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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开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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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叫于归,字无心,亦是杀手无心。
年方十七,生于腊月初九,弃于腊月初九。
别人家的女儿十五岁及笄之时,是觅得良人之时,而我十五岁及笄那日,是接过破月剑,出师之日。
我自一出生便是弃儿,无父无母,幸而被一老妇拾得,因此存活。然而我没想到的是,那老妇竟是魏国宫中老人,且身负武功,只可惜不能言语,亦目不识丁。自我有记忆起,便是这老妇日日悉心照料我,供我衣食,授我武功,亦时时缠着那识些许字的宫女太监来教导我。也不知她是从哪里得来的书,但见上面有些字符的,便要拿来予我看。辈分上,我尊称她一声师父,可骨子里,我二人虽非骨血,却早已胜过骨血。
这偌大的魏宫中,她是待我最好的一个,却从未对我笑过。
待我再通人事些时,师父告诉我,我是魏国人,理应为魏国献上自己的一切,这也是她授我武功的目的。
她告诉我,我是天生的杀手。
十五岁那年,我接过破月剑,完成了我的第一个暗杀任务。杀人前本以为自己会惶然不安,会不知所措,会逃之夭夭。但当真正下手的那一刻,刀刃划破对方颈部的那一刻,鲜血四溅的那一刻,我想,不过如此。温温凉凉的血液溅到脸上,血腥味中带着点铁锈的味道,看着越来越多的红色,我竟生出一阵莫名的快感。之前的那些惶恐胆怯不知所踪,内心竟是出奇的平静。伴着耳边莺莺燕燕的尖叫声,我擦去脸上血痕,淡然转身离去。
直到十七岁这年。
我终是逃不过命中的劫数。
都说杀手无心最是无心冷情,却不知怎的,那一日,却是我十七年来头一次无师自通般地,觉出了怦然心动的味道。想来一切,也只能归咎为命数罢了。
倒地的那一刻,我想,若有来世,我定不会这般天真了。
无心无痛,不动不伤。
再一睁眼,我恍然不知何年何月身处何方。全身动弹不得,胸口处尤像刀割般疼痛入骨。我闭目歇了歇,再次睁眼打量四周,厚厚素色帷帐落下,被褥略感粗糙,衣物已被换过。房内寂静无声,我轻咳一声,脚步声渐近,听步调应是女子。顷刻帷帐便被撩起,一面生的小丫鬟见我醒来,朝外嚷道:“李将军!李将军!她醒了,你快过来看!”不一会,便听甲胄摩擦之声响起,军靴踏地霍霍生风。
我抬眸,不正是那日的李止。他见我已醒来,竟咧开嘴笑了,“姑娘,你终于醒了。医正已来看过,说你这两日也该醒了。那日形势虽极凶险,却离要害还差那么半分,终是天遂人愿!”我默默闭了眼,并不答话。他见我并不言语,只好尴尬地又开口道:“那姑娘你这几日先好好歇息,待你能下地时我再带你去见公子。”说罢便悻悻地走了。
我缓缓睁眼,只听先前那小丫鬟急道:“姑娘你怎么能不理李将军呢?”“我口渴。”“什么?”“帮我倒杯水来。”“啊?哦。”
我抿了几口水,盯着她:“你叫什么名字?”
她瞅我一眼,“阿紫”。
“今年多大?”
“刚过十五。”
“家里几口人?”
“四口。”
“这是哪里?”
“我的住处。”
“你的住处在哪?”
“陈宫。”
“你的主子是谁?”
“赵硕赵公子”,她愣了一瞬,忙捂住自己的嘴,惊恐万分地嘟囔着,“我不是有意的!”
我笑嗤,“这里没有别人,阿紫不必惊慌”。她这才放下手,朝我撇了撇嘴。
原来这陈国将军背后的人竟是吴国质子赵硕。
数十载之前,九州大地仍遍布着大大小小的诸侯国,而今天下弱肉强食,小国已被陈、魏、吴三国悉数瓜分,始成天下三分。
既是吴国质子,借我挑起两国争端便是理所当然了,一箭三雕,这赵硕不可小觑。
不过两三日的光景,在阿紫还算不错的照料下,我已基本能活动自如。坐在园子中晒着太阳,我想,是时候会一会这个赵硕了。正这样想着,李止恰巧穿过我前方的拱门向我行来,他逆着光,对我略一抱拳,“于姑娘,公子有请”。
随李止穿过层层宫门,终来到赵硕的住处——清心殿。只见李止未去敲门便径直推门而入,想必二人关系一定极好。进入殿内,一男子正手持一卷书在品读。那男子一身黑衣,衣上却不见有许多刺金龙纹,甚是暗黑素雅。听见响动,他抬起头来,略一皱眉便舒展开来,此时我才看清这个叫赵硕的男子的真正面容——浓眉高鼻,窄面薄唇,棱角分明的脸庞嵌着一双乌黑深邃的眸子,鬓发一丝不苟地梳到耳后。还未等我再细看,他已先开口,“于姑娘请坐”。李止将我带到后便不发一言地合上殿门离开了,只剩我与他二人,我索性不再推辞,随意坐下。
他见我已坐下,便又低下头去继续看他手中的那卷书,还从旁顺手拿了支笔在书上批注。静了半晌,他方不疾不徐地开口,手中的笔却是没停。
“可知为何救你?”
“不知”,我坦白答道。
“好剑,毁之可惜。”
“公子谬赞”,我端茶掩面,遮去嘴角冷笑。
他扫我一眼,目光锐利竟似看透一切,接着却又不动声色地继续说下去:
“于归,字无心,生于太和三年,杀手无心,由一武功高绝的老妇自幼养于深宫,十五岁出师,手执一剑,名唤破月。所接任务从无失手,手段干净利落。传闻清冷貌美,但少有人得见真容。”他说罢,手中狼毫恰勾完一捺,姿态潇然,而我,像是所有污秽不堪的秘密被人发现般,猛地抬头,直直盯着他。
“旧伤未愈,又添新伤,得不偿失。”他看透我心中所想,仍未抬头,却是随意将书卷又翻了一页。
“你待如何?”我冷冷问他。“自是为我所用。”此时,他方抬起头来,悠然答道。“只凭这些恐怕不能保我忠心”,我道。“忠心与否于我并无甚意义,重要的是”,他顿了顿,“你我没有利益冲突,甚至可以说,你我有着共同的敌人。”
“哼”,我轻笑,“无心十七年来还未曾深恨过谁,还是说你比我自己更了解我?”他似笑非笑:“莫急,马上就有了。”“什么意思?”我立时警觉起来。“你师父是魏国宫人。”“不错。”我紧盯着他。他瞥一眼我按剑的手,浑不在意地继续道:“她一无权无势的老妇在魏国王宫中保你十五年安然无恙,你难道就不觉奇怪?”
不是没想过这个问题,只是下意识不愿去深想,总是执拗地把这份养育之恩当作是我上世修来的好运气,只可惜我一人终究无法粉饰太平。赵硕接着道:“你本是吴国人,只是不知为何流落魏国街头。将你抱养回魏宫只怕不是一个宫人能办到的。”我打断他:“你说我是吴国人,无凭无据,荒谬之极!”虽这样说着,我却浑身忍不住发颤,只能靠紧咬下唇来抑制住颤抖。
“我的暗魏在你师父房中搜出一枚吴国工艺的玉佩,且是为幼童所佩。她藏得很好。”他淡淡道。
我终于筋疲力竭,颓然靠坐在木椅中,了无生气。那份支撑了我十七年的信任于一夕之间被他的一句话粉碎,碎得彻底。
“她将玉佩一直保存至今,许是打算挑个时机告诉你身世。”他看着我,略皱眉。
“那又如何,玉佩毁否存否,已不重要了。”
我定了定心神,抬眸问他:“公子告诉我这么多,不知代价是什么?”
“你很聪明,一身武功亦得来不易,何不做我的谋士?”
“不知公子所图为何,知道了我方好做决定。”
他轻笑:“俗人自是有俗趣。”
事已至此,还能如何呢,回去继续为敌国效命么,且不说我是否能从这里出去,即便回去,魏王也定容不下我,留着我给陈国把柄么?如今看来,跟在赵硕身边倒是最好也最安全的法子了。
我轻叹口气:“我还有几个问题。”
他笑看我,示意我继续。
“此处锦衣否?”
“丝绸绫罗。”
“玉食否?”
“珍馐玉盘。”
“安卧否?”
“屋可藏娇。”
“没问题了。”
他戏谑地看着我,我坦然回视:“俗人自是有俗趣。”
赵硕安排我与阿紫同住一处,表面上我是清心殿宫女阿芜,实则为赵硕众多谋士之一,亦负责保护他的安全。虽我并不认为以他的武功需要我的保护,他却只是淡淡回道:“我总不可能时时刻刻注意周遭的变化。”
是夜,我躺在床榻上回想起今日的一切仍觉如华胥一场。听着阿紫絮絮叨叨说着今日的所见所闻:李将军又获圣赞,李将军今日来了清心殿三次,其中有一次还是来找自己的,李将军最后一次走的时候脸一直红红的,是不是身体不舒服,想来一定是军务繁忙,操劳过度,明天见着他得提醒他几句……
说是所见所闻,其实绕来绕去还是逃不脱三个字——李将军。怕是这小妮子早已将芳心暗许。
李止,相处这几日的印象并不坏,为人随和,忠心可靠,憨厚老实。可为何与我第一次见到的李止并不十分相像?许是那日事发突然也未可知,应是我多虑了。
如此想着,我渐入沉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