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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第十四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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费志远醒来已经是半个小时以后的事了,蒋盛楠赶到的时候,他正躺在厕所地上,惨白着一张脸,半张着嘴,那残废劲还不如一个鬼。而西装男则期期艾艾地站在墙角费劲地安装自己的脑袋。蒋盛楠看着这一人一鬼,无可奈何地摇摇头。他走近那狰狞的鬼魅,一声叹息,双手合十,念起了“南无妙色身如来。”西装鬼的脑袋在他清越的回向声中渐渐嵌入脖子,稀烂的面颊在一道浅淡的光影里重塑,皮肉如同攀爬的藤蔓在森然可怖的白骨上蔓延开来。他的眼睛缩回眼眶,渐渐恢复光彩。他可以感觉到自己塌方的鼻子也在向前挺出,开裂的嘴角闭合收拢,牙齿也开始一颗颗跳回完好的牙床。西装鬼抚摸着自己修复的脸庞,不敢置信,他发出一声苍凉的悲泣,朝着蒋盛楠望了一眼便消失在墙角的阴影里,遁去不见。
蒋盛楠送走了西装鬼,这才腾出手,掐了费志远的人中。费志远昏得死死的,简直像丢了半条命。蒋盛楠掐了他七八次,把人中处的皮肤都掐出了一块红印,终于把费志远掐醒。
“昏得还挺沉啊你,我手指头都要掐抽筋了。”费志远在惊恐和迷茫中醒过来,映入眼帘的是蒋盛楠的脸。他想起自己昏厥前是让一个掉了脑袋的西装鬼逮住了!那一幕实在叫他终身难忘!幸亏兄弟及时救他,否则后果不堪设想啊!他既委屈又感动,刚想抱住活人蒋盛楠大哭一场,胳膊一疼,已被蒋盛楠从地上提溜起来。
“别阴阳怪气地赖地上,都什么时候了,起来快走!”蒋盛楠一脸严肃,语气沉重,揪着烂泥似的费志远就往外跑。
可刚出洗手间大门,费志远就恨不得再次昏过去。只见在通往办公室的走廊上,一边两个,一共站着四个各不相同的鬼!他们一个流着肠子,肿着脸;一个不穿衣服全身都是化了脓的血泡;一个没有腿,只有上半身飘在半空中,长留海盖住了半张脸看不到眼睛;还有一个倒是整齐,穿着灰色T恤衫和卡其色长裤,半白了头发,看着约莫六十来岁,青白色的一张老脸上隐约点缀着几块老年斑,他隐在阴影里看不清更具体的模样。
“啊啊啊!”费志远再次大叫起来,声音穿透了整个商场,比广播喇叭爆出的杂音还刺耳。
“快跑!”蒋盛楠拉着他就向厕所边的安全出口跑。
“啊啊啊!都是鬼啊!”费志远持续尖叫,跟着蒋盛楠一路狂奔。
蒋盛楠被他喊得脑子嗡嗡作响,恨不能把他扔给后头跟上来的鬼!
他们沿着安全通道一路往下跑,四只鬼也打了鸡血似地紧追不舍,不时发出几声怪叫与费志远前后呼应。
两个人跑得气喘吁吁,四条腿以前所未有的频率高速交替跳下台阶。他们终于冲出了楼梯口,到达一楼大厅。
然而,没走几步,他们猛地停下,恐惧弥散开来……
站在他们眼前的是一个熟悉而又陌生的身影——叶欣思!只见她背着手,抬着脸,踌躇满志,抿起两片朱红的唇瓣,向二人礼貌一笑。
“费志远,你答应过的事,怎么可以食言呢?”叶欣思温柔又清冷的声音在空旷的大厅里响起,原本昏暗的灯光渐次亮起,她站在大厅的中央,穿着一条缀满含苞待放的玫瑰花图案的连衣裙。她镇定自若,从容不迫,那美丽而苍白的脸上满是自信与骄傲,之前的忧愁与困顿一扫而光!她像变了个人似的,整个灵魂都散发着危险和戾气!她微笑着,仿佛自己站在了舞台的中央,大幕徐徐拉开,她是这场大戏的主角,她的一举一动是所有人追逐的焦点,她是台上那个最光彩夺目的女人,无论生或是死,她的人生永不落幕!
原本跟在身后的四个鬼已陆续赶到,他们各自占据四周,把蒋盛楠和费志远包围在中间,他们已是瓮中之鳖,无处可逃!
“爸爸!就是这个人,你想要个女婿,我给你找来了!”叶欣思指了指费志远,朝着那个穿灰色T恤的老伯一点头。
“原来,刚才追我们的这个鬼就是你爸爸!”费志远回过头,看见那个差点当了他岳父的老伯一脸欣慰,他的面容在大厅明亮的灯光下十分清晰,是的,他的确是叶欣思的父亲,两张肖似的脸庞证明了一切,老郑无一虚言。这是一对曾在人间被妻子与母亲抛弃、在病苦与贫困中挣扎、被欺骗被侮辱、被绝望所俘虏,最终走向死亡的可怜而弱小的父女。然而,如今,饱经沧桑的灵魂因怨恨与不忿而凝聚不散,他们强大、执着、歇斯底里,想要得到一切他们生前所渴望得到的东西,财富、尊重、美满的家庭、爱以及永生不灭!
“到我身后去!”蒋盛楠扯过呆立着的费志远,将他护到背后。他闭起眼睛,屏息凝神,在众鬼环伺之下,大声念诵起《地藏菩萨本愿经》。
《地藏经》为唐于阗高僧实叉难陀所译,收于《大正藏》第十三册,凡两卷十三品,记述了释迦摩尼佛在忉利天宫为母亲摩耶夫人说法,言地藏菩萨“地狱不空,誓不成佛,众生度尽,方证菩提。”之宏誓,并籍由各菩萨、天神、鬼王的提问和与地藏菩萨的对话详细叙述了地狱的情状以及度脱救拔之法。
蒋盛楠的声音庄严而慈悲,经文在空旷的大厅里回荡,飘散,以至于竟吸引了各种死灵鬼魅,行行色色不一而足。它们纷至沓来,源源不绝,聚拢到蒋盛楠和费志远的周围,黑压压一片!灵魂的能量因聚集而变得惊人强大,竟由此形成了一个不可思议的保护罩,把他们和叶欣思等鬼隔绝开来,无法靠近!
费志远惊呆了,这一连串超乎想像的经历彻底颠覆了他的三观,他看着周围那由灵魂聚集而形成的的保护罩,觉得自己这是要疯!
“……地藏地藏。记吾今日,在忉利天中,于百千万亿,不可说不可说,一切诸佛菩萨,天龙八部,大会之中。再以人天诸众生等,未出三界,在火宅中者,付嘱于汝。无令是诸众生,堕恶趣中,一日一夜。何况更落五无间,及阿鼻地狱。动经千万亿劫,无有出期。……”时间一刻不停地流淌,蒋盛楠盘腿而坐,他已诵经一个半小时,为众灵诵到了第十三品,接近尾声。他始终闭着眼睛,纹丝不动,如同入定,而那上万字的《地藏经》他竟诵得毫不停顿、一字不差,仿佛那经文是从他的神识里流淌出来,他本来就知,本来就会,本来就懂。
周遭的灵魂们因这经文得到了救赎,它们听得聚精会神,有些甚至号哭泣涕,在空气中颤动着微弱的光。
费志远站得累,也蜷着身体,坐在地上。他百无聊赖,所以就仔细观察起这个灵魂保护罩。他惊异地发现,这个保护罩是由许许多多破碎零散的小灵魂所组成!而这些魂魄居然全是美味珍馐!生蚝、扇贝、蟹斗、小龙虾、大龙虾、各种鱼类、羊排、牛扒、鸡丝、鸭片、蹄膀,等等等等!简直是一顿丰盛的海陆自助大餐!
“卧槽!这都什么鸡零狗碎,都剁成这样了你们还有灵魂?还能听经!”费志远游手好闲地蹲了一个半小时,一开口就冲着面前的灵魂罩来了这么一句话,堪称作死典范!
他话音刚落,忽然从厚重的灵魂罩里飞出一串“鸡零狗碎”!一块小牛扒自告奋勇打了头阵,“啪!啪!啪!啪!”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抽了费志远四个响亮的耳光!
费志远一下子就懵了!可还来不及捂脸,一只扇贝就英勇地冲向了他的脸蛋正中!“咔哒”一下夹住他的鼻头!
“啊!啊!”费志远大惊失色,疼得眼冒金星,几乎掉下泪来,然而“鸡零狗碎”小分队似乎已昂扬了斗志,完全不肯善罢甘休!紧接着,各种鱼骨头扑面而来,扎得费志远满地打滚,连声哀叫。两只鹅掌揪着他的耳朵就拧,三条牛尾巴英气勃发,使劲儿地打他屁股!
“我错了!我错了!别打啦!哎哟!”费志远一边打滚一边告饶。他嗓门太大,都快盖住了蒋盛楠的声音,严重影响“鸡零狗碎”们的往生大计。于是,几十条鱿鱼的触角勾搭起来形成两条鱿鱼绳,把他的双手双脚捆了个结实。一大块猪肚蒙上他的嘴,费志远顿时只能发出“呜呜呜……”的哀鸣。在海陆自助大餐的勇猛攻势下,费志远一败涂地。
蒋盛楠对周遭发生的一切不为所动,连眼皮也不曾抬一抬,他端坐正中,继续诵念这古老的经文,曾有一瞬,他的脑海里浮现出两个久远时空中的身影,那个人,孤独地站在古寺山门外,执伞而立,秋风结露,风雨苍苍。而禅房内,一名年轻的僧人静穆独坐,诵念地藏,一灯如豆。
“南无地藏菩萨摩诃萨!南无地藏菩萨摩诃萨!南无地藏菩萨摩诃萨!”蒋盛楠诵经已毕,合掌称念菩萨名号,回向于众灵鬼魂。
一瞬间,只见原本厚重的灵魂罩发出绚烂的七彩光晕,那些支离破碎的残魂游魄如同夜空里的点点繁星,它们飘散开来,向大厅的上方飞升而去,光影渐次熄灭,捆绑着费志远的“勇士们”以及灵魂罩就这样升腾、消散、无影无踪。
蒋盛楠睁开眼睛,伸手把趴在地上萎靡不振的费志远拉起来。他看看手表,时间是凌晨4点半,离天亮还有一会儿。
“哼哼,原来就这点本事,现在你们可怎么办呢?”蒋盛楠诵了两小时的经,叶欣思便也好整以暇地陪在一旁,听他诵经。她此时冷笑一声,颇为不屑地看向蒋盛楠。
流肠鬼在刚才的一场法事里受了很大的恩惠,连肚皮都封闭上了,他有些感激蒋盛楠,于是便走向叶欣思,示意她要不这次就算了。
叶欣思看着流肠鬼,绽开一个甜美的笑容,“阿四,你忘了李西装是怎么魂飞魄散的了?”
流肠鬼一听,惊恐万状,连忙往后倒退。然而,已经来不及了,叶欣思陡然伸出左手,只见从她的左手掌心赫然探出一只赤目赤爪,大耳长臂,通体黑色,却有着一张孩子面孔的怪物!
“不好!是魍象!”蒋盛楠震惊不已,他可以料到仅一遍《地藏经》完全不足以送叶欣思这样的厉鬼归入地府。然而,他做梦也想不到,叶欣思居然能震慑和圈养一只连厉鬼都谈之色变的魍象!
《周礼》记载,魍象出入于陵墓,好食死人肝脑,而松柏可以使尸体避易。故而秦始皇的骊山陵上遍种松柏。魍象本就是上古传说中的怪物,抓到一只魍象已是天方夜谭,更别说炮制出一只可以寄生于厉鬼体内的魍象精魄了!
魍象睁着血红的眼睛,死死盯住流肠鬼,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如同孩童学语。
流肠鬼吓得化作一缕青烟,正要逃遁,魍象忽然伸出利爪,张开嘴巴,只听“嗖!”的一声,流肠鬼已被魍象一口吞噬!
边上的血泡鬼和无腿鬼见此情景,立刻匍伏在地,向叶欣思臣服。
她满意地收回手掌,魍象自掌心隐去,不留一丝痕迹。
“我早就说过,顺我者昌,逆我者亡!你们两个还不快动手!”叶欣思一声令下,血泡鬼和无腿鬼立刻就向两人扑来!
费志远不明白什么魍象不魍象,他只知道,叶欣思的手里养着一个怪物,怪物把鬼一口吞了,这,这,这,这个叶欣思也太牛掰了!今日大限将至,死定了!
两只鬼发疯一般扑来,蒋盛楠奋力推开费志远,“没有其他更好的办法了!我来拖住它们!你往老郑办公室跑,!叫他出来开大门!快天亮了,它们不能见阳光,只要我们跑出去,它们就没办法了!”蒋盛楠说完,义无反顾地迎向两只鬼,一手扯住一个,把它们扑到地上,箍在怀里。
“南无喝罗怛那哆罗夜耶,南无阿唎耶,婆卢羯帝、烁钵罗耶,菩提萨埵婆耶,摩诃萨埵婆耶……”
费志远转身,拿出百米冲刺的速度向楼上办公室跑去。
叶欣思冷笑着看他跑,也不追。她回过头十分体贴地让老叶在原地坐好。
血泡鬼和无腿鬼被蒋盛楠扣着动弹不得,而同时,蒋盛楠也已分身乏术无法再把叶欣思拦下,一切只能看费志远自己的造化了。
叶欣思在一旁来回踱步,算了算时间应该差不多了,她倨傲地瞥了蒋盛楠一眼,幽幽说道:“好了,看你也不是普通人物,修行了几个轮回不容易,我今天放过你。不过,你的朋友我还是要带走,时间到了,你认命吧!”说完,叶欣思化作一股半透明的白雾,向费志远的方向飞去。
费志远哼哧哼哧跑上楼,一路头也不回,直奔办公室。终于到了走廊上,他刚站直身体,就只见一片白雾飘然而至落到面前,那白雾回旋往复,像一个迷你的龙卷风,风停了,走出一位美艳的女子,正是噩梦般的——叶欣思!
“死有什么可怕?疼一下就完了。和我一起难道不好么?你可以得到任何生前得不到的东西,我们一起,不入轮回,永生不灭!”
叶欣思一步一步逼近费志远,把他逼得连连倒退。
“老郑!老郑!你快出来!不得了啦!”费志远大喊。
“别喊了,他听不到,你知道我的能耐。自己跳吧!折腾了一晚,你不累么?跳了,就都过去了,我会对你好的。”叶欣思的眼神温柔得像一泓泉水,可说出来的话却教人不寒而栗,毛骨悚然!
“不!我不想死!你不能逼我!”到了此时此刻,费志远已没有了任何选择,他大叫一声:“妈的!老子拼了!”便不顾一切地冲向叶欣思。
然而,在叶欣思面前,他实在太废,这一冲,几乎是自投罗网。叶欣思的力气大得惊人,像抓兔子似的一把捏住费志远的脖子!
“哈哈哈!你以为我是什么?跟我作对?不听话?我和你演了两个月的戏,如今我也累了,从今往后,你乖乖听我的话!否则我弄死你就跟弄死流肠鬼一样简单!”
费志远被捏得几乎窒息,叶欣思拽着他就往栏杆走去,她要亲手把他推下,让他摔死,得到他的灵魂,让他永远陪着自己,度过这永无止尽不见天日的亡灵岁月!
费志远无法反抗,在叶欣思的大力推搡下,已经半个人越过了楼层栏杆。他往下看去,下面是坚硬的大理石地板,在明亮的灯光下反射着冰冷的光,刺痛了他的双眼。
他绝望地闭起眼睛,脑中一片空白,别了,人间!
就在他等着跌落受死时,突然一个大力冲击而来,他身上一松,从栏杆上滑回半个身体。
“思思!住手!看在郑叔叔的面子上,你别作恶了!”
是老郑!费志远睁开眼睛,只见老郑拦腰抱住叶欣思,使出了全身的力气连拖带拉把她从费志远身上拉开。
“郑叔叔!我的事你别管!你松手!”
“我怎么能不管你!我看着你长大!看着你死!我不能再看着你死了还要做错事!思思!你这样是要遭报应的!”老郑死死抱住她,不肯松手。
“年轻人,门钥匙在地上,你拿起来,赶快跑出去!再也别进来!”老郑说着,一脚踢向钥匙,让它靠向费志远。
“大恩大德,改日再报!”费志远拿了钥匙就向蒋盛楠跑去。
“郑叔叔!你别多事!”走廊上,叶欣思和老郑,一人一鬼,谁也不肯让步,滚作一团。
一楼大厅,老叶坐着看戏,蒋盛楠抱着俩鬼,商场之外,晨曦徐徐拉开帷幕,白天即将代替黑夜,鬼魅们经不起阳气的侵袭,渐渐脱力,模样也模糊起来。
蒋盛楠看到飞奔而来的费志远,长吁了口气,终于放下心来。他迅速地爬起,踢开两只鬼,和费志远一起奔向大门。
老叶看两人要跑,腾地跳起来追上,血泡鬼和无腿鬼被蒋盛楠按在地上念了好几遍《大悲咒》,力量大减,躺在地上半天爬不起来,又因到了白天,只得化作两股青烟先行撤退。
老叶追到门口,蒋盛楠和费志远已打开门锁,闸门从下往上拉开一条缝,一束金色的朝阳照射进来。老叶一看不妙,无可奈何,只得遁入地下,放弃追捕。
两人钻出大门,跑到马路上,只见瑰丽的朝霞将天空渲染成一副壮丽的图画。微风拂动,鸟唱蝉鸣,四处生机勃勃。
他们深深吸了口气,仿佛重获新生,活着,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