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国]嘉年》左篱

9、第 9 章

　　春日渐远，夏蝉初鸣。随着气温逐渐升高，又有大夫的调理，郭嘉的身体开始好转，郭家中的事情也很快处理完毕。郭檩下葬后，就如一开始预想的，郭焱再也没有来使绊子。郭嘉开始将家中的仆人陆续遣散，各种珍藏的书画珠宝也暗中卖出。原本的郭家渐渐只剩下了一个壳子，如今郭嘉还坚持住在这里，仅是为了掩人耳目。

　　蟏蛸卫最后他还是留了下来，并花了更多心思去经营。如今各方战乱初起，最多的就是无父无母的孤儿，郭嘉特意选来一批充实蟏蛸卫。而之前已经培养好的蟏蛸卫，则和以前一样遣送至各个州郡，不仅是颍川，其他郡国甚至是南边都遣了人去。唯一比较麻烦的，就是钱财方面，好在郭檩留下的家资还算富足，目前看来，支撑到他弱冠之年应该没有问题。

　　这日，天色微亮，郭嘉离开家中上了马车，命车夫向郊外驶去。与他同行的还有夕雾。不过几个月，这小姑娘身上残留的稚气被磨得一干二净。她坐在车里，认真的给郭嘉念着最近送来的情报。

　　“到目前为止只有这些。”读完最后一份竹简，夕雾拿起扇子，一下一下给煮着的热茶扇着火。郭嘉望着火苗眼神发直，好一会儿，他才回过神，掀起帘子看向窗外。此时，马车已是驶到郊外，景色也变得更加荒凉。

　　他当时和曹操打赌，赌十年之内天下必乱，可究竟什么是“乱”？对这个时代许多人，只要雒阳依旧车水马龙，只要汉宫依旧巍峨瑰丽，只要那琉璃地砖上仍旧是美人霓裳起舞，君王与群臣饮觞作乐，哪怕千里之外的百姓已经易子而食，也算不得乱。

　　可若是换一种标准，光看这阳翟城外的景色，就足以帮他赢得这个赌局。前几年黄巾之乱已经夺去了这里最后的生机，焦黄干裂的土地之上，无数的流民在这里游荡。他们大多衣衫褴褛，面黄肌瘦，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运气好些的尚块布可以搭个简陋的棚子，而更多的人却只能在烈日下默默忍受。他们一直走着，从未停下过脚步，可眼中却写满了绝望与茫然，不知该去往何方。

　　微阖双目，郭嘉将窗帘放下，不再细看。他就是个冷心冷肺的人，性子凉薄得很。天下可怜之人太多，他救得了一个，救不了所有，救得了一时，救不了一世。滔滔这天下皆如是，而谁与易之？他能做到的只有自保，当不成任何人的救世主。

　　曹操一定也见到过太多这样的景象。如果是他，会怎么想，怎么做呢？

　　“咔哒”一声，车子忽然停了下来。郭嘉看了一眼夕雾，后者心领神会，掀开车帘，向车夫询问情况。

　　车外的吵闹越来越大，连“咕噜咕噜”的煮茶声都被压了下去。郭嘉却神色如常，只是给自己倒了杯热茶。这时，夕雾回了车中：

　　“少爷，外面是一伙流民拦车，需要让护卫把他们赶走吗？”

　　“他们有武器吗？”

　　“为首的一些有，但大多数都是没有。”

　　放下已经发烫的茶杯，郭嘉缓缓道：“告诉他们，如果真活不下去，明日到阳翟城北的建宁亭，郭家会在那开设粥棚，虽然吃不饱，但至少能活着。”

　　“是。”

　　车外的流民听完夕雾转述的这段话，开始犹豫不决。却在此时，人群中有一人大喊道：“别被她骗了！这些人没一个在意我们死活！一旦让这车走了我们什么都拿不到！先杀了他们再说！”

　　这个人的声音犹如滚油滴入沸水，立刻得到一片应和。眼看着这群人真要动手，车帘再次掀开，夕雾又从车中探出头：

　　“我家少爷说，那里不仅会开设粥棚，还会请大夫为你们诊病。家里有亲人病了都可以去，药材也会卖得很便宜。”

　　“你个小丫头说什么漂亮话！便宜，再便宜我们卖得起吗？！明知道我们一分钱都——”

　　这人话还没说完，突然颈边一凉，转头一看，一根木簪正稳稳的钉在他身后之人的斧头的木柄上。余下的人则一脸惊恐的看着这个瘦弱的小姑娘，听她冷然道：

　　“谁也没责任管你们。我们的好心到此为止，愿意的明日请早，不愿意的就滚。当然，不想滚想早点死的，尽管留下。”

　　死寂在车外蔓延。过了一会儿，有一个人转身离开，而其他人看到他的动作，也逐渐开始散去。最后留下的，不过是那几个拿着武器的人。他们还在对离开的流民大喊，但并没能吸引任何一个人停下脚步。

　　“妈的。”为首的一人把大刀往地上一插，骂道，“一群胆小鬼，就这么几个人，怕什么怕！”

　　“从黄巾军出来落草为寇，这辆车每次出城就会找人跟着，花了一个月的时间打探消息，却又不敢出头，反而要借流民之手为自己壮势。这么无聊的事都干得出来，郭图是予了你多少钱？”

　　“你！你！”没想到自己的来历被这个小丫头竟知道的一清二楚，为首的人心下大怔。他不知道委托他的人是不是郭图，但给的钱实在是太多了，让他根本无需犹豫。可这在对方口中很简单的事，如今却这样不顺，“你叫你们家少爷滚出来！”

　　“被我说中，恼羞成怒了？”

　　“你！”

　　这些流寇都是拿钱办事、欺软怕硬的人，反正钱已经收了，事没办成也不用还回去，再加上眼前这小姑娘看着邪乎得很，，他们中大多数人都萌生了退意，可领头的不退，谁也不想当这个出头鸟。

　　气氛再次陷入诡异的死寂，却在这时，只见为首之人踉跄了几步，竟直直向后倒了下去，而眉心，正钉着一根和刚才如出一辙的木簪。而马车边，夕雾正把玩着另一只匕首，笑得甜甜的看着他们。他们哪还敢多项，连忙扔下武器，鼠窜而逃。

　　“少爷，需要追吗？”

　　“一群乌合之众，算了。不过——”看着那拉在后面的矮小的身影，郭嘉双目微转，“把最后面那个孩子带回来。”

　　“是。”

　　车子不算大，但坐三个人却不至于拥挤，那个孩子自被夕雾抱回来后，并没有多么害怕，只是一言不发的坐在车的角落里。他身形消瘦，面容秀气，却泛着不正常的潮红，一看就知道正生着病。

　　郭嘉越打量越觉得有趣，难得好心的给他倒了杯茶。这孩子沉默的接过，却一口也未饮，琥珀色的瞳孔发出的目光向如尖刀般刺向郭嘉，其中写满了戒备与怀疑。

　　“有什么好担心的？”郭嘉语气戏谑，“你现在不到十岁，身无分文，骨瘦如柴，还生着病，扔给山贼当肉吃都没人要，你还有什么值得我觊觎的？”

　　许是郭嘉凉薄的话语刺激到了这个孩子，他总算开了口，声音沙哑的厉害：“若果我真的没用，你就不会抓我上来。”

　　“抓？这个字我可不怎么喜欢。再说，你难道不认为是我发善心吗？”

　　看着郭嘉十分“亲切友善”的笑容，这孩子嗤笑一声：“你一看就不是个好人。还有，有没有人告诉你，你笑得让人发寒。”

　　“……那有没有人告诉你，小孩子嘴巴这么毒，会长不大的。”

　　“呵呵，谢谢夸奖。”

　　这孩子真让人火大！

　　郭嘉盯着这孩子写满冷嘲的面容，难得想爆句粗口。奈何这孩子的确是油盐不进，不管郭嘉接下来说什么，他都一言不发，既不肯透露自己的来历，连姓甚名谁都不肯说。

　　但秘密这种东西，不是不说话，就能藏得住的。

　　到了宅院，郭嘉把这孩子交给仆人，自己则转过身，递给夕雾一块刚才暗中从孩子身上撕下的布条：“让蟏蛸卫拿着这个去附近郡县查查这孩子的底细，十天之内告诉我。”

　　另一边，一个懂医术的蟏蛸卫正在为这孩子诊治，见郭嘉走进屋，便回禀道：“他没什么大事，不过是受了风寒，又饿了太久。喝过药调养一段时间就会痊愈。”说完，又写下药方，让其他人去抓药。

　　此间，这孩子一直静静地坐在床上，任其他人给他把脉换衣服。他的嘴角仍带着若有若无的嘲讽，琥珀色的眼眸毫不掩饰对外界一切事物的敌意。这样的人的心思倒也好懂，无非是心里紧张不安却又不甘让别人看出来，便壮足了胆子把锋芒全部显露在外。这样的色厉内荏究竟能不能自保有待商榷，但一定会让想要帮他的人望而却步。

　　孤傲，倔强，坚韧，这是一头落单的幼狼。

　　“还不肯告诉我名字吗？”坐到这孩子身边时，郭嘉果不其然看到他因为别人的靠近，身体下意识紧绷起来，“还是说，那你希望我帮你起一个？”

　　孩子仍旧沉默着，未置可否。

　　“乾玖，如何？”

　　这一次，孩子终于给了郭嘉回应：“乾卦初九潜龙勿用，九五飞龙在天。你到底什么意思？”

　　“读过书啊。”郭嘉笑道，“没什么意思，听着好听就够了。”

　　这孩子，或者该换他乾玖。他眸色微闪，却是默认下了这个奇怪的名字。

　　知道他现在一定累得厉害，郭嘉便没有再多与他纠缠，反正蟏蛸迟早会给他答复：“我先走了，你好好养病吧。”

　　似乎没料到郭嘉这就要走，乾玖眸中闪过一丝急迫。他狠狠咬着嘴唇，最后终于下定决心，朝郭嘉大声喊道：“我要是想留下，代价是什么？！”

　　“留下？”郭嘉转过头，似笑非笑的看着他。

　　“这个世道，我就算在这里养好病，离开之后也会死。我不想死。”一顿，乾玖直直看向郭嘉，“也不能死。”

　　看来驯服狼崽子，也不算太难嘛。郭嘉心中暗笑：“刚才你也见了，这个宅子里培养的都是死士，你要是留下，从此之后便要听我差遣，为我办事。”

　　“还有，这个世道，连皇帝都可能朝不保夕。你又算是谁，为什么不能死？”

　　乾玖一愣，等回过神正要回答，才发现人早已走远。

　　“少爷，你本就有意留下他，又何必非要那孩子自己说出口呢？”回了屋中，夕雾还是没忍住，开口问道。这段时间以来，她虽然成长了不少，但内里仍保有一颗柔软的心。她可以努力对流民视而不见，但对这样一个小孩子，她还是忍不住生出了同情。

　　但郭嘉却不知为何，想到了别处：“你那么在意那孩子？喜欢他？”

　　“少爷你乱说什么啊！他才多大啊！”夕雾立刻反驳道。

　　见人的话不似作假，郭嘉长舒一口气，放下了心。对于夕雾，他是真的把她当亲妹妹疼的，而任何一个尽职尽责的兄长，都不会对妹妹有可能被拐走这件事掉以轻心。

　　轻咳一声以缓解刚才的尴尬，郭嘉这才解释道：“‘乾玖’，取得不是潜龙勿用，也不是飞龙在天，而是上九，亢龙有悔。情势弱于人之时，不知道收敛隐忍，偏要锋芒毕露。我是好脾气的，但如果现在不逼他接受这个道理，他迟早会吃大亏。”

　　将一头狼崽训练成称霸草野的苍狼，这件事，郭嘉很感兴趣。

　　然而，八天之后，当郭嘉拿到蟏蛸卫送来的资料时，恨不得把当时兴致盎然的自己掐死。

　　简上的三个字，实在太过熟悉，太过如雷贯耳，太过让他欲哭无泪。

　　现在把狼崽子扔了可还来得及？！

　　望着那身体刚好些就迫不及待跑到院中，企图证明自己价值的孩子，郭嘉深深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