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桐染》夏凛一川

6、野桐之森

　　第六章

　　大学里的万野威风极了。告诉沈曲桐这个消息的是和万野同班的女孩子们，她们的宿舍和沈曲桐的相邻。一年级的女孩子们听说沈曲桐是万野的姐姐，总跑她宿舍来向她打听万野的轶事。但沈曲桐又知道些什么呢？她和万野相识的时间虽然比她们早一年，但归根结底和他真正相处的时间还不如她们的多。女孩子们直怨沈曲桐小气，沈曲桐只好把从米柚那里听来的一些关于万野的事，含含糊糊得对她们再说一遍。
　　女孩子们兴尽而归，沈曲桐却陷入沉思。
　　女孩子们说，万野在她们年级里威风极了，光是他的一张脸就俘获了年级里一半女孩的芳心。优质的外表加上优异的成绩，再加上温柔低调的性格，全年级竟然没有一个男生可以称得上是他的对手，同样她们觉得，全年级也没有一个女生配得上他。
　　沈曲桐想，这样的万野哪里不如万燃了？想了想觉得不对，她不能有这样的想法，这种想法的另一层意思是她已经开始想万野的好了，她的感情已经出轨了，这样不行，这是对万燃的不忠。
　　她也明白万野威风极了。万野和刚刚上大学时候的她十分不一样，他很珍惜大学的学习资源，如饥似渴地汲取着各种知识的营养。他的专业成绩出类拔萃，画画得特别棒。当然这只是沈曲桐的猜测，她虽然很喜欢他的画，却不知道别人是否也同样喜欢，但他们一定也是喜欢的，不然为什么在这次有几万人参赛的全国书画大赛中，由他拔得了头筹呢？
　　万野前天告诉她，他想用得到的奖金请班上同学吃饭，沈曲桐说这样很好。万野又对她说，我希望你也来，我想和你一起分享。沈曲桐遮遮掩掩不肯答应，万野又说，米柚也会来。
　　沈曲桐的心顿时动摇了，自从米柚和万野告白后，她就再也没有见过她，她现在怎么样了？她实在是很想知道米柚的近况，她担心她。
　　“那就这么说定了，明天晚上七点在聚香园。”万野自作主张地替她决定了，“我已经对同学说了我喜欢的人会来，他们听说你是个美女，早想见你了。”
　　于是第二天晚上七点，沈曲桐走进聚香园二楼的月桂包厢时，受到了十分热烈的欢迎，但这欢迎只持续了一秒，女生们和一些眼熟的男生就失望地叫了起来：“万野，原来是你姐啊！害我们白期待了一场！”
　　“对呀，弟弟喜欢姐姐，这有什么奇怪的！”
　　“不过万野姓万，沈曲桐学姐姓沈，这不会又是什么姐姐弟弟的暧昧关系吧？”一个十分面熟的女生说。
　　沈曲桐想了一会儿，记起这是旁边宿舍最爱看电视剧的女孩，她暗暗赞叹她的联想能力，可恍然一想，她和万野的关系，不正是这样吗？但她还是不好意思地解释了一句：“是表姐。”
　　万野也配合她说：“是的，是远房表姐。”
　　万野完这话，沈曲桐才看到了坐在角落里一言不发的米柚。几天未见，她居然瘦了那么多，她再次相信了失恋是非常痛苦的。她在米柚身边的椅子上坐下，问她最近过得怎么样。
　　“能怎么样呢？”米柚冷笑道，“刚刚我来的时候这群人也这样欢迎我的，他们哄笑着说我是万野喜欢的人，你应该能想到当时我有多开心。可是万野却说：‘不是她，她是我朋友’，你说我能过得好吗？”
　　沈曲桐不知怎么安慰她，好在这时候菜已经上齐，万野和他的同学笑笑闹闹，被他们灌了不少酒。沈曲桐也没去拦着她，在这个集体中只有她和米柚是外人，被敬了几杯酒之后，万野的同学就把她们忽略了。万野挡酒都来不及，也无暇顾及她们，于是她们就这样在觥筹交错的餐桌旁孤独地等待着结束时刻的到来。
　　喧喧闹闹，气氛正好，沈曲桐却发现万野已经撑不住了，他趴在桌子上，不停地对前来灌酒的同学摆手说“不行了不行了”。沈曲桐担心他，走到他身边问他：“还好吗？”
　　万野闭着眼睛冲她笑了笑，说：“扶我去洗手间。”
　　沈曲桐和万野说了句“失陪”，就把一屋子的人丢下了，失去了主角的包厢没有什么变化，照样吵嚷而热闹。离开包厢，沈曲桐扶着已经站不稳的万野到了洗手间门口，万野猛地推开门，哇哇地大口吐了几口。
　　沈曲桐背靠着洗手间外的墙壁站着，她听到万野呕吐的声音，不由得担忧地说：“还好吗？”
　　“嗯。”万野的声音十分微弱。
　　“要不就喝这么多，等下不喝了，早点回去吧。”
　　“嗯。”话音未落，又是呕吐的声音。
　　万野吐完之后舒服了不少，他打开洗手间的门，对沈曲桐说。
　　“我们走吧。”
　　沈曲桐以为万野是要回同学中去，扶着他就往包厢的方向走。然而万野却用力抓住她的胳膊，把她往相反的方向拽。
　　“这边。”
　　沈曲桐疑惑地说：“可是明明是在……”
　　“不回去了，陪我去一个地方好吗？”
　　“可是这样多不礼貌……”
　　“没关系，他们也快喝完了，我们先去把账结了，要服务员替我们转告一下。”
　　沈曲桐还在犹豫，万野却已经把她拉下楼梯了。他在收银台结了账，出门拦下一辆出租车，向司机报了一个地方，司机好心劝他说。
　　“去那里可要一些钱啊。”
　　“我知道。”万野说完，倒在沈曲桐的肩膀上就睡去了。
　　出租车跑过灯红酒绿的城市街道，跑过灯火稀疏的郊区，跑到月光如雪的野外，在一片苍茫的空地上停了下来。万野醒了过来，他看了看窗外说就是这里。
　　万野给了司机两张红钞，出租车跑远后，沈曲桐才看到在路边有个十分不起眼的石头路标，上面写着“桐村”。借着明亮的月光她看到那苍茫的空地竟然是一片银色的沙滩，月光照在沙滩上，与真正的雪没有什么两样。她跟着万野走在这温暖的雪上，恍恍惚惚开始怀疑这是一场酒醉后的梦。
　　走了几分钟，她以为这沙滩还要延伸到更遥远的地方，却看到就在前方有一片茂密的树林，在树林前几十米的地上有草，有灌木，还有各种各样夜间开的鲜妍的花朵。万野带着她穿过草地，走进树林，她又看到在树林深处有一个小木屋，万野在那里停住了脚步。
　　木屋很小，真的很小，沈曲桐目测它的面积最多十平米，但屋子建得十分精致结实，她不禁问万野：“这个房子建了多久了？”
　　万野告诉她，在他出生之前就有了，这是他的父母恋爱的时候建的小房子，可以说是他们的第一个爱巢。
　　“他们把它送给了你？”沈曲桐又问。
　　“妈妈离开我的时候给了我这个地址和这把钥匙，我第一次来这里是七岁的时候，找了很久才找到。”万野说着，用手中的钥匙打开了小屋的门，然后把门口吊着的一根绳子拉了一下，屋子里亮起了昏黄的灯光。
　　沈曲桐走进屋，不禁睁大了眼睛。这是个怎样的小屋啊！屋子里的灯光虽然昏暗，可她却把里面的摆设看得一清二楚。这个屋子简直可以说是个艺术的天堂，画作挂满了墙壁，几乎不留一丝空隙。屋子的角落里摆满了各种风格的雕塑，在某一个角落里还有未完成的一座大卫的仿制品。屋子里有两个高大的架子，一个架子上整整齐齐地摆着长笛、二胡、吉他等乐器，另一个架子上则摆满了建筑模型。
　　“妈妈是学建筑的，这些模型都是她做的。”万野拿起一个模型，对沈曲桐说。
　　“阿姨真厉害。”沈曲桐不禁感叹。
　　“喜欢吗？”万野问。
　　“喜欢什么？”沈曲桐疑惑地反问。
　　“这里，这个小屋，这片森林。”
　　“喜欢。”沈曲桐兴奋地说，“如果不是你带我来这里，我都快忘记了我曾经的梦想就是拥有这样一个小屋子，我可以在这里画画，唱歌，做自己喜欢做的任何事。我不想认识现实，不想为名利奔波，我只想安静地画画……可是，我最近居然把这个梦想忘了……”
　　“你的梦想也是我的梦想。”万野说，“曲桐，我果然没有看错，你和我是同一类人。”
　　可即使是同一类人，你也不会和我喜欢你一样喜欢上我。他即使是醉酒了，也没有把后面的这半句话说出来。
　　沈曲桐没注意到万野的心酸，她激动地欣赏着墙壁上的画作，不时问万野画中的内容和他画画时候的情感。万野一一回答着，心里充满了淡淡的幸福。
　　“话说万野，你这次得奖的那幅画在哪儿呢？你都没给我看过。”沈曲桐看完画，问万野。
　　“展览之后我就把它烧了。”
　　“烧了？为什么？”
　　万野苦笑着摇了摇头，走到屋子最里边的小床边，从床底下拿出一叠纸递给沈曲桐，对她说。
　　“那些画就和这些一样的风格。”
　　沈曲桐拿着画一张一张地看，画虽然都展现了作画者的娴熟技巧，可画中的山水、风景、人物都看起来冷淡而空虚。
　　“这些画里面的东西没有灵魂。”沈曲桐一边翻看着画，一边认真地对万野说。
　　万野点了点头，在床沿坐下继续说。
　　“我曾经把自己最喜欢的一幅画拿给画商，他却说我的画卖不出去。我那时候才知道现在买画的人大多是暴发户，想要的是能挂在家里为他们赚面子的画。他们想要巨幅的山水、澎湃的风景、精致的人物，像我这样单纯地描绘自己的内心情感的画，暴发户们看不懂，就不好卖。”
　　“然后呢？”沈曲桐好奇地在他身边坐下，继续问，“所以你就妥协了？”
　　万野又冷笑了一声，说。
　　“对呀，我妥协了。”
　　“真没想到你是这么无耻！”沈曲桐骂道，“单纯有什么不好，简单有什么不好，热情洋溢地抒发自己的情感有什么不好？你难道就为了几个钱，把自己的真心和梦想给卖了？”
　　“不是你想的那样。”万野往床上一坐，头枕着墙壁痛苦地说，“我从画商那里回来之后也很生气，我在这里坐了整整一天，想今后到底该怎么做。刚好那天那个画商打了个电话给我，说我的本事还不够，为了更上一个层次，要多努力。本来这句话我是感激地接受了的，但后来他却画蛇添足地说什么‘你要好好学习，多模仿现在有名画家的画，多想想看别人想要怎样的画’，我听后把电话都摔了。然后我一气之下用一天时间画了二十张画，反正只要幅面大，反正只要场面大，反正只要技巧不需要感情，这对我来说有什么难的？然后我把最大的一幅画寄去参加比赛，然后就得奖了。我得知得奖的消息后觉得十分可笑，但我想我已经告诉了那个画商了，他和暴发户们想要的画，我不是不能画，我是不屑于画。”
　　万野说完大笑了两声，他冷笑，再次冷笑，直到眼角笑出了泪水，他才哽咽着问沈曲桐：“你说，在这个其他人都追求浮夸的物质的时候，要保持自己那颗追求纯粹的心，怎么就这么难？”
　　沈曲桐回答不了他，她从未想过这么复杂的问题，她陷入沉思。万野见她不说话，闭着眼睛倒在她的肩膀上，轻声对她说：“曲桐，人有时候会被其他的人逼得走投无路，我不希望你承受这些。这个小屋是我一个人的天地，父亲早就不来这儿了。我想把它送给你，也许今后，这里就是我的世界里唯一的纯净之处了，我只让你进来，让你看到我的内心……我把我的心送给你，希望你喜欢……”
　　万野的声音渐渐小了下去，沈曲桐看着他紧闭的双眼，心里某个地方突然被触动了一下。她轻轻为他拭去眼角的泪痕，然后抱着他的头，在他耳边轻声说。
　　“睡吧，睡着了就不记得这些讨厌的事了……”
　　万野看上去真的睡着了，她轻轻抚摸着他的头发，他发间淡淡的香味偷偷溜进她的鼻孔，她忍不住嗅了嗅那淡淡的清香，她闻出来了那是栀子香，那纯白如雪的花儿，亦是她的最爱。
　　她咽了咽口水，空气中的花香是暧昧的气味，她的心咚咚打着小鼓，她闭上眼睛，慢慢地低下头去……
　　就在她的嘴唇将触到万野的头发时，他突然嗫嚅着嘴唇，声音比雾还轻：“曲桐，认识你之后，我给这个森林都取名叫做……野桐之森。虽然这森林里的树都是白桦不是梧桐，但它叫野桐之森，因为我一直认定你也是它的主人。”
　　***
　　天快亮了，沈曲桐想叫醒还在熟睡中的万野，可看到他被酒精折磨得毫无血色的脸，有些于心不忍。她把他放在床上，替他掖好被子后，悄悄地在窗前的书桌边坐下看书。
　　“噔噔。”
　　沈曲桐书还没有看完一页，离她不远的地方响起了奇怪的声响。她放下书，寻找着声音的来源。她环顾四周，视线最后落在了窗户上，她看到窗户上有一张惨白的脸，吓得“啊”地惊叫了一声。那张脸有一头乌黑的短发，齐齐的刘海下一双大眼睛直愣愣地瞪着她。
　　在认出那张脸的主人的米柚之前的几秒钟真的是非常难熬，沈曲桐等受惊的心平静之后，先确定了一下万野没有被她的尖叫吵醒，然后走出了小木屋。
　　森林里雾气蒙蒙，米柚站在门口，头发被雾水打湿了，脸庞上也都是水。沈曲桐想请她进屋，可想到万野说过他不想任何人进这个屋子，她只好从屋子里找出一条毛巾，想为米柚擦掉脸上的水。
　　米柚不想她碰她，她狠狠地甩开了她的手。
　　“你是怎么了？”沈曲桐心疼地问，“你怎么跑这儿来了，怎么穿这么少，你看你在哆嗦。”
　　“我怎么了？”米柚冷冷地斜眼看着她，哼了一声说，“沈曲桐，这一切都是你安排好的吧？你明知道万野喜欢的是你，你还怂恿我去表白，你是存心想看到我出丑的吧？怎么样，昨晚你和万野私奔来这儿，却把我一个人丢在那群喝醉了酒的陌生人中间，你以为我好欺负吗？怎么，我出现在这里你很意外吧？你很恨我吧？如果我没有跟着你们来这儿，你和万野的好事就不会有任何人打搅……”
　　“米柚！”沈曲桐怕吵醒万野，她低声呵斥她，“别把话说那么难听，我向你保证我没有任何想伤害你的意思，你信也好不信也好，到现在我都是站在你这边的，我希望你和万野好，这不是为了我自己！”
　　“你别解释了！”米柚哭着叫到，“我知道你在报复我！是的，你在报复当初我怂恿你和万燃在一起，所以……没错，我就是觉得万燃是个人渣，我就是怕你喜欢上万野，才对你说万燃的好话的！现在你也认识到万燃是个人渣了吧？你发现万野的好了吧？你变心了吧？我告诉你，你真和当初的我一样笨，才会被万燃骗得团团转！”
　　沈曲桐举起颤抖的手，想给侮辱万燃的米柚一个巴掌，可是她突然想到了什么，又放下了手。
　　“米柚，难道万燃曾经对你……”
　　“没错！他‘喜欢’过我，像‘喜欢’你一样喜欢过我！可是呢……我不过是个玩具而已啊……那都是认识你之前的事了，后来被万燃甩了之后，是万野一直陪在我身边，我就是在那时候爱上他的！后来万燃玩腻了‘邻家小妹’的游戏了，又想玩‘弟弟的女人’了……”
　　沈曲桐刚刚放下的手又抬了起来，这一次她没有犹豫，于是一个响亮的耳光就落在了米柚布满泪痕的脸上。
　　“我不想听这样的话。”她冷冷地对米柚说，“不管你怎样挑拨离间我和万燃，我都不会中计的。我和万燃非常相爱，我肯定他非常爱我，这一点我不想对不懂事的你多做解释。还有，你这样说万燃的坏话，难道不怕我又和你一样变心喜欢上万野么？我喜欢万野了，你怎么办？”
　　米柚被沈曲桐说得哑口无言，她愤愤地跺着脚，哭着往森林深处跑去了。
　　米柚跑开后，沈曲桐不由得有些担心她的安危，她正想追上去，却被一只手抓住了胳膊。
　　“你醒了？”她知道是万野。
　　“没关系，让她去吧。”万野酒意尚未全消，他半眯着眼说，“跑出了森林就能看到马路，她不会有危险的。”
　　“可是遇到坏人怎么办？”
　　“你难道不记得了？在这片小森林的边缘是沙滩，这样荒芜的地方是不会有人来的。”
　　沈曲桐这才放下了心，她和万野一起走进屋，把东西收拾了一下。这时候天已经亮了，他们还要赶回学校，虽然这一夜发生了不少事，可他们并没有忘记，今天上午八点钟还有一堂十分重要的专业课要上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