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9、第九章 ...
-
龙城马戏班今天没有演出，但是热闹得赛过菜市场。气势汹汹的两群人挤在一间宿舍门口，嘶嚎得脸红脖子粗。
项昊在屋子里团团转，他感觉他的头正在由内而外地炸裂。
这不是一种抽象形容，而是真实的生理感觉，就像一把菜刀顺着脑回沟，正在把他的脑花雕成肠子形。
当然如果你喝了将近一坛酒还吹了半宿冷风然后只睡了没俩时辰就被炸起来了的话，你大概也会是如此感受。
不过目前而言，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宿舍的房门，似乎就快不能承受外面两拨人的狂拍乱打之重。伴之以一浪更比一浪高的嘶吼嚎叫，项昊感觉卡在他脑回沟里磨来磨去的菜刀又多了两把。
在刀尖就快钻出太阳穴之际，门开了一道缝，沈文涛艰难地挤了进来，又艰难地以一己之力扛住外面的千斤推搡，重新把门合上了。连项昊也不得不承认，这一行为颇为英勇。
不过沈文涛并没有什么好脸色，那表情就像是第三拨要和他算账的人。
项昊抱住头，继续和他脑袋里的磨刀霍霍作斗争。
沈文涛叹了口气，“你说你……”
“我不说。”项昊赶紧掐断他的开头，因为这种开头带出的通常都不是什么好话，所以他决定抢占先机，争得主动权，“你说，到底发生了什么？”
沈文涛看他的眼神就像看一台欠修理的机器，“你不记得你昨晚干了什么了？”
这话说得简直恐怖。
莫须有的心虚作祟，项昊不禁傻眼。他只知道他昨晚喝醉了，醉到什么程度，按照现在断片的记忆来看，十成十的不容乐观。但是他又不是以前没喝醉过，可从来都没听任何人提过他酒品有问题，总不会这一遭突然狂性大发杀人放火去了吧。
“我……干了什么？”
在狂乱的砸门声中，他尝试着问。
也不知是怒极反笑还是别有隐情，沈文涛的嘴角忽然出现一点意味不明的弧度，“现在外面两群人，一边要和你算总账，一边要对你以身相许。你觉得你干了什么？”
项昊艰难地消化了一下，开始发挥他丧心病狂的想象力，“……难道昨天晚上我闹了谁成亲的洞房，结果新娘看上了英明神武的我，把新郎抛弃了？”
沈文涛简直忍不住要为他可怖的自信和可笑的自恋倾情鼓掌了，“真难为你有这么大的勇气，永远把这个世界想得那么梦幻美好。”
饶是项昊现在脑子再不够用，也能听出这是一句坦荡荡的嘲讽，不过在他反驳之前，房门再次颤巍巍地打开了，顾小白和杜枫躬身挤进来，又手忙脚乱地竭力合上。
显然外面的灾情更加惨重，因为顾小白脖子上赫然几道挠痕，杜枫的上衣被扯掉了两颗扣子，一个比一个形容狼狈。
顾小白气还没喘匀，“昊哥，真是疯了，到底什么情况？”
“昊哥确实疯了，”项昊放空着哼哼，忽然想起什么，猛地回过神反问，“不对啊，你们什么时候出去的？”
一提到这顾小白简直想翻白眼，“不是什么时候出去的，是压根没回来，我刚刚一睁眼，躺在对门宿舍的地上。”
项昊的目光挪向杜枫。
杜枫并不作答，只是略显尴尬地咳了一声，而顾小白把刚才想翻的白眼付诸了行动，“他把韩旭睡了。”
项昊一脸叹为观止地睁大眼睛。
杜枫无奈地叹气，语气像是已经解释过八百回，“我没有。我只是一睁眼才发现我睡在他床上，仅此而已。”
顾小白呵呵一声，“对，你只是一睁眼才发现你睡在他被窝里，而他刚好也睡在同一个被窝里，还光着，仅此而已。”
杜枫有气无力地扶住头，“我根本没有脱衣服，而他穿了底裤……”
“对，你没脱衣服只解了腰带，”顾小白粲然一笑，“禽兽啊。”
杜枫举了一只手示意打住，放弃了对自己进行无罪辩护。
项昊正为这一出好戏傻乐呵，冷不丁忽然想到了一件事——昨天去醉仙楼喝酒的一共四个人，现在看来三个人一摊烂事，唯独一个人像是一个盲点，完美地避开了一切事端，就像昨晚没存在过。这种诡异感不由令人后脊发凉，驱使项昊僵直地转过头，直勾勾盯着旁边。
沈文涛处之泰然。
项昊用力吞咽了一下，清了清嗓子，“那个……不论杜枫昨晚睡没睡韩旭，”——这话招来杜枫和顾小白的双重视线攻击，然而项昊扛着压力，顽强地继续说，“但那总归是你的宿舍，你在哪儿睡的？”
沈文涛一声冷笑。
项昊额角突跳——不。是。人。啊。
好了，让我们把时间轴倒回昨晚。
说顾小白遵守约定在醉仙楼请他们几个吃饭，而且颇为豪爽地订了一个豪华包间，叫了四五坛好酒，说是要一醉方休。
起初场面还算可控，而几巡过后项昊和顾小白就推杯换了碗，几碗再下肚就干脆抱着坛子开灌。按说经过之前那么一遭，想借喝酒这个闸口宣泄一番虽是可以理解的，但论说凡事要有度，眼看着场面在往失控的方向发展，自然还是阻拦一下为好。
于是阻拦顾小白喝酒的杜枫就这样成了牺牲品，剩下那半坛子全入了他的口，虽说还不至于醉得人事不知，但估摸着也快六亲不认了。
清醒阵营于是唯余只有开始时候喝了几杯的沈文涛。
而其实场面到这一刻都还是相安无事的——除了项昊在背三字经，顾小白在唱牡丹亭，而杜枫在念叨你们闭嘴。
包间外的动静还是沈文涛最先注意到的。起初他只是隐约听到外面的大堂有吵闹声，而且只是单方面的咆哮，所以免不了叫人好奇。只不过沈文涛向来不是一个喜欢插手别人闲事的人，所以在外面传来碰撞声和摔砸声之前，他一直没有轻举妄动。
那大抵是一桌子碗盘落地的声响，正背到“爱恶欲，七情具”的项昊闻声扑腾了一下脑袋，晕头转向地嚷嚷，“谁？什么事？”
沈文涛应付了一句“没事”，起身到门边，错了一点门缝审慎地研究外面的情况，而紧跟着就是又一些碗盘落地的声响，伴随着更加暴躁的骂骂咧咧。
项昊不知道醉到了哪一国，听这动静还以为是太白金星和托塔李天王干上架了，抓着筷子就往旁边凳子上蹦，赶上顾小白正哭天抢地地找柳梦梅，往旁边一捞一把就抱住了他的大腿，俩人一下子互相掀翻在地滚成了一团。
而至此沈文涛也基本搞清了外面的情况——一群喝得醉醺醺的纨绔子弟调戏良家少女，几个混账轻薄一个姑娘，另外俩正按着姑娘的爹一通拳打脚踢。这就不属于沈文涛能坐视不理的范畴了。
不过在他跨出门之前，一只手扯住了他的裤脚。
他低下头，看到项昊。而项昊身上挂着顾小白，开始拿他当柱子顽强地往起爬，一路抓着他的裤脚、腰带、前襟、衣领，直到完全爬起身，大功告成地往他脖子上一挂，开始抒情，“二郎神，你家哮哮能不能栓栓好，在我们蟠桃界，像我这种修了千年的都是珍稀品种，能是它随便下嘴的吗？”
沈文涛看了一眼挂在他身上正在啃他衣摆的顾小白，面不改色地扒开他圈在自己脖子上的胳膊，“桃兄，我今天没揪你叶子，麻烦你消停会儿，我得先处理我们人间界的事。”言毕甩开他俩，前去大堂见义勇为。
项昊一下子没了支撑物，顺势往前扑在门板上，用力睁了睁眼睛，好不容易在一团混乱的漩涡中看到了那个姑娘，这让他精神为之一振，腾出一只手来用力拍了拍顾小白的头，“看！七仙女！！”
顾小白被他拍得撒开嘴，揉着脑袋也扒到门板上，迷迷糊糊往外看，“哪儿了？仙女在哪儿呢？”
“流氓堆儿里嘛！”项昊一指头指完，忽然反应过来了，猛一拉门就往外冲，边冲边喊，“我看谁敢动她！！！”
沈文涛刚把围殴姑娘爹的俩人放倒就听到项昊这么一嗓子，一回头果不其然看到他旋风一般刮到眼前，由于不清醒，途中撞倒杯杯盘盘无以计数。在沈文涛还没来得及开口的节骨眼，项昊就已然开启了战斗模式自动定位且迅速与那群公子哥儿干起架来。
顾小白本来也要冲，不过还没动腿就见杜枫也站了起来，于是立刻进入一级戒备状态，堵在门口不让他靠近，“呔！你干什么！肉体凡胎，离仙女远一点儿！”
然而还没彻底醉懵的杜枫关心的却是另一件事，他隔着顾小白朝外面大喊，“不要打了！别砸！砸碎了要赔钱的！！！”
项昊抽空作答，“老子有得是钱！！！”兼之以在教训人的过程中把整个酒楼大堂砸了个天崩地裂。
沈文涛一脑门子不忍卒视，好不容易在他毁灭全人类之前拉停了这场本应早早结束的战役。胖头肿脸的众公子哥儿们甩下一句毫无威慑力的“你他妈给我等着”就屁滚尿流地跑了，余下满堂稀碎，惊魂未定的姑娘，和哭天抢地的姑娘他爹长跪不起抱着项昊大腿哭喊恩公，而项昊正抻着脖子跟人家姑娘语重心长，“小七，你可不要想不开，牛郎他不是个好东西啊……”
鬼使神差的，沈文涛竟然还顺口纠正起来，“搞错戏折子了，七仙女配的是董永。”
“梦梅啊！我找到你的丽娘啦！”顾小白遥遥一嗓子传来。
一时间，沈文涛只觉得浑身无力，异常心累。
回忆作罢，三个人陷入长久的沉默。
半晌，顾小白反应过来了，“不对啊，这还是没有解释我们俩为什么会在你们宿舍，你去了哪儿，而老杜又为什么睡了韩旭。”
杜枫眉心抽搐，“我再说一遍，我没……”
“是啊，”项昊也反应过来，“我问的是不论杜枫有没有睡了韩旭，那总归是你们宿舍，你完全没提你自己啊？”
杜枫无力地举起一只手，“我真的没……”
沈文涛波澜不惊，“你觉得我一个人能带回来三个醉鬼吗？所幸当时杜枫还没有完全不省人事，我就让他看着小白，先把你弄了回来。但是你大概砸东西砸出了惯性，回来之后还不消停，所以我就让韩旭和美仁帮忙去把他俩带回来，这就是为什么他俩昨天在我们宿舍。而至于杜枫到底有没有睡……”在杜枫稀碎稀碎的目光注视下，沈文涛仁慈地选择打住。
场面又陷入沉默。
良久，项昊猛一激灵，“等等！按你刚才那话的意思，你昨晚睡我们宿舍了？”停顿了一下，又有些不确定，“但你明明刚刚从外面进来的……”
“天还没亮我就被师父叫出去盘问昨晚的事了，你以为你闹得那么惊天动地，这事他还能不知道？”沈文涛平板道。
联想了一下沈文涛从头到尾的态度，项昊再次发动了一番他丧心病狂的想象力，“该不会，我昨晚，把你给睡了吧？”
顾小白和杜枫登时燃亮了眼珠子，齐齐盯住沈文涛。
沈文涛蔑然一笑，四两拨千斤，“你不如先检查检查你自己。”
项昊对此嗤之以鼻，翻了个白眼算是回复。
而坚韧不拔撑到此刻的门板终于殒身不恤，呜嚷呜嚷的两群人猛然间破门而入，七嘴八舌炸起锅来。
项昊抱着脑袋深深提了一口气，“闭——嘴——！！！！！！”
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
两拨人愣生生瞪着眼睛憋着气。
项昊随手一划拉，“你先说！”
话音未落被指到的人噗通跪地，“恩公啊！你的大恩大德我们无以为报啊！你就娶了我……”
“你说什么？！”项昊盯着哭得老泪纵横的男人，眼珠子都要瞪出来。
“啊不是，你就娶了我女儿，我女儿会好好服侍您的！”
项昊往旁边瞧，那姑娘倒是眉清目秀的好看，但是眼中含泪，面色苍白，摆明了是被做主的那个，于是撇撇嘴把她哭天抢地的爹拉了起来，“得了，我有手有脚不用人服侍，昨晚我喝多了，什么都不记得了，您也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赶紧带着您女儿回吧。”
眼瞧着这当爹的还要张嘴，杜枫和顾小白眼明手快，一边一个把人架了往外抬，很快清出了一方阵营。
而另一方阵营听着这话却要炸了，“什么叫当做没发生！你喝多了什么都不记得了，我们店就砸了白砸吗！！！”
刚折回来的杜枫啧啧有声，“我说什么来着，不能砸啊，砸了要赔钱的啊。”
人群中跟着跳脚，“他不是说了‘老子有得是钱吗’！别告诉我们这个时候要赖账！”
项昊眉头发紧。
“老子有得是钱”这话只能算说对了一半，他的老子确实有得是钱，然而老子的儿子，也就是这位项大少爷本人，打从进了龙城班就以花家里钱为耻，所以现在让他以自己的财力赔一家几乎被他砸稀碎的酒楼，确实属于不可能事件。
然而还没等他拿出一个解决方案，场面正僵持间，外头忽然又跑来一个小伙计，朝着一拨人里领头的那一个招呼道，“回了回了，掌柜的说刚刚有人来全数交了赔款，还多付了不少，这事儿就算了，让你们赶紧回。”
一群人大眼瞪小眼，嘀嘀咕咕地甩胳膊走人。
项昊愣了半天，目光寻梭一圈，落定那个最有可能的人，“沈文涛你不是吧，我用得着你多管闲事啊？钱多得烧得你啊？”
沈文涛一脸懒理，“笑话，我为什么要帮你赔钱？吃点儿腰花补补脑吧，想太多是病。”语毕径直出屋，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
项昊怒瞪半天，即使已经错失良机也还是要跳着脚地骂回去，“有病吧你！腰花明明是补肾的！！！”
杜枫和顾小白相视偷笑，不过片刻之后顾小白就忽然想到了什么，脸上表情瞬间切换为冷淡鄙夷，瞥了他一眼扭头就走。
“喂，我真没有……”杜枫心力交瘁地追去。
刚刚还沸腾的屋子一时间只剩下项昊一个，而他正对着坏掉的门戳了一会儿，最终还是抱着快要炸裂的脑袋重新倒回了床上。
事实上，沈文涛当真是没有说谎，他确实没有帮项昊赔一分钱。他只不过是天不亮就出门去堵了那几个公子哥儿的路，劳动了一番拳脚威胁，甚至还没有动手，就已然令他们乖乖就范，一个个排着队地回去赔了钱，仅此而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