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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1、终章 于万华镜之中 ...

  •   夏日长廊,风铃轻摇。
      雪白足袋踩上简朴的木屐,女子一身素底紫藤萝浴衣,回眸远远望去,那炎阳日轮正悬在善光寺的大殿鸱尾之上,将那大殿照耀得越发光辉灿烂。
      “呀,松城夫人贵安——今天也是要看望那位朋友吗?”
      “小野夫人贵安——正是,不过去之前,妾身想先去善光寺一趟呢。”
      “多巧呀,我们一道去吧?”
      见妇人热情邀约,女子莞尔一笑,应声下来,小野夫人见她同意亦是满心欢喜,一路上夸赞她的浴衣、发簪、手袋,倒是令女子有些不好意思。
      其实也无怪妇人的热情,自打六年前女子出现在这个小镇上,她便成了全镇人的焦点。
      肤色雪白,容貌秀丽,身姿亦是少见的挺拔修长,举手投足皆是大家闺秀的风范。
      有人猜,她是戊辰战争中落魄贵族的后代;也有人猜,她是与情郎私奔的富家碧玉,但她每一季度都能收到来自江户的资助;当然更多的人相信,她是年轻守寡的可怜女子,出身高贵,却无法忍受家乡人的偏见,因为她出现的那一日,小镇后山上新立起一块墓碑,那上面刻下的分明是男人的名字。
      她一直都是形单影只地生活,却像是闪闪发光的真珠,令那些厌腻了枯燥平凡、渴望着美丽的小镇人们都不由自主地围着她转。
      “小野夫人,您的颈椎痛可好些了?”
      “现在舒服多了,多亏松城夫人的药膏呢——对了,松城夫人,妾身倒是想跟您商量件事……”
      “什么事呢?”
      二人正闲聊着,却已走近了赛钱箱,遂敛声立定,投入钱币,击掌许愿。袅袅烟火之中,女子白皙的侧颜安恬静好,眼帘轻抬,一双暖橙色的眸子水光盈盈。
      “妾身的小女儿香织,也到了需要教导的年龄了——夫人若是不介意,妾身想请您担任小女的‘家庭教师’。”
      妇人难得地说了个洋气的词,女子听了,脸上也忍不住泛起笑意;甜美温和,却只谦敬婉拒,倒是令那妇人觉得惋惜无比。
      “这样啊——妾身还是非常期待呢,如果可以,还是希望夫人再考虑考虑。”
      “承蒙抬爱,但实在无法担任呢。”
      女子歉意地笑笑,那妇人最终还是没有强求,又与她同行了一段,便分手告别。
      道路两旁,野草齐腰,那一抹紫白的窈窕身影渐行渐远,妇人忍不住立在原地目送,却总觉得有一种将要离别的淡淡伤感漫了上来。
      “哎呀,果然年纪大了呢,莫名其妙就舍不得了……”
      风里裹挟着芳草与泥土的气息,妇人自言自语着转过身去,踏上回家的路。
      ……
      穿过重重叠叠的杉木,满眼皆是碧翠苍苍。
      木屐轻轻踏上陈年的干枯落叶,悉悉索索的破碎声回荡在寂静的林间,偶然有几只雀鸟附和。
      然而原本熟悉的一切,今天却有些异样。
      她通过风里的消息,感应到了同族的气息。
      “阁下是——天羽大人吗?”
      墓碑前静静伫立的男子已不复六年前的模样,深红褐色的短发削剪得利落清爽,一双深红褐色的眸子往女子这边一瞥,却又望向墓碑上的名字。
      “信哥他……还是离开了吗……”
      天羽千代兀自说着,没有理会她。
      那黑色刺绣洋装的下摆粘上泥土的尘埃,他半跪下来,指尖轻轻摩挲墓碑上已经模糊的名字,触手冰凉。
      ——长信。
      简简单单的两字,是那个人的心愿。
      时值盛夏,可如此冰冷落寞的感觉,却沉沉笼罩在他们二人身上。
      “‘朝露易逝,花非花,此身离去,于万华镜之中’——这是他最后一刻吟诵的句子。”
      木屐轻踏,女子在灰色的墓碑前缓缓跪坐下去,素手探入靛蓝色的手袋,摸索出三只用油纸整齐包裹的糕点放在碑前,便垂眸不语。
      风过杉木,落叶翻卷,抚过她的眉心衣角,那双暖橙色的眸子望向碑上的名字,一点点黯淡下去。
      “‘于万华镜之中’……”
      天羽喃喃地重复着,那轻抚碑刻的手一点点无力垂下。
      “他还说过,如果哪日再与天羽大人相遇,一定要亲口说声‘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
      那双深红褐色的眸子蓦地望了过来,由琦看清了,那里面的愤怒与痛苦,只是沉默不语。
      “——其实我早就知道,他用自己的身体为你试药。”
      天羽千代站了起来,腰间两把太刀交叠,铮铮轻响,忽缓忽急的林风吹散了男子的短发,那之下的面容蒙上一层憔悴。
      “生命的最后一刻,有由琦夫人相伴——对于信哥而言,一定是幸福的吧。”
      他淡淡地说着,女子亦缓缓起身,素手轻轻拍掉衣摆上的灰尘。
      “但是——”
      那略带沙哑的声音蓦地一顿,女子茫然仰起头的瞬间,他一把推了过来,他推得那么用力、那么毫不犹豫,仿佛融了这些年来积攒的愤怒与悲伤,直直传达过来。
      尘与叶飞扬。
      素底紫藤萝浴衣的衣摆被泥土与枯叶染上,由琦倒在这一片尘埃之中,那长久以来强忍的泪水终究夺眶而出,顺着脸颊的弧线,一滴一滴地淌落下去,深深埋根在地下的悲伤痛苦疯狂生长出来,拉扯着她的灵魂,将她紧紧地、不留一丝缝隙地包裹在不幸的命运里——
      明明她知道,最不配哭泣的人就是她自己。
      “求求你,无论是活着的人们、还是死去的人们、甚至是你自己——求求你,不要再折磨下去了!”
      “你现在日复一日消磨掉的,明明是信哥牺牲了自己给予你的生命啊!——”
      那几近咆哮的声音狠狠砸在女子的心口,一下又一下,她能悲伤地感觉到,千疮百孔的心早已是血流汩汩。
      “天羽大人……”
      “滚!”
      金石磨过刀鞘刹那间火星四溅,寒光刺伤双眼,那太刀的尖端已然抵上了女子的喉咙。
      ——是啊……
      滚烫的泪水也从男子白皙的面目上淌下,他却死命地咬紧双唇不让那悲鸣之声溢出。
      ——一直都是我,是我在折磨着一切……
      盛夏的风从不停歇,心底深处尘封六年的什么东西,就在一瞬间抖落了尘埃。
      ……
      ——是啊,于万华镜之中。
      ——他们每个人,何曾不知那些纷繁美丽的光影不过是万华镜里的一枚碎片,却是歌啊、舞啊,燃尽生命的薪柴也想让这小小的世界明亮美好起来。
      灰蓝的海水涌起雪白的泡沫,一浪接着一浪拍打在高大的船身,甲板上熙熙攘攘的,皆是翘首盼望的旅人,一身黛蓝千瓣菊和服的女子倚在阑干,那双暖橙色的眸子静静地眺望海的彼端。
      隐隐约约是鹿儿岛县港口的轮廓——明治四年废藩置县后,萨摩藩的名称也不复存在了。
      ——可是,为什么呢?
      ——明明知道一切不过是万华镜里的幻觉,却还是那般奋不顾身呢……
      崎岖的山路亦如当年那般,触目皆是郁郁葱葱,人类的废弃神社静默伫立其间,鸟居歪斜的柱子斑驳了漆红,在连年的日晒雨淋下,那注连绳失了色彩,残破地垂在茂盛的枝头。
      然而一路的野花却无比明艳地向阳而生。
      ——是了。
      ——从始至终,都是幻觉……
      ——也正因如此,万华镜中的每个人才能拥有永不腐朽的美丽。
      简朴的木屐在踏上最后一层石阶时,蓦地停了。
      山花的芳香,鸟语的清脆,置身其间,是熟悉的风的气息。黛蓝千瓣菊和服的衣摆逐风轻扬,她愣愣地望向不远处的那个人,此时此刻,忘了哭泣,忘了欢笑,只剩下思念解脱之时的情思翻涌。
      ——樱吹雪的美景再令人流连,却也有满地残花的时刻……
      ——琉璃炉的熏香再令人陶醉,却也有香消玉殒的瞬间……
      “千景——”
      耀眼日阳透过婆娑枝叶,仿若璀璨金粉,静静落在她水光潋滟的眸里。
      “我回来了呢。”
      ……
      ——唯有万华镜中的我们,生死同在。
      (全文终)

  • 作者有话要说:  完结啦!!!连载时间2014-05-01~2018-08-12,呜哇,这么多年过去了呢……米娜桑,有缘再会,感谢你们长期以来的陪伴哦~再一次诚挚感谢,爱你们!MU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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