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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玉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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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军,崇祯宫里的人都到哪儿去了?怎么皇宫中这么安静,连个鬼影儿也看不见?”
“别着急,说不定都在皇极殿呢。咱们先去看看。”那青年说着,当先驱马向三大殿方向行去。
“就是,可别叫其他队伍抢了先。”左翼军官见那青年始终闷闷不乐,便说笑道,“若是砍了崇祯的人头,当然是大功一件。就算捉到他几个老婆女儿,也能给弟兄们找个乐子。将军,你说是不是?”
岂料那青年的脸色愈加阴沉,冷冷瞪他一眼,继续向前行去。
左翼军官不明何故,却也就此噤若寒蝉,不敢再造次。
众人一路行来,始终不见人影,心下不禁纳闷非常。终于到了三大殿前的广场上,眼前的景象却叫他们为之一惊!
广场上横七竖八地躺了一地的尸首,竟都是些宫娥侍婢。暮色沉沉,血凝夜紫,较之宫外烽烟弥漫的沙场,只尚有过之。
高台下那一具尸身介胄鲜亮,在这众多宫娥中犹为醒目。队伍中有人认了出来,正是守卫宫城的禁卫军统领莫将军。顿时唏嘘一片。
鏖战到最后,不共戴天的双方竟也互相钦佩起来。
“殉国了?”青年一讶,明廷中这样的忠臣真是凤毛麟角,“好汉!”
他转而对左翼军官道:“你领弟兄们去各处看看,顺便与闯王会合。我去皇极殿里看看。”
“将军,太危险了。万一有埋伏……”
“你放心,我自有分寸。”说罢,他点了几个亲兵的名,随同他一起向那象征着无上皇权的皇极殿快步而去。
立在殿门前,他不禁思潮万千:这座朱家王朝拥有了两百多年的大殿,再过得片刻,就要易主他人了。可见人世无常,繁华一瞬。今朝盛主,又能风光几时?
富贵功名,浮云过眼,不过水月镜花,黄粱一梦。
唯一只有人间真情,任凭海枯石烂,地老天荒,亘古不变。
他长叹,伸手轻轻推开殿门。尚未进得殿去,浓烈的血腥味扑面袭来。他一惊,急忙冲进殿去。眼前的惨景令他瞠目结舌。
然而,一地的鲜血,一地的伏尸,并没有让他惊惧太久。因为,他看见了比这更令他震惊的场面!
他不禁惊呼出声:“长平!”
那真的是长平吗?那个笑靥如花的公主?那个恍如九天仙女的丽人儿?
他不敢相信,眼前这个躺在血泊中奄奄一息、苍白憔悴的女子就是他朝思暮想的人儿。然而,那双熟悉的秋水明眸却又不容他置疑。
怎会如此,片刻前一切还那样美好。此时却是芳华零落,红消香残!
“长平!”他哭喊着她的名字,俯身拥她入怀,手法娴熟地封穴止血。
她昏昏沉沉地只听得一个熟捻的声音一声声地呼喊她的名字。她又微微睁眼,映入眼帘的是正是那张日夜牵挂的清俊面庞。
她不禁悲喜交集,睁大了双眼,拼尽全力喊出萦回心底多年的那一声:“佑陵……佑陵哥哥!”
是十年来自己的诚心感动了天地,还是临死前飘渺的幻觉?
他听见她唤自己,心中狂喜:“长平!是我!”
原来是真的!她心头也是惊喜莫名:十年了,他终于还是来了!
“长平!”他拥住她,泪水止不住奔涌而下,“你怎么了?怎么会这样?”
泪水宛如断线的珍珠,从那双秋水明眸中颗颗坠落:“佑陵哥哥!佑陵哥哥!太迟!太迟了!你为什么……现在才来?为什么!”
“长平!是我不好!我不知竟会变成这样!”他又是痛惋,又是后悔,深深的自责涌上心头,快要叫自己崩溃。
“太迟了,太迟了……”她只是念叨着,痛苦地闭紧了双眼。那个江南“杏花烟雨”的约定,就要变成水月镜花的梦,永远不可能再实现了。
殿门忽地被推开,两名兵卒冲了进来。见了面前情景,莫名其故,只好试探着道:“将军,张副将说闯王已进得宫来,说话的工夫就要到这皇极殿了,让您准备准备,迎接闯王。其他兄弟先去了,您看这……”
她迷迷糊糊听得“闯王”二字,心中大惊,猛地挣出他怀抱,凝视那一身鲜亮的甲胄。她的眼中怒意渐盛,定定地望着他的双眸,似是不愿相信,半晌方冷冷问道:“你……你是闯贼的人?”
他闭眼长叹,微微颔首。
她沉默许久,忽然惨惨地笑了,摇摇颤颤地站起,向地上那把青锋的方向,一步一步,艰难前行。
十年的等待,等来的竟是不共戴天的仇敌!十年的渴盼,盼来的竟是国破家亡、明珠暗投的结局!
她俯身去拾那柄剑,他惊起阻拦,欺上前去,紧紧握住剑柄,想要抢夺下来。哪知握住剑柄的一瞬间,他忽然只觉腰间一轻,继而寒光泠泠,已在他眼前盈盈闪动。
他又一惊,再定睛看时,腰间佩剑已然握在她手。
原来她早知自己心思!故意虚晃一枪,诱他中计。
这下变生肘腋,他自然猝不及防。他脑中顿时一片空白,只是下意识地急喊:“长平!不要!”
然而一切都无可挽回,冰冷的剑尖已划破她凝脂的肌肤,霎时那袭华服上惨红斑斑,犹如无情东风中漫天飞舞的落花。
他立时心胆俱碎,肝肠寸断,仿佛一瞬间天崩地裂。
那柄当年她亲手相赠于他的宝剑,到头来,却断送了他最心爱之人的性命!
依稀但闻她引决前悲恸决绝的一声:“父皇赐死,安敢偷生!”
然后,珠摇玉碎!
他冲上前,扶住那款摇摇倒地的身躯。华服下凝玉般的肌肤渐渐冰凉,他拥紧了她,痛哭失声:“不!长平!不要!”
她苍白的脸色忽地又浮起一丝浅笑,如同十年前那般清纯燕婉,抬起手,轻抚他清俊的脸庞,嘴唇微微翕动着,似是在说着什么。
他附耳贴近她苍白如新雪的冰凉双唇,那轻不可闻的声音喃喃:“佑陵……佑陵哥哥,大明去了……怨不得你……”
他心中的悲痛如江海汹涌,无以复加:她竟不怨他!即使经历了国破家亡,即使在生命最后一刻,她对他依然如故。任凭海枯石烂,地老天荒,此情永不渝。
她忽然抬眼望向殿外夜色渐起的苍穹,目光邈远而热切,似是在渴盼多年的梦想。
她的手缓缓垂下,双眼犹执著地望着,望向那水月江南,望向那永难再实现的“杏花烟雨”之约。
“江南……”她最后长叹。
他颤抖着双手,轻轻抚过她的双眸。她终于闭了眼,貌似安详地沉沉睡去,然而眉间却隐隐透出无限的悲怆和凄凉。
他木然地抱着她向殿门外缓步走去,每走一步,都像是走在记忆的甬道里。眼前心上全是她的一颦一笑。他边走边喃喃自语:“长平……我们去江南……这就去。”
甫至门边,突然被人拦住,他一瞥之下,正是那两名亲兵。
“将军,您要上哪儿去?”
“将军,您不能走,闯王马上就要驾临……”
然而一语未毕,二人已被两把明晃晃的钢刀贯胸而出,惊愕地倒地气绝。他诧异抬眼,现出身来的竟是个碧绿衣衫的少女。
他讶道:“冷香,是你!”
冷香弃了左手的钢刀,从衣袖里掏出一把钥匙,塞到他手中:“出了西角门,就是马房。骑上快马,直奔江南!公子,走吧,再也不要回头了!”
她望着他怀中的佳人,眼中现出浓浓的悲戚之色:“今日之事,在所难免。亡国之女,忍得山河破碎,怎堪壮士投敌!公子,你若真心悔悟,就带她去江南吧。她盼了十年哪!公子,这是你欠她的,如今,到了该还的时候了!”
他接过钥匙,向冷香一揖,转身向殿外坚定而去。
就在他转身的一刹那,身后忽然传来一声惨呼。他忙惊讶地回眸望去,却见冷香的左肩处鲜血淋漓,她竟已自断一臂!
他大惊,不解道:“冷香!你这是……”
“公子快走!”那碧绿衣衫的少女神情依旧淡定,断臂的痛楚竟丝毫不能影响分毫,眼神里透着参破生死的从容,“从现在起,我就是大明长平公主。”
该去的去了,该来的终究会来。
依旧一殿鲜血,一殿凄凉,却又已经历一场人世沧桑。
滚滚红尘,沧海桑田。
凄凉望穹天,冷月初上,曾照兴亡。
“……沦落贼手,辗转颠沛。后为清主摄政王殿下所救,厚礼之,赐婚原驸马周世显。然终郁郁寡欢,逾二载,殁。赐葬广宁门外……”
--《明史• 公主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