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灵镜》李何恩

4、铜板牵忆当年事

　　坐在溪边休息，小岌随手捡起小石子，丢进溪水中看水花取乐，一转眼近旁就没有大小合适的石子了。忽而思及自己口袋来还有几个无用的铜板，干脆拿出来丢着玩。
　　“这些铜板你竟收藏了二十年？”
　　“现在虽然无用了，但当时可觉得很宝贵呢！”小岌道，“遇见师父之前，这是我全部身家，还记得我肚子饿得很也强忍着不敢乱花。”
　　齐铉见她这样讲，自然知道她也有一番伤心往事。没想到她却话峰一转，“早知道师父要带我上山，这笔钱会百无一用，当时真应该尽兴吃一顿！”
　　齐铉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你笑什么呀！你当然不懂穷人的艰辛，生来就是富贵命，真不知道你上辈子积了什么德。”
　　莫岌虽是调笑，却也并非虚言。若是平常富贵人家也就罢了，生来就是皇室贵胄又是太子的，大多都是前世做了利国利民的大好事或是前世结下了仙缘。
　　齐铉收敛了笑意，思及小岌是东城镇人，便问：“你也经历了那场洪灾吗？”
　　小岌幽幽地点了点头，“我父母都被洪水冲走了，家里的房屋也冲毁了，街头上好多人饿死，又发生了瘟疫。幸好我跟我父亲学过一些药理医术，所以被一间为治瘟疫而临时开设的医馆收留了。”
　　“那你又是怎样拜仙人为师的呢？”
　　“医馆不知怎么，忽然关门了，我手里只有十文钱，又流落街头。就在我们今天去过的小河边，我遇到了师父，师父看我可怜，就问我愿不愿拜入门下。我无处可去，便拜他为师，跟他去了齐峦山。”
　　齐铉十分惊讶。多少人一世修道而不得仙门，一声求仙而不见仙身，眼前这个小女孩竟然迷迷糊糊的就入了仙境。
　　莫岌见齐铉面露异色，也忽然觉得有些悻悻然，“现在想来真是神奇，可要不是跟你说起，我从未细想过这件事。”
　　齐铉莞尔：“仙缘之事实在扑朔迷离，往往是由上天注定，凡人看来神奇的也许正是因果轮回。”
　　“你竟然比我还通透！”莫岌道，“的确，天意实在难测，仙缘不可强求。就像你今日不也偶遇了我吗？可惜我仙脉未通，不然就度你入仙途也未可知。”
　　“正是了。”齐铉笑道，“现下我还留恋凡世，你也不必引我修仙，只是我们前面还有几十里路要赶，你何不显一显神通，带我腾云而去？”
　　这可叫莫岌为了难，“师兄嘱咐过，行走凡间不能使用灵力，就算能用，我的灵力也不够催动云彩……”
　　看她窘迫的样子，齐铉忍住笑道，“那么这位姑娘，我们就快快上路吧，要走好几个时辰呢。”

　　星月初现，两人也终于来到红叶村，足足走了大半日，总有灵力护体，小岌还是感到周身乏力。齐铉倒是比她精神几分，可见他平时定然习武，且功夫不弱。
　　看到小岌垂头丧气的样子，齐铉连忙打听投宿的地方。
　　“俺们村不过几十户人家，哪里有客栈，”一位挑着满满两桶水经过的大婶说道，再打量两人似璧人一双，不像坏蛋，便道：“我男人去山里干活了，家里有地方。你们要是不嫌弃，就在我家住一晚。”
　　小岌连连道谢，齐铉伸手帮大婶挑过水桶，跟着这位大婶回到家。
　　这是一处平凡的山野农家，院子虽小却干净齐整，篱笆上晒着不少野菜蘑菇，一排簸箕里还有一些常见的野生药材。一个七、八岁大的女娃踩着板凳趴在露天的大锅边煮菜，看见两个生人显得有些害羞，但也仔仔细细地把手里的活儿干完。
　　大婶招呼两人坐下，小桌上已经摆好了一盘咸菜和四个地瓜，女孩再把煮好的野菜端来，一顿晚饭就成了。小岌心道，真是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
　　就着月光围坐在小桌旁，小岌早已经饿了，夹起一片野菜只觉得难以下咽，便拿起一个地瓜一尝，竟感觉十分香甜，大赞好吃。
　　大婶看她喜欢地瓜，便将自己手中的地瓜也放在她面前，那女孩一看，本来要拿地瓜的手连忙缩了回来。
　　小岌这才明白，这家人口粮有限，每个人的食物都是有数的，本来这娘俩每人能吃两个地瓜，因为小岌和齐铉来了，他们的主食份量已经减半了。大娘心善，看小岌吃不惯野菜，便把自己的那份又给了小岌，女娃孝顺，看娘亲不吃主食，自己也不肯吃。
　　小岌连忙把地瓜还给大婶。
　　“你吃吧，我们吃惯野菜了。”大婶不肯拿。
　　“我不饿，早前吃过了。”
　　大婶这才接过地瓜，剥好递给女娃，自己拿了另一个。
　　莫岌思及儿时，父母亲也是这般疼爱她，虽然日子清苦，但精打细算，从来没有让她挨过饿。鼻子酸酸的，一抬头看齐铉正盯着自己看，连忙压下心中酸楚，浅浅一笑，齐铉却像会读心般，眼带疼惜地会心一笑。
　　贫苦人家不点油灯，又因天一亮就要起身劳作，所以饭后就准备睡下。一进房门，小岌才发现这家只有一间屋，屋内仅有一张大炕。
　　这是典型的农家屋子，一张大炕夏天做床，冬天炕下生了火，白天里也可以全家人围坐在上面取暖，饮食起居都在其上。因而这炕着实很大，足够四个人并排睡下。
　　大婶看他们两个年纪相当，自然就当他们是一对情人，安排床位的时候让齐铉靠着一边，让莫岌睡在他身边。
　　齐铉本还有些犹豫，莫岌却道：“江湖儿女，不计较这些。”
　　两人合衣睡下，很快便听到那对母女的呼吸放缓，安稳睡去，想是她们平日里都习惯早睡。
　　莫岌却一时睡不着，这可是二十年来她头一次在齐峦山外过夜。不知此刻师兄在做什么，浣溪又在做什么呢？
　　也许师兄正在月下抚琴，二十年来，不知有多少个夜晚，她是枕着师兄的琴音入睡的。尤其是刚到齐峦山的那些日子，偌大的齐峦山空空旷旷的，到了夜晚格外静谧，也让风吹草动的声音异常清晰，她常常怕得不敢合眼。幸好每每有师兄的琴音相伴，那琴音因师兄的宁静淡泊而富有灵力，总是让她沉入美梦。
　　而浣溪，这会儿怕是在骂她。仅有两个人的暮雨殿已然无趣，现下只有她一个人，还不知怎样寂寥呢。再加上，浣溪从小没有姐妹，来到齐峦山后，便喜欢和她挤在一处，说着悄悄话入睡。现在若是一个人躺在榻上，更要怪她独自偷跑出来玩耍了。想到浣溪气急败坏的样子，莫岌不由得嘴角上翘。
　　稍一转头，莫岌就看到齐铉正望着她的侧脸，眼神清亮得像装了两颗夜星。
　　“你也睡不着？”莫岌小声问。
　　“嗯，从没这么早睡过，更何况心中欣喜非常。”
　　“为何欣喜？”
　　齐铉却只望着她不说话。
　　“我知道了，因为遇见了仙女。”莫岌替自己臊得慌，忙用双手捂住了脸。
　　“的确。”齐铉幽幽道，“对你而言，我不过是你见过的诸多凡人之一，而你，却可能是我几世修来仙缘而仅仅一朝得见。”
　　莫岌见他言语认真，便不再嬉闹。齐铉又道：“想来仙缘也是神奇，怎么偏偏这一天我来到东城镇，又偏偏那一刻进了馄饨铺呢？”
　　说到这里，莫岌笑道：“真是妙不可言。那馄饨铺的老板是我二十年前的邻居呢！我可是吃着他的馄饨长大的。当时又想再尝一尝小时候的味道，又怕他认出我。”
　　“且不说装扮气度，这么多年过去了，你的样貌也变化不少吧？”
　　莫岌笑而不语，齐铉愣了一愣，才道：“敢问姑娘芳龄几何？”
　　“你猜呢？”
　　“年月上约算一下，姑娘大概有二十五、六岁，但看起来不过十六、七的样子。”
　　莫岌狡黠地眨了眨眼睛，道：“我离开东城镇的那年刚好十六岁。”
　　齐铉面色诧异，但旋即笑了笑：“是我见识短浅，姑娘修为高深，自然与我等不同。”
　　莫岌噗哧一声笑了出来：“哪里高深了，师兄妹间数我最缺灵气，师父也只教导我安稳度日、不争不求。偷偷告诉你，这二十年来我学会的第一桩本领便是……发呆。”
　　齐铉低低地笑了出声。莫岌连忙捂住他的嘴，怕他吵醒那对母女。那对母女可不像齐铉这样了解仙界，若是知道莫岌并非凡人，可能会受到惊吓。

　　若论受到惊吓，三十里外东城镇的宋老大才真真是心惊。今早见到的那名白衣女子的容貌在他脑中挥之不去，而那声“宋叔叔”更是萦绕耳边。初见那女子来到馄饨店，宋老大见她与众不同，也多看了几眼的，但并没瞧出什么异样。直到他们为前朝废币之事争执，对方唤了一声“宋叔叔”，却让宋老大觉得莫名的熟悉。
　　“在哪里见过这个姑娘呢？”宋老大躺在床上辗转反侧。
　　老伴听到他嘀咕，不以为然道：“一把年纪了，还想着什么姑娘。”
　　“你知道什么，我今天遇上一桩怪事，一个十六七岁的姑娘，却拿着二十年前的前朝铜板来买馄饨。”
　　“什么样的姑娘？”
　　“模样十分俊秀，还穿着一身白衣裳，还叫我宋叔叔呢，像是认识我一般，可我哪见过这样子的姑娘啊。”
　　“你别是白日撞鬼吧！要说二十年前，可正是发洪水的时候，不知死了多少年轻姑娘！当时咱家的邻居，莫大夫一家就都不知去向，他家不也有个还未成亲的姑娘嘛？”
　　老伴随口一言，却是宋老大心头一道霹雳，那姑娘可不就是二十年前住在他家隔壁的莫家姑娘嘛！只因二十年过去了，那姑娘的衣着打扮大大不同，他才没认出来，但细想想面容，果真和从前一模一样。思及此处，这事更显蹊跷，那姑娘怎么可能二十年来不曾长大？
　　宋老大心下胡思乱想着，又怕老伴害怕，也不敢再说，干脆假装睡了，心中又将今日之事翻来覆去地想。

　　那边有人彻夜难眠，这厢却有人一夜好梦。清晨醒来，莫岌惊觉自己像八爪蜘蛛一样缠在齐铉身上。再抬头一看，齐铉正巧醒来，正三分惊讶，七分调笑地看着她。莫岌大窘，立刻以轻功翻跳下床，恨不得离齐铉十万八千里。
　　“我平日里跟师妹挤在一处睡习惯了。”莫岌没底气地解释着。
　　“我哪里像你师妹？”齐铉得了便宜还卖乖，一边好整以暇地起身，一边用她昨晚的磊落之言讥笑她：“江湖儿女，不计较这些。”
　　莫岌正欲还嘴，却忽然听到门外传来那对母女的对话。
　　“爹爹怎么还不回来？”女娃忽然问道。
　　大婶的声音也颇显焦急，“是啊，这都三天了。”
　　小岌与齐铉先后走出房门，见大婶正扶着院子的篱笆向村口张望。
　　“大叔去哪了？”小岌打听道。
　　“上山采药了。”大娘的眉头皱了起来，“平常最多两日也就回来了，但这次怎么去了这么久呢？”
　　“爹爹只带了两日口粮。”懂事的女娃显得有些担忧。
　　小岌和齐铉对视一眼。他们都知道采药之人往往要往深山里走，有时收获不好就难免走得更远、耽搁得更久些，但他们一般带了几日口粮就会走上几日，不然在山里吃喝都成问题，也十分不安全。
　　“平时也就罢了，最近村里人都说，山里不安全，有怪事发生。”
　　“妞妞说山里有妖怪。”女娃又说。
　　“胡说八道。”大婶连忙训斥。
　　“妞妞说，她爹亲眼看到了。”女娃又争辩。
　　小岌和齐铉对视一眼，感觉事情有异。
　　“大婶，你别担心，我们去帮你找找。”小岌道。
　　“那怎么好意思。”
　　“我们都是习武之人，你不用担心。”齐铉安慰道，说着便与小岌出门，向村外的红叶山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