阵阵涟漪的感受。
      举步,他也想溶入画中,花独照提醒道:“小心地上的花。”他跨绕过落在地上的残花,来到她身旁。
      花独照捧起一串紫花让他看,花身就像一只只紫蝶,她道:“这叫紫藤,是花亦是药,将花瓣拌入面粉里做成点心,吃得满嘴花香;其茎与根都能入药,种子炒熟了置入酒中,则可防酒不腐。”
      银锽黥武见她说得眉飞色舞,头头是道,问:“妳很喜欢花?”
      “花啊,是人间最细致的美丽。”她笑。
      花独照钻进花瀑间,银锽黥武一面欣赏围绕在四周的紫藤花,一面寻着她的身影。
      “黥面!”花独照拨开花串,露出笑脸,“来这儿休息吧,一会儿我还要带你去另一个地方。”
      原来她早准备了点心,两人席地而坐,头顶眼前尽是柔紫,幽香氛氛,落英如霜,犹如仙乡一般,待着,就不想走了。
      花独照抱着膝头,有一声没一声地哼着曲子,一脸缅怀之色,银锽黥武问道:“妳常来这里吗?”
      “待久了,自然常来。再者,这儿全是我的回忆。”
      “什么样的回忆?”
      花独照幽幽道:“很多很多。”
      在魔界,银锽黥武也有很多回忆,自小生长的鬼族,敬爱的父亲;受尽歧视的畸胎,败给外族的战神后裔。有好的,有坏的,很多很多。
      天上传来鹰啸,在不远方。花独照起身,挽着藤篮捡拾落在地上的紫藤花,道:“捡些回去做点心,我突然想吃藤花糕。”
      银锽黥武要帮忙,捉起一串垂在眼前的藤花欲扯,花独照连忙道:“不不不,拾地上的,别强摘!”
      “为何?”
      “尚留在花萼上的寿命未终,何苦强取她的美丽?”
      微一凝思,银锽黥武松开手,因着腰间伤口不便弯腰,曲膝捞了满手的残花,放进藤篮。拾了半篮,花独照道:“够了,咱们走吧!”
      “现在去哪儿?”
      花独照笑道:“咦?你会好奇我要带你去的地方了吗?”
      心中是有期待,口中却不好说出来,银锽黥武没有接话。
      花独照抿唇一笑,“带你去看我一个朋友,来吧!”

      一路走来,银锽黥武始终听得有鹰啸,只是声音隔得远,是以未有留意。眼下花独照愈走愈深入山腹,野草及腰,树篷顶上传来阵阵拍翅声,间或几声尖锐响亮的啸啼。
      “妳的朋友住在这里?”银锽黥武忍不住开口问。
      “嗯,是啊……啊,说鹰鹰到!”花独照往树间一指。
      头顶树枝上不知何时已飞来一头苍鹰,体型中等,腹白背褐,尾羽一横横的褐黑相间,鹰首神似凤鸟。天穹飞旋着许多只相同的鹰,唯独这一头停落在枝干上。
      花独照模仿鹰啸叫了几声,枝上的凤头苍鹰竟听得懂似地回啼,鹰目锐利地在银锽黥武身上转来转去。魔人六感比人类要敏锐,凝神间他看见此鹰单眼如琥珀般润泽明亮,另一眼却灰白混浊。
      花独照道:“当年我发现这头鹰时牠还是只幼雏,大概是学飞时不慎摔落在地,翅骨折断了,奄奄一息,我便将牠带回治疗,这才发现牠有一只眼睛是看不见的。”
      银锽黥武心头猛地一抽,耳听得花独照续道:“一开始牠对我凶得要命,我的手被牠啄了好些伤口,慢慢地才愿意让我治,但是我医得好牠的翅膀,却治不好牠天生的眼疾。牠学飞时因仅剩单眼,时常会撞到树干或山壁,这么远你看不见,其实牠鸟喙有点儿歪歪的,是撞出来的。”
      银锽黥武看得见,却没有说出来。
      “这样不断地撞,不断地伤,我不断地医,皇天不负苦心人……啊不,不负苦心的鹰,”花独照笑了笑,“牠总算会飞了,在百嫣谷上头盘旋了好久才离去,我想牠可能是回去找同伴了,百嫣离鹰巢太远,我也没去看牠,后来过了好几天,牠又飞来,并且带了一只捉到的鸟和山鼠过来,竟是向我道谢来了!
      “有一天,牠突然飞到百嫣谷,噗通地坠落到溪涧之中,若非我刚好自镇上回来不久,牠怕就要淹死了。那一次牠身上全是啄伤和抓伤,掉了好些羽毛,我猜牠是和其它苍鹰争领地,受了伤来跟我求救。等牠伤好了大半,我就带着药箱来这附近待了几天,看牠争地盘。
      “鹰也懂得兵法,有时敌手会声东击西,有时会攻击他的盲眼,那一次我瞧得很清楚,牠盲眼不良于视,硬是被敌手攻击得半身是伤。更有一次,敌手看到我在这儿,竟然转身攻击我,苍鹰自又打了一架,吓得我只敢远远观看。总之,牠受了伤我就治,治好了又争,总算让牠在这林子里争取到一席之地。”
      她笑得十分开心,抬头注视着苍鹰,“再来只要我抽空过来,牠便会停在树梢上看我,好似认识我一般,不过倒是很少再靠近我了,野鹰多半还是不喜欢人的吧。”
      就在此时,一头陌生苍鹰啸叫一声,自远处飞近,那头独目苍鹰倏地飞起,在领域上空滑翔,随着一声厉叫,双翅微微一点,似乎正在抖落翅上某物。
      “这是向入侵者发出的警告,其它苍鹰可不像这只友善。我们还是快走吧,别给牠添麻烦了。”转身踩着满地窸窣离去。
      银锽黥武临走前仍回头望了一眼,那头独目苍鹰立在树桠上,偏头注视着他。

      *

      银锽黥武狂奔至魔界僻静一隅,面容不再冷然自持,尽是悲愤。
      他输了,他竟然输了!顶着最强战神后裔的头衔,顶着身为鬼族战士的荣誉,他竟然打破了历任魔界战神皆由鬼族战士所摘的传统,将战神之位输给了一个外人!
      他的父亲,银锽朱武,是他心中最崇敬的魔,他毕生以父亲为目标,誓让自己出类拔萃,誓要摘下战神之位,让父亲以他为荣,让鬼族以他为傲,而今这一切都教自己给毁了。
      银锽黥武败给了吞佛童子,银邪输给了朱厌。
      他该怎么面对高高在上的父亲,该怎么面对一众将希望寄托在他身上的鬼族人民?他要怎么面对失败的自己?
      银锽黥武仰天狂啸,欲将积聚在他胸口那股滞重的自责和伤愤怒遣出来,手中银邪枪激射出耀眼红雷,如蛇吐信般摧毁了四周墙栏,顿时焦烟弥漫。
      他气喘吁吁地瞪着右足。这个残疾打从他出生就如恶梦般跟着他,它令他跑不过其它人,快不过其它人,强不过其它人!他知道背后众魔是如何看他的,他们嘲他仅有单角,没有尖耳,没有纯种鬼族血统该有的特征;他们嘲他足有残疾,是个畸形儿!
      他狂怒地倒转银邪,枪尖猛刺完好的左腿,失去理智地大喊:“瘸子,瘸子!我还留着左腿干什么,都瘸了岂不更好!”
      剧痛唤醒他些微理智,却安抚不了他战败的失意脆弱。右腿,是他一辈子的附骨之蛆;畸胎,是等于银锽黥武此名的符号。

      *

      他猛地一惊,从回忆中醒来。
      夜,月明星稀,百嫣谷里的香气送得满山满谷尽是醉人的花氛,银锽黥武初时对花独照身上这股对魔人来说太过馥烈的香味感到极度不适,现下却觉得自在,觉得安心。
      腰间伤势大愈,已可活动自如,微一运功,魔躯呈现淡淡红芒,将体内疏楼龙宿的一部分真气排出体外,谅再运功两次,就可悉数驱尽。魔耳聪锐,听见木屋内脚步声走至门边,迅速收功,红光褪去,花独照正好打开木扉。
      她手里拿着一管箫,走出木屋到一旁坐下,伸手轻抚身旁几株白花,神情又是凄柔,又是伤感,而这样的神情,他已不是第一次见到。
      这个人类,她,为什么不开心?
      银锽黥武不自觉地开口:“妳有心事?”
      花独照勉强一笑,没有回答,竹箫就口,吹出一串音律,低柔缓长,怆然如泣,似乎世间的苍凉全在箫声之中,勾起了听者内心所有沉重的悲怃。
      银锽黥武又忆起自己的过往,那些自他懂事起就不断流入他耳中的耳语,那些讽刺他是畸胎的言词,以及败给吞佛童子的屈辱,一切一切,摆脱不了。
      一曲已毕,花独照叹道:“你也有心事。”
      “妳从何而知?”
      “你的表情骗不了人。”
      银锽黥武没有说话,他的心事,从来就只与自己分享。良久,才道:“妳吹得真好。”
      花独照微笑道:“我也只会几首曲子,久未练习,都生疏了。”
      “久未练习,今日怎会想吹奏?”
      “平日无箫,是以疏于练习,但曲子我从未忘却,心头是时常哼着的。”花独照轻轻道:“特别的日子,总会勾起特别的回忆。若不抒发,又怎么开心地起来?”
      “妳吹的曲子太伤心了,是因为这样妳才不开心吗?”
      花独照叹道:“是啊,我不开心,但不是因为曲子伤心才不开心。”
      “那是为了什么?”
      “为了一个可念不可及的人。”

      他不明白可念不可及是怎么样的情感。
      他亦不明白为何可念不可及。
      但他没有问。他不想问。

      *

      夜,月明星稀。
      月过中天,幽江镇上万籁俱寂,人人安睡,只有几个儒门之人来回巡夜。
      忽地,一股魔气自镇东山间冲起,仅短暂一瞬,又归于平无。
      “门主!”
      玄雪紧蹙着眉头,看着镇东深山。连日来未再有魔气出现,他以为魔物已死,或者回到了魔界,这是最好的情况,若以此为由捉拿不到魔物,龙首不会怪罪。
      昨日,他收到来自儒门天下的公文,询问起魔物下落,他已拟好回文,称该魔不知所踪,几日来魔气不再,想是凶多吉少。他当然不会将花独照亦好些时日不曾露面,而他并没有令人搜山此事呈报。
      他几乎真要相信魔物已经消失在幽明天境,而现在那股一瞬即逝的魔气打破了他的逃避。
      魔物还在镇东深山,花姑娘呢?是否为他所杀?还是,两人遇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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