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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家书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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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晚饭的时候,白太太轻描淡写地问了一句:“给慕南的信写好了?”
林安仪遵照做姑娘时所学的礼仪,并不一起坐着吃饭,只在一旁为太太添饭夹菜。她一手小心地拿着调羹,里面盛着雪白的山药粥,一手用檀木筷子向调羹上夹了一点腌雪菜。太太一直无法忘怀在乡下时粗衣蔬食的日子,如今饭菜精心烹制后,依然喜欢咸菜就粥这样的饭食搭配。
林安仪将调羹递给太太,太太尝了一下,才将粥吃下,然后说道:“这雪菜还是得家乡人才腌的好吃。”意在夸奖林若仪找了一个好厨子。原先太太胃口不好,林若仪就找了一个湘西出身的厨子,就做一些精细的家常菜,没想到很合太太的胃口。
林安仪这才将山药粥添在小瓷碗里,一旁配上雪菜,端到太太面前。
林安仪这时才回道:“已经写好了。只是下午再读的时候,觉得有些文句不甚妥当。我打算晚饭后重新写一封,免得再闹笑话。”她这样说,是为了避免白太太让她当面念信。
白太太懂得闹笑话的含义。
两人刚结婚不久,白慕南回乡祭祖,白太太让林安仪寄过一封家书。因林安仪受学私塾,工于文言,第一封家书也有意卖弄学问,所以文句写得有些晦涩。其中有言:“西风之渐侵,秋叶堕落如斯矣。惊闻吾儿偶染风寒,母心切切不能已,恨不能替汝竟乃尔耶。”
正巧白慕南的一位同学在学堂教学,白慕南回乡之后在同学处住了两日。白慕南的这位同学在工作之余,以写讽刺文章为务。因为官方审查严格,这一类无伤大雅的讽刺小文意外地受到读者欢迎。白慕南的家书不巧被这位同学看到了,他嘲笑林安仪的文笔酸腐,写了一篇《密司“竟乃尔耶”的一封来信》的文章,字里行间极尽讽刺之能事。没想到这篇文章在报刊上发表后,读者反响强烈。这位同学也应报馆的要求,继而写了一篇《密司“竟乃尔耶”其人漫想》,将林安仪漫写成一个裹着小脚,穿着清袍,形容槁弱,面黄肌瘦,年华老去,手持大烟杆吞云吐雾的姨太太形象。
一时间密司“竟乃尔耶”洛阳纸贵。
白慕南回到南京后,将林安仪的家信寄给了报馆。这封信被报社全文影印,独家曝光。白慕南最初的想法是让林安仪丢丑,没想到大家只轻轻数落了几句,便把焦点全部放在林安仪娟秀的蝇头小楷,以及娴熟的古文功底上。原先那个吸大烟的姨太太形象已经深入人心,没成想,看到了书信影印本之后,大家不由猜度,能写出这样好看字迹的,一定是一位美貌女子。又有人撰文《真实的密司“竟乃而耶”》等等。总之,好多人凭着林安仪的赚了不好稿费。
有好事者将白慕南和林安仪结婚时的照片刊登上去,大家惊奇的再发现,林安仪还是个绝色美人。
小报没完没了挖掘林安仪不但娴于文言,而且书画也颇有造诣。
林安仪也被一些文学沙龙捧为才女,恨不能睹其真容。
出名这件事情本没有给林安仪的生活带来影响,她不过一笑置之。可是后来,白慕南在外风流的事迹被报馆曝光之后,林安仪的生活也随之不再平静。
林安仪成为茶余饭后的无聊谈资。一些诗人还为此写诗哀悼她的不幸;学校剧场里上演她的故事,怒其不争,不能向娜拉一样离开玩偶之家;女作家出面采访时,也会以她为例,解释何为婚姻平等。
林安仪所到之处皆有小报记者尾随之后,第二天她的新闻就会见报。她到庙里祈福,出现的新闻就是“林安仪向佛祖祈求丈夫回心转意”。她到白太太资助的育婴堂慰问,出现的新闻就是“林安仪不能生育,育婴堂暂得宽慰”。林安仪实在不能忍受,于是向白宗孟的副官请求,出门时带警卫保护,结果出现的新闻就是“林安仪带警卫去抓赵容音”。更可气的是,白慕南竟然信以为真,抓了副官到林安仪面前求证。
白慕南是铁了心要让林安仪身败名裂,他对她仿佛带着前世里的仇恨,必要时不惜“杀敌一千,自损八百”。
若追朔这一切的源头,林安仪只能怪罪到那封家书上。她无法自责自己是林安仪,其实很简单,只是因为她是林安仪而已。
侍奉完白太太用膳,林安仪回到自己的书房。
阿蔻端上一碗佛手雪耳汤。这是林家独制的养生方法,晚上不吃任何东西,只喝一例汤剂。本来这碗汤中还添有一只乌鸡,只因林安仪为生病的母亲祈福时向神灵祝祷:愿余生吃斋,为母换得寿命。只可惜,这样的交换也没有换得母亲的重生,但是她吃斋的习惯却坚持了下来。
林安仪没有心思喝汤。要写给白慕南的信,她一点思绪都没有。
嘘寒问暖,还没有那个情分,只怕事后他拿信来羞辱她虚伪。直接告诉他白宗孟就要回南京,好似威胁他,只怕他回来又会恶语相加。她斟酌半天,内心一阵烦闷。既不能写得含蓄婉转,他最讨厌曲意晦深,又不能写得一通白话,他就会讽刺她“不是号称才女吗?怎么把话写得这么白。”
阿蔻见她神色沉静,知道是有烦心事情,于是问道:“小姐,要我把沉香点着吗?”
林安仪房里的人都不敢把她称呼为“少奶奶”,只因白慕南第一次听到时气得把桌子都掀了,大家只好随着林安仪的娘家人继续称呼她为“小姐”。
林安仪说道:“把纸笔准备好。”沉思了片刻,又吩咐道:“把我的钢笔拿出来。”
阿蔻的背影顿了一顿,不敢相信地回身问道:“小姐,你的钢笔……”
林安仪表情淡然,颔首道:“就是顾宪表哥送给我的那一支钢笔。”
“顾宪表哥”,阿蔻很久没有听到林安仪这么叫了。有一段时间,阿蔻感觉到林安仪说到“夏”“顾”“宪”这三个字时,声音都会不自觉地颤抖。
阿蔻知道那钢笔放在哪里。出嫁的时候,林安仪将白家送的定情之物——一柄珊瑚如意,从精致的包装盒里拿出来,将这支钢笔放进去。嫁到白家之后,这支钢笔就一直放在那个盒子里。至于那柄珊瑚如意早在一次蒋夫人组织的一场义卖会上捐了出去。
阿蔻取出钢笔,小心翼翼地摆放在信笺纸一旁。
阿蔻再去看坐在沙发里的林安仪。她一只胳膊横支着沙发靠背,另一只手搭在这只手腕上,豆绿色手帕软软得向下垂着,光影灰扑扑地斜掠到她身上。
她沉静地像一湖水。
“啪嗒”一声,阿蔻拽响了灯绳,案前有着墨绿色灯罩的台灯亮了。
林安仪凌波微步地走到了案前,吩咐阿蔻道:“时候不早了,你歇息去吧。”
阿蔻迟疑着,还是退了下去。
林安仪坐下来,定睛看着眼前的那支黑色钢笔。阿蔻放着刚刚好,将那行字迹显露在她眼前:纸笺行之,月风如思,佳声以觅,人怀其音。这是顾宪写的藏头诗,每一行的首字合起来就是一句:纸月佳人。“纸月”是林安仪的字,小时候在家写诗时常用“纸月”落款,只有少数几个亲密的人知晓。
夏顾宪在赴法留学求前,送给她这支钢笔。那时她才十四岁,对夏顾宪有着朦胧的期待。得了这支笔,既不敢相信上面的字是写给她的,又怕不是写给她的,怀着忐忑的心情等了顾宪一年又一年,只想当面问他,这些话是什么意思。可是却等到了白家来娶亲的船只。
结婚一年后,恍惚听到顾宪回国的消息,辗转反侧了几夜,本欲再打听详情,但那几天,白慕南一反常态回家住了些时日,她怕白慕南察觉什么后大做文章,只好作罢。
这两年下来,她对顾宪的心事因白慕南闹得七零八落,她觉得自己老了很多年,少女时候的朦胧情事再想起来,竟如前尘旧事一般。可是,即使如此,顾宪也是她平静的唯一之所。想及顾宪,就会忆起少女时代的她,有着沉醉不知归路的安稳和甜美。
林安仪念道:“纸笺行之,月风如思,佳声以觅,人怀其音。”嘴角甜甜地笑了。她的心情渐渐明亮起来,也知道了如何给白慕南写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