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桐染》夏凛一川

1、沈曲桐的男人

　　第一章

　　往事，只有在结束之后，才有资格成为回忆。
　　那么，为了不让其成为回忆，留下来吧。即使见到和他有关的一草一木会心如刀割，也留下来吧，这样，他在你心中，才不会死去。
　　***
　　下午五点，沈曲桐正在做一则平面广告最后的后期处理，她把图放到最大，但仍然捕捉不到那个需要修复的仅一个像素的黑点。她放下数位板，摘下眼镜，用力揉揉眼睛，充满血丝的眼睛里早没有了年少时的清亮，她不在意如此用力的揉拭是否会让眼中的浊气再灰一点。
　　工作室的同事都陆续起身收拾东西下班了，沈曲桐不打算加班，修复了那个黑点之后也开始收拾东西。正收拾着，肩膀被人冷不丁地拍了一下，她知道是秦思，于是头也没抬，一边整理工作台，一边等她发话。
　　“沈曲桐，你真无趣……”秦思见沈曲桐不理会她的恶作剧，十分泄气。她在她身边蹲下，双手撑着下巴，像只小兔子一样嘟着嘴，样子十分可爱。
　　“哎，你今天也要去医院？”秦思问沈曲桐。
　　“嗯。”沈曲桐答道，“所以今天我也不能陪你回家了。”
　　“不能陪就不能陪，反正你也没有陪过我几次。”秦思嘟囔着，她对沈曲桐的孤僻十分不满意，“真希望你男朋友能快点醒过来，他人醒着的时候没见过你这么殷勤，躺医院里后反倒让你魂牵梦萦了，我真嫉妒。”
　　听到“男朋友”三个字，沈曲桐身躯微微一颤，嘴唇变得冰凉，不知用什么话来应答秦思。秦思见她脸色由红转白，以为是自己说错了话，急忙解释道。
　　“曲桐，我不是那个意思啊，我只是说希望他快点醒过来而已，真的，别生气好不好？”
　　沈曲桐脸色渐渐好转，她笑着对秦思说：“我没有生气，只是那个人真的不是我男朋友，我跟你说过很多次了。”
　　秦思早料到沈曲桐又要用这句话搪塞她，她很不开心：“那他到底是谁？我每次问你你都不回答，你到底有没有把我当闺蜜了？我连你的躶体都看过了，你还有什么不能让我知道的……”
　　身边还没有离开的同事听到了这句话，纷纷窃笑着往她们这边看，沈曲桐羞得急忙捂住秦思的嘴，在她耳边轻声说：“这是公共场合，你再聒噪也要注意措辞啦！要不你陪我去医院吧，我们坐出租车过去，十分钟就到了。然后我陪你回家。”
　　“那回家也坐出租车，你请客。”
　　“怕了你了。”沈曲桐拿起椅子上的包，笑着说，“走吧。”
　　***
　　C市人民医院位于城市中心，是全省最好的医院之一。这里汇聚了来自全国各地的医学精英，尽管如此，一个人的命数有时候也由不得医学和医生决定，而只能由天决定。在沈曲桐第一次来这里看乔子岩时，医生们就对她说，他们已经尽力了，接下来只能听天由命。
　　沈曲桐走下出租车，抬头望了一眼住院部乔子岩所在的那个病房。窗户开着，从她的这个角度只能看到病房天花板上的电扇慢在悠悠地旋转，而不能看到任何人影的走动。她和秦思一起走进医院大门，穿过门诊大楼，走过医院中心的小花园，走进住院部，乘电梯到十七楼，穿过长长的廊道到达那间病房前。她站在门口，透过门上的玻璃窗往里看，乔子岩的母亲坐在病床边看电视，她神情说得好听一点是平和，说得不好听则是冷漠，她似乎对病床上的儿子是否能在今天醒来漠不关心。
　　“就是那个人？”秦思指着玻璃窗，低声问沈曲桐，“长得很一般嘛，配不上你。现在我相信你了，他不是你的男朋友。”
　　而此刻沈曲桐哪里听得进这些，她看着病床上昏睡的乔子岩的那张脸，心脏猛地抽搐了一下，心上那道尚未愈合的伤口被再次撕裂。透过玻璃窗，她看到的不仅仅是病房里的景象，她还看到了五年前的那个凌晨，第一缕阳光洒在光滑如镜的湖面上，那光芒是那么刺眼，还有那天的草地，那天的森林，还有那个冲破晨曦，向她奔跑而来的她最爱的人……这些年来她试图忘记这一切，但它们却一次次冲破掩埋记忆的泥土，残忍地将她的伤痛一次次曝露在烈阳之下，每一次从泥土中挣脱出来的记忆，总是比上一次记得的还要清晰。
　　“曲桐？”
　　沈曲桐的思绪被秦思的声音拉回现实，她疑惑地看着她，不明白她的神情为什么那么焦急。
　　“你干嘛神游啊？”秦思戳着她的脑袋问，“虽然不知道他是你什么人，但你总这样站着也不是办法啊，快进去看看吧。”
　　沈曲桐没有听秦思的话，她最后看了一眼病房内，里面的一切都和昨天一样，慢慢转动的电风扇，木然的妇人，仿若尸体的乔子岩，没有任何细节能证明乔子岩在今天或者曾经的某一刻醒了过来。她转过身，再次穿过廊道，走进电梯，走出医院。
　　“喂，你干嘛跑这么远来，结果都不进去看他一下啊？”秦思踩着高跟鞋陪着沈曲桐跑了这么远的路，她叫苦不迭，满心抱怨。
　　“我只是想看他醒过来了没有，既然没有醒过来，又有什么好去看的。”沈曲桐把胳膊借给秦思扶着，秦思也不客气，把半个身子都挂在了她胳膊上。
　　走出医院时正遇上了下班高峰期，她们在医院门口等了许久都没有打到出租车。这时候，眼尖的秦思看到在马路对面有一辆银灰色的宝马，她觉得眼熟，宝马车的主人坐在驾驶座上望着她们这边，秦思用胳膊肘捅了捅沈曲桐，示意她看那个人。
　　“唉曲桐，那个人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你呢，他是不是对你有意思呀？莫非他才是你的男朋友？我说呢，怎么这辆车那么眼熟。”
　　本着八卦精神的秦思再次被沈曲桐泼了一盆冷水——她示意她看他，她却别过脸去，倔强地望着马路的尽头，怎么也不肯扭头看一眼。
　　“你认识那个人？”
　　秦思觉得这下自己十有八九猜对了，果然，沈曲桐狠狠地低声着对她说：“我宁可，从来不认识那个人。”
　　秦思暗喜，认为自己终于找到了沈曲桐的正牌男友，看沈曲桐这个样子，她一定是和他吵架了。看这小俩口郎才女貌多般配，看二人看彼此的眼神又多别扭，他们之间发生过什么事呢？虐恋？小三？她臆想着臆想着，差点在脑海里构思了一整本小说出来。
　　“车来了，回去吧。”
　　正沉浸在小说情节中的秦思被沈曲桐硬生生地拽上出租车。车开了，她打开车窗，看到那辆银灰色宝马亦步亦趋地跟在她们身后，在拥堵的公路上几乎与她们的出租车亲密接触了。沈曲桐知道那个人跟在她们身后，可就是不愿回头看。
　　“唉，曲桐，我说你男朋友长得还真不错呢。”秦思花痴地说，“长的好看不说，你看他那眼神，忧郁而含情脉脉。我说你啊，整天被这种男人用这种眼神凝视着，心里肯定比蜜还甜吧？”
　　“秦思，你别说了。”沈曲桐有点受不了了，她闭上眼睛，对秦思说了一句成语，直截了当地概括了她对宝马车主人的全部印象，“那个人是典型的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
　　出租车在小区门口停下，沈曲桐付了出租车钱，快步往租来的公寓走去。秦思跟不上，在后面骂骂咧咧，最后确定自己真的跟不上她了，干脆一赌气，在小区花坛边的长椅上坐了下来。
　　她不走了！
　　正生气着，一个清瘦的身影背着夕阳出现在她眼前，那个身影伸出手，对她说。
　　“秦小姐，我扶你走吧。”
　　秦思心花怒放小鹿乱撞，这个身影不正是刚刚那个宝马车的主人吗？不不不，她不能想入非非，俗话说朋友妻不可欺，这个帅到惨的人是沈曲桐的妻……啊不，是沈曲桐的男人，她最多只能和他做朋友。
　　“沈曲桐的男人”喊她“秦小姐”，这么有素养的男人，怎么是败絮其中呢？
　　秦思抿嘴，莞尔呵呵一笑，伸出手，问“沈曲桐的男人”：“你怎么知道我姓秦？”
　　“我偷偷听到过，曲桐叫你秦思。”“沈曲桐的男人”礼貌地笑着说。
　　“你果然是她男人！”秦思像是发现了惊天大秘密一般，她指着“沈曲桐的男人”的脸，啊啊地惊叫着，“曲桐曲桐，不是十分亲密的人怎么会这么叫呢？！对了你叫什么名字呀，沈曲桐的男人？”
　　“沈曲桐的男人”笑了笑，说：“我叫万野，不是曲桐的男人，可以说是她的……嗯，弟弟。”
　　弟、弟弟？！
　　“弟弟弟弟弟弟……”秦思再次尖叫，“她都没跟我说过有个这么大的弟弟呀？不对不对，我记得曲桐的独生女，你说实话，你是在追她对吧，你们是玩姐弟恋？□□恋？”
　　万野倒没有因秦思的大尺度猜想感到生气，很奇怪的是，他的表情突然变得羞涩而有些痛苦，他低声说：“我是在追她，追了很久很久了，只是……”
　　“啊啊，我明白了！曲桐不答应你对吧？据我所知她每天都去医院里看望一个男人，那个男人一定是她的心上人。但我觉得你比那个男人好多了，我是站在你这边的！放心吧，我会全力以赴帮你追到她！”
　　“不用了。”万野苦笑着说，“她都不愿意见我了。”
　　“没关系呀，我和她住一起，我有钥匙，我请你进屋做客。”秦思和万野已经爬上楼梯，走到她们的公寓门口了，她晃了晃手中的钥匙，殷切地对还在楼下一层不肯上楼的万野说。
　　万野站在楼下的中间平台上仰着头看着她，说：“我还是不打扰了，只是麻烦秦小姐对曲桐说一声，我一直想等她相信，现在我在做的这些事，是不得已而为之。”
　　“相信你？”秦思越来越疑惑了，万野说了这么多话她几乎是一句都没听懂，更可恶的是等她反应过来想要他解释解释的时候，他已经走下楼不见了踪影。她急忙打开公寓大门跑到阳台上往楼下看，正好看到万野的宝马刚刚发动了引擎，很快便离开了小区消失在了城市的高楼之间。
　　秦思回到客厅，怏怏地在沈曲桐身边的沙发上坐下。沈曲桐背对着她，对着墙壁上的镜子边梳头发边说：“你们在外面说的话我都听到了。”
　　“哦，那我就不转述了。”秦思懒洋洋地打开电视，说，“曲桐啊，你今年多大了？二十五六了吧？交一两个男朋友是应该的了。不说医院的那个，我看这个叫万野的长得真不错，人也有涵养，还挺有钱，你怎么就是看不上眼呢？”
　　沈曲桐装作不经意地回答说：“我只是没有遇到喜欢的人罢了。”
　　“骗谁啊？我看万野就是你喜欢的人，你们肯定闹了什么不愉快。”
　　沈曲桐的梳子停在半空中，她低声呵斥秦思：“别胡说。”
　　“那你告诉我你到底怎么回事嘛？万野多好啊，他明明喜欢你，却还说是你的弟弟，你们到底是怎么了啊？”
　　“我们真的没有什么。”
　　秦思见沈曲桐还在狡辩，终于来了气。她趁沈曲桐不备，从她牛仔裤的口袋里抽出她的粉红色的老式按键手机，手机上面有个水晶吊坠，火红色的十分耀眼。
　　“那我问你，这个东西是怎么回事？”秦思拿着沈曲桐的手机，从沙发上跳下来站到电视机旁边，对沈曲桐说，“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睡觉的时候都紧紧攥着这个吊坠，我敢肯定这是你男朋友送的，你老实告诉我，他到底是谁？是不是万野？”
　　“快还给我！”沈曲桐见手机被秦思夺取，慌忙地扔下梳子叫道。
　　“你这么激动干嘛？”沈曲桐的紧张合了秦思的心意，她笑着把手机举高，说，“曲桐，我们都住在一起三年了吧？我觉得自己还对你一点都不了解，你从来不对我说你过去的事，也不对我说你的心事，你就这么不把我当朋友？”
　　“我不是不把你当朋友，只是真的没有什么好说的呀……求你了，快还给我……”沈曲桐拼命去夺秦思手上的手机，她急得快哭出来了。
　　“这么在意这个小东西，我看你并不是没有什么好说嘛！”秦思又跑到阳台上，把手机伸到窗外，奸笑着说，“这样吧，你就从这个小吊坠说起，不然我就把它扔下去了。”
　　沈曲桐吓坏了，她跑去抱住秦思，怎奈就是拽不回她伸在窗外的手，几番拉拽都未成功后，她只好放弃了。她蹲下身去，把手指插进头发里，哀哀的说。
　　“把它还给我，我就告诉你……”
　　秦思也不闹了，她把手机放在沈曲桐的手心里，拉着她回到客厅。
　　“曲桐，我只是觉得你一定有什么很难受的事，我想有些事说出来心里会好受一些，你要是相信我这个朋友，就告诉我吧。”
　　“我不是不相信你……”沈曲桐蜷缩在沙发上，低声啜泣，“只是这件事说起来，太长，太长了……”
　　“没关系，说一晚上都行。”
　　“还有，这件事说起来，太痛，太痛了……”
　　“没关系，你还有我呢，我会抱着你。”秦思温柔地搂过沈曲桐的肩膀，此时的她不再是那个冒冒失失刚毕业的小女生了，她像个大人，像个母亲，她抱住沈曲桐，轻轻抚摸她披在肩上的细柔的长发。
　　“这件事，还要从我十八岁那年，刚刚高考结束的那个暑假说起……”
　　沈曲桐轻声说着，思绪倒回了记忆里阳光最明媚的那个夏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