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厨娘》拾三三

1、我和二货是朋友

　　八月十六，宜出行。

　　秋高气爽，通往京城的大道上黄土扬尘，八名劲装汉子骑在马上，护送着两辆平顶马车由南向北一路驶来。走在最前面的一骑，马鞍子上插着一面缨红的旗子，上写“威远”二字。

　　但凡是经常出门的人，都能一眼认出，这是威远镖局的镖师正在押镖，威远镖局是京城第一镖局，素来以做事牢靠著称，那些走南闯北的客商，与其自己养上一群不知深浅的护院，还不如把货物交给镖局更保险，真若失了镖，镖局按照契约会按价赔偿。

　　但这一次，威远镖局保的不是货物，而是最贵的活镖。

　　头辆马车上坐着的就是这趟的活镖，姑苏城里大名鼎鼎的叶十一娘。另一辆马车上装的是叶十一娘的行李箱笼和她的锅铲。

　　如果你住在姑苏城里，你说你没去过虎丘，别人只会说你不爱热闹，但你若是说你没有吃过叶十一娘的私家小厨，那你就是土鳖，就是乡巴佬。

　　不错，叶十一娘是厨子，女厨子。

　　大武朝民风开放，可也还没到女厨子当众炒菜的地步，大户人家的后宅里用的都是女厨子，但酒楼饭庄里却是清一色的男人天下。

　　叶十一娘却正好介于两者之间，她开的是私房小厨，只做外卖。

　　严格说来，叶十一娘做的菜并非地道的苏菜，她的食材里甚至还有不多见的蜀地辣椒。但自从去年五月，叶氏私家小厨四门大开，举办了一场免费试吃的大食会之后，叶十一娘的大名便家喻户晓了。

　　姑苏城历史悠久，几百年的世家就有好几个，家家都有自己的私房菜，出名的大酒楼更有十几家，但叶十一娘当仁不让，几间小小铺面，十几个送菜小厮，愣是赚得杯满钵溢。

　　威远镖局保的是叶十一娘，出银子雇他们的却是京城里的睿王府。

　　睿亲王新婚燕尔，王妃是江南人氏，吃不惯京味大厨的菜肴，睿亲王多方打听，才出了大价钱请了叶十一娘去给王妃当厨子。

　　叶十一娘二十七八岁，妇人打扮，珠圆玉润的银盆脸，搽着五两银子一盒的杨馥春胭脂；只见肉不见骨的小身板，穿着十两银子一尺的洒云缎妆花褙子；发髻梳得油亮水滑，插了一百两银子一支的金步摇。

　　此时此刻，坐在马车里的叶大厨正满脸尴尬，弯着背，缩着脖子，像个小小蒙童一样，看着坐在对面的那个小姑娘。

　　小姑娘十二三岁，身量还未长成，刚刚留起的头发勉强扎成两个小抓髻，嫩生生的鹅蛋脸，乌溜溜的大眼睛，粉嘟嘟的小嘴正像炒豆子一样数落着。

　　“你说你啊，放着自由自在的日子不去过，偏偏接了这么个破差事，还要我跟着活受罪，你不知道我会晕船吗？再走几个时辰就要上船了，二十来天的水路你是想要我命啊，我死了对你有好处吗？你的脑袋让驴踢了还是让门给挤了，我真是倒了八辈子霉，遇到你这么个贪财女人。”

　　叶十一娘自觉理亏，赔个尴尬的笑脸讪讪地说：“你也知道我贪财了，那位睿王爷出手大方，一年的薪水顶上咱们开三年铺子，而且不用操心生意好坏，也不用担心有地痞上门收保护费，只要你熬过船上这二十来天，以后有的是舒服日子。”

　　小姑娘冷笑，满脸嫌弃地看着叶十一娘：“以后有舒服日子的是你吧，关我啥事？我一个小孩子，能花多少吃多少？”

　　叶十一娘眨眨眼睛，又眨眨眼睛，终于想出来理由了：“睿王爷年方十八，听说长得一表人才。”

　　“噗，那关我何事，他都娶了王妃了，难道你想让我去当小老婆？”

　　叶十一娘只好继续眨眼睛，可直到她们弃车登舟，她也没能想出更好的理由。

　　好在小姑娘虽然抱怨，看到叶十一娘为她准备的整篓子的青梅子，整盒子的山楂饼，还有各式各样的盐渍梅肉、桂花梅肉、玫瑰梅肉，她那好不容易硬起来的小心肝又软了，用她能想出来最像怨妇的眼神看着叶十一娘：“下不为例，以后你要是再拖我下水，我就不要你了。”

　　叶十一娘点头哈腰，头上的金步摇颤个不停：“肯定没有下次了，咱们说好的，就算你只有一条鸡腿，也要把鸡皮撕下来给我吃。”

　　小姑娘鄙夷地看着她的奴颜媚骨，恶狠狠地把梅子核吐进江水里，我江妙如两辈子最倒霉的事，就是被你这个又馋又笨又贪财的二货给救了。

　　两年前的某一天，江妙如还在她的私房菜馆里翘着二郎腿藐视着拆迁队的小头目，这间私房菜馆到她这里是第三代，三代都没有挪窝儿，你想让我搬走，我绝对不答应！

　　小头目眨着三角眼冷笑地说：“别给脸不要脸，既然你说什么都不答应，就别怪哥们儿来硬的。”

　　话音刚落，轰隆一声巨响，菜馆西边的墙壁便塌了，一个庞然大物撞了进来。

　　推土机！

　　江妙如霍的一下跳了起来，拿起桌上的杯子向那个小头目扔过去，小头目夺门而逃，江妙如起身就追，还没到门口，就听到又是轰隆一声，她的第一个反应就是房子塌了，第二个反应就是眼前一黑。

　　等她醒过来时，看到的不是小头目那张猥琐的脸，而是个荆钗布裙的年青女子。

　　那就是叶十一娘。

　　叶十一娘十四岁出嫁，十五岁丈夫出门学生意再也没回来，有人说他死了，还有人说他给有钱人当了上门女婿，总之就是不论生死都不要她了。

　　两年后，婆婆死了，叶十一娘不会种地耕田，卖了婆婆留下的几亩荒地，开了家小铺子，就靠娘家家传的手艺，做些话梅凉果之类的小零嘴勉强糊口。

　　乡下地方没什么人吃零嘴儿，叶十一娘的日子过得很凄苦，常常朝不饱夕。偏偏她还是个嘴馋的，昨夜下过雨，早上起来叶十一娘就想到山上捡些野蘑菇煮汤喝，没想到却捡了个活人回来。

　　她捡的人就是江妙如。

　　叶十一娘是个没有男人的年轻小媳妇，村子里的男人都想照顾她。正好隔壁老王给叶十一娘送来一只肥鸡，叶十一娘就想把这只鸡煮了给江妙如补身子，江妙如素来是个挑嘴的，哪能眼睁睁看着叶十一娘糟蹋食材，就自告奋勇做了叫花鸡。

　　不过是小试牛刀，叶十一娘吃得舌头都不利索了：“我还没吃过这么好吃的鸡，比镇子上的烧鸡还好吃。”

　　说着，她撕下最肥的一条鸡腿递给江妙如：“你多吃点，补补身子。”

　　于是，也就在那一刻，江妙如被感动得脑抽了，她说了两辈子最脑抽的一句话：“你放心，如果我穷得只有一条鸡腿，也会把鸡皮省给你吃。”

　　说着，她真的撕下鸡皮给了叶十一娘，就在叶十一娘把鸡皮塞进肚子里的那一刻起，江妙如就和这个二货的命运紧紧连在一起了。

　　除了嘴馋和贪财，叶十一娘也没有别的了。江妙如根据她的这两个特性，为她定制打造了新的出路——去姑苏城里开菜馆。

　　要想赚钱，小小乡村肯定不行，就是镇子上也不行，但姑苏城里肯定能让她们大展拳脚。

　　说到这里你们一定猜到了，两年来，叶氏私房小厨真正的厨子不是叶十一娘，而是江妙如。

　　大武朝户籍管理甚严，江妙如没有籍贯，来历不明，在村子里还能蒙混过去，进了姑苏城可就不行了，搞不好叶十一娘还要弄个拐带孩子的罪名。再说，你见过十二三岁的小姑娘做大厨的吗？

　　好在她们做的都是外卖，没人亲眼看到大厨炒菜。两年来，叶十一娘跟着江妙如也学了几手，但比起真正的大厨还差了十万八千里。

　　原以为在姑苏城里赚得红红火火，谁想到叶十一娘这个贪财女人看到睿王府送来的订金后，便二话不说按了手印，签了契约。

　　王府的厨房比不上御膳房，可也不是好玩的，咱们唱的是双簧，到了那里还能再唱下去吗？

　　江妙如恨恨地骂声傻大姐，拿个梅核投向江中，可正在这时，她看到一只竹筏，正箭一般向她们的小船驶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