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行水上》风月枉然

4、新任丞相陆轻语

　　夏末秋初的天气已经没有仲夏灼人的热度。

　　干燥的温暖里，已经有了秋天特有的清新与高远。

　　墨发长衫的男子站在回廊上，背着双手面无表情的凝视着远方起伏的山岳，一张俊美脸庞上，墨色瞳仁如结着秋霜般冰冷薄凉。

　　他所站立的木制回廊位于流动的水上，视野下方，一汪明亮的湖泊倒映着蓝天白云，湖面上零星散着几朵盛开的白莲，简洁的景色，却有着说不出的雅致和动人。

　　“已经确认了。”

　　单调的木屐敲击声后，身着青衫笑容浅淡的男子站在陆轻语身侧，慢条斯理的开口说话。

　　“墨千殇确实已经回到姜城。”

　　陆轻语眼里闪过锋利的冷光，转瞬却化成模糊雾气，他抬起手，轻轻的揉揉自己刺痛的太阳穴。

　　那不是一个轻松的表情。

　　至少，它不是一个该出现在胜利者脸上的表情。

　　“不开心吗？”夜无裳维持着让人如沐春风般的微笑表情，语气却是淡淡，如同被冰雪冻结的花朵，“的确，很难开心的起来吧，这样的结果。”

　　陆轻语没有说话。

　　“看来你真的很不开心呢，”夜无裳近前一步，温热的手掌抚上陆轻语冰凉的脸颊，在他皱起眉头的表情里俯身靠近，贴在他耳边呵气如兰，声音却如同煮沸的毒汁，闪着充满恶意的寒冷光芒：“那我就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吧，墨千殇中的那一箭上，沾着毒，而这种毒，一辈子也没办法清除干净，所以，千金丞相，必死无疑。”

　　夜无裳感觉到眼前男子身体不易察觉的僵硬，低笑着抽身远离。

　　木屐声声，夜无裳的话语穿透那一刻世间繁杂，清晰的传进陆轻语的耳朵里，他闻言脸色大变，转身看向那个已经消失在回廊拐角的人，藏在长袍里的手指狠狠握紧。

　　“你不是恨他吗，不是想让他死吗，为什么这一刻，又有不舍了呢？”

　　才不是不舍，只是想赢而已。

　　只是想赢而已！

　　时隔多年，陆轻语仍然清晰的记得，第一次见到墨千殇的场景。

　　那是一个黄昏，还是少年的他被同伴簇拥着从书塾里出来，微笑着聆听着身边人不断的恭维与讨好，内心既觉疲惫，又觉厌倦。

　　“那是，谁啊。”

　　有人讶异的看着某个方向，呆呆的说着，他身边的人应声把眼睛转过去，所有嘈杂，瞬间失声。

　　陆轻语在突兀的安静里忽觉不适，便也转头看去，只见辉煌天色下，拥有琉璃色眼瞳的少年披着一头墨色的长发，神色冷淡的看着某个方向，线条优美的侧脸轻微的向上扬起，露出脖颈上细腻白皙的皮肤。

　　他穿着白色的锦衣，明明只是再简单不过的剪裁，却穿出惊心动魄的秀美，垂着双手，就那样站在寂静的街道上，听闻他们说话传出的声响，似觉喧闹，慢慢的转过脸，迎上无声却绚烂的阳光，如神袛般一瞬间点亮了所有人的眼睛。

　　在持续的安静里，马蹄声由远至近，不多时，一辆装饰低调的马车在他们的眼神里慢慢驶近，最后停在了那个美丽的少年身边。

　　少年垂下眼睛，长而浓密的黑色睫毛在瓷白的皮肤上打下惑人的阴影。

　　他转身上车，车帘垂下，马车驶离，陆轻语才慢慢回神，看身边同伴，所有人都是满脸的震撼，如同坠落在某个太过美丽的梦境，难以清醒。

　　那是陆轻语第一次见到墨千殇，他被那张脸蛊惑的彻底，心里却没有任何不适，只是好奇。

　　陆轻语出身名门世家，自小在京都长大，却似乎从来没有听闻哪家少年美丽至此，而若说那少年出身民间，他举手投足间却又满是富家名门特有的矜贵与优雅。

　　陆轻语从来没有想过，这个让他惊艳的美丽少年，日后会成为他半生，甚至是一生的噩梦。

　　陆轻语再次见到墨千殇，是在数月之后的考场，他提前答完题，在所有人或惊讶或艳羡的眼神里抽身离开，却在踏出考场门的第一步怔住，见那个还未从他记忆里完全褪去颜色的人一身白衣似雪，带着漫不经心的轻松与随意从另一个考场出来，眉目如画，仿若闲庭信步般悠闲自然。

　　他们一前一后的出了用于考试的大院，来到院外的安静街道，因为院里正在举行的考试，整条街都很安静，装饰着各个世家标志的马车安静的停靠在街道两侧，训练有素的仆从皆敛声细语，等待着自家的少主子结束考试。

　　陆轻语不自觉的跟随着那少年的步伐，见他淡定自若的走过街道两边或华丽或简朴的马车，径直走向长街的末端。

　　街尾的树荫下，静静的停着一辆没有任何标志的简单马车，枝叶掩映中，有模糊身影闪现。

　　“公子。”

　　仿佛天生拥有温柔笑颜的秀美男侍恭敬的俯身行礼，将他扶上马车，继而放下车帘。

　　见陆轻语的视线始终追随，男侍也不觉惊讶，似乎习以为常，只是礼貌的微笑着点头示意，随后坐上马车车辕，对着车夫低声吩咐道：“走吧。”

　　话语简洁，声音低沉动人，陆轻语猛地惊醒，忆起自己的行径，脸上不由爬上滚烫热意。

　　他再次目送着马车离开，心里满是淡淡怆然，脸上红晕褪尽，余下说不清道不明的失落。

　　如今想来，那简直就像一个阴暗的预言，过早的预示了他与墨千殇之间，无能为力的站在原地目送的人，会是他陆轻语，一退再退溃败千里的人，也会是他陆轻语。

　　只是当时的他，看不破。

　　如今站在这里的人，已经是青年时代的陆轻语，但那个预言，依然没有被打破。

　　他依然站在原地，目送那个惊艳了他少年时代的男人，远走到一个他无法到达的地方。

　　陆轻语挥拳打中回廊上的柱子，手背骨节处一片血肉模糊，渐渐淌下殷红鲜血。

　　他似乎也不觉得痛，只是冷然凝视回廊下的美丽湖泊，仿佛凝视那个人永远清澈淡然的眼瞳。

　　“墨千殇……”

　　他的敌，他的友，他少年时代钦佩也怨恨过的对象。

　　如今，注定被病痛纠缠一生了吗？

　　陆轻语墨色眼瞳里闪过挣扎的痛楚，最终悲哀的垂下眼，拂袖而去。

　　多年前陆轻语与墨千殇共同参加的考试，至今还是大翰王朝的一个传说。三朝丞相陆远的嫡孙，陆姓世家未来的家主，万众瞩目的天才少年，被当今圣上指定的下任丞相人选，最终输在了一个籍籍无名的美貌少年手中，屈居探花，一度引沸朝堂，成为全国上下茶余饭后的谈资。

　　陆轻语成为全国谈资的同时，作为当时的状元，墨千殇得到了几乎所有京城世家的瞩目。

　　笑容甜美，说话温柔，家教良好，出生姜城世家，虽然不曾在京城居住，言行举止间却是不输给任何贵公子的优雅与自然。墨千殇当即成为京城少女思春的首要对象，即使时至今日，人气依然没有丝毫下降的趋势。

　　墨千殇在京都呆了六年，在这六年的时间里，无数名门贵族都想把自己的女儿嫁进墨府，也有无数待字闺中的少女渴盼着得到这位贵公子的垂青。可惜的是，值到墨千殇离开京都回到姜城，都没有人成功过。

　　哪怕是皇帝。

　　先皇的第一次赐婚在墨千殇高中状元之后不久，当时倍受先帝宠爱的朝瑰公主对他一见钟情，先帝欣赏他的才华，欣然表示愿意将女儿下嫁，而墨千殇的反应却及其冷淡，婉拒几次后明确的表示无意婚娶，最后，甚至当着所有皇室成员的面，毫不留情的拒绝了当众示爱的公主。

　　朝瑰公主苦等几年后，终于含恨远嫁，临行前唯求再见墨千殇一面。当时已是丞相的墨千殇倒也坦然，随着新帝将公主送至京都城外三里，客客气气的与她告别，然后便回到京都，生活照旧。

　　这一本该被理解成冷漠甚至残酷的行径却让不知多少看多了话本子的怀春少女安下了一颗躁动的心，继续对着夜空许下非墨千殇不嫁的誓言。

　　总之，多年来，墨千殇如同一个高高悬在全国少女头上的苹果，看得见，摸的着，但是，永远都吃不到。

　　自然，他不提婚嫁的行为也让不少人怀疑他是个断袖，于是，继各个世家往丞相府里塞美女的行为之后，有胆大包天的人剑走偏锋，往丞相府里送了一个美貌的少年。

　　于是，下朝回家的墨千殇就震惊的在自己床上看见了一个不着寸缕的姿态妖娆的，少年。

　　这位少年一见墨千殇惊为天人，非常愉悦的就上前为刚刚洗浴准备休息的丞相大人宽衣解带，眉眼含春，笑容娇艳得如同沾着露水的春日桃花。

　　墨千殇在最初的僵硬与震惊后迅速的找回了自己的理智，淡定自若的拧身扯下隔帘，裹住少年赤裸的身体，拖行一刻钟后，黑着脸扔出了丞相府。

　　自此，再也没有人敢往丞相府里送人，而这一震惊朝野的断袖事件，也以那个往墨千殇家里送小倌的官员远调漠北作为收场。

　　然后，所有人渐渐的开始相信，这位面容美丽的丞相，是受，总受，大地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