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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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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
龙城有个龙城马戏班,马戏班里的人个个身怀绝技。班主欧阳飞是个铁脸子,行家活儿没有他不通的,飞刀使得出神入化,故又人称欧阳一手。欧阳飞下头跟一个师弟一个师妹,分领副班主的名头。师弟刘天宇比欧阳飞面善好亲近,练起徒弟们来却毫不手软,唯闲下来时没个正形,总喜欢勾着班主肩膀飞飞长飞飞短地叫,向来没唤过师哥。相反师妹谢天娇倒似足了他们师哥的架势,面紧手黑厉声厉色,怕是把他们师哥的男人气都学了个八九分像,唬得一班徒弟崽子谈之色变肝胆俱惊。
说完了龙城马戏班这三位当家的,就还得论一论他们手底下那帮得意门生。
说往早了推啊,这三位当家的手下恰有三个得意门生,一个宽厚勤勉,一个踏实冷静,剩下一个吊儿郎当不生性的,倒是贼精。在三位当家的渐退后位不常贯场的时期开始后,这仨得意门生的名字向来都是挨着放在宣演画报的头一排,字儿挨字儿的铺展开:薛少华,沈文涛,项昊。
那这话是有多早了呢,想来大概一年多罢。
一年多之前龙城发生了一起骇人听闻的大案,出就出在咱们马戏班。说是班主爱徒薛少华在一次排演中突毙,江湖传言当时排演项目是大变活人,只不过也说不清是否假刀变做了真刀,一刀下去断了命,呜呼哀哉,泪涟涟悲切切,班子上下剜心刺骨,痛也如是。
一时间各色言论揣度甚嚣尘上,马戏班闭馆了三七,未出只字片言。不多久,巡捕房便以意外事故定了案。时日稍长,人们也便换了话头,渐渐没人再记得谈起此事。只不过当龙城马戏班再开张之际,常来光顾的看客们却发现宣演画报的头一排只剩下孤零零一个名字:沈文涛。
没人再见过项昊。
由是一年。
一.
龙城马戏班的演出单为平周逢一、三、四小演,包括杂技魔术和滑稽,逢七为大演,在小演的基础上另多动物戏和高空项目,另三天便是练功和排演。
而在咱这马戏班里,但凡闭门练功,闹腾劲儿怕是比开门展演还要厉害,众徒崽子们一言不合呛起来乃至上手的情况无以数计。
“妈了巴子!” 练习桌上躺得好好的腿上突然着了一棍,韩旭痛骂一声打挺坐起来,一看四周便兀自核准攻击目标,“顾小白我忍你很久了!”
三步开外背对着他正拿麦秸隔着笼子逗猴儿的顾小白回头瞥了一眼,辩白都懒得有,“怎么着,又欠练了是吗?”
韩旭跳下桌抖了抖腿, “有本事你试试?”
顾小白哼笑了一声,甩手扔了那截子麦秸,拍着衣摆转向他,“手重了可别哭。”
韩旭也不忍,提拳就要扑,奈何挥到半路就凌空被拦了手腕,身旁不轻不重一句“行了”,教他当即住了步。
沈文涛这也是拦架拦成了家常便饭,瞧都没瞧他们一眼,平板道,“不想一会儿被谢副班逮住就老实呆着。”
韩旭自然是听自家老大的话的,只不过顾小白和他可不是一个山头,沈文涛的话他自然不乐意听。见他这一乖乖收手,便双手插兜儿脑袋一歪朝他咧着嘴乐,“我说你是围兜儿里带的吗?是不是上个茅厕都要跟你们老大报备好?”
这要不是沈文涛一直钳着韩旭的手腕没放,听着这话,他是断不会脸都憋青了还没抡拳上的。
正僵持,杜枫掀帘子进来,扫了一眼场面就知什么情况,不过这种状况一天没个十回也有八回,所以他并不在意,只朝顾小白递了一个眼神。顾小白当即会意,不再跟韩旭呛火,随着杜枫往角落走了几步,侧身听他凑近耳语,两句便变了脸色,“什么?真的?!”
沈文涛闻之侧目,面上倒依旧安然。正当时高美仁从门后露出个头来跟他招呼,“大哥,欧阳老大叫你去他那里一趟。”
沈文涛心思一转便知是有什么大事或将来临,于是点点头,离开之前安抚地拍了拍韩旭的肩。
说也怪,沈文涛这走在半道儿眼见着大晴天的突然咔嚓劈了声雷,也不知是哪个神通要落地了。
一进屋就见欧阳飞一脸凝重地站在屋子当中等他,凝重当中还有一丝隐约的雀跃,微妙得足有些怪异。不过沈文涛向来是个喜怒难形于色的主儿,一张表情欠奉的脸在此刻显得尤为坦然淡定。他立定问了声好,然后就等着。
欧阳飞瞧着他,又扭头瞧窗外,回脸再瞧他,又扭脸瞧窗外,瞧得万里晴空又劈了第二个雷,才突然咳嗽了一声,沉着嗓子开口。
“……项昊就要回来了。”
咵嚓又一声,真是天打雷劈的痛快。
这天上是不是要下鸟儿了。
沈文涛半走神儿地想着,然后点点头,“哦。”
“妈了巴子!!!”韩旭又在抱着腿痛骂。这次他倒是看真了,拿棍子扔他的是笼子里那只戴红色角巾的猴儿。
看样子今天的黄历大概是:宜打鸟儿,忌近猴儿。
许是这三声雷劈出了哪个猴儿祖宗也说不定。
杜枫靠在宿舍门边儿瞧着顾小白满屋子乱窜,半晌才出声,“你折腾什么呢?”
“老大要回来了,不得给收拾收拾吗!”
这得说,他们这宿舍是三人间,除了他俩,项昊原本也住这儿,只不过自打一年前他离开之后马戏班再没进过新人,所以床位也就这么一直给他空了下来。
显然杜枫理解的“收拾”和顾小白的作为并不一致,他眯眼瞧着越发暴土扬尘的动乱现场,抬手扇了扇扑面而来的灰尘,并未制止,只是接茬儿说,“不过我还听说,这次他不是自己回来,而是还带了一个新人。”
“新人?”顾小白停了停,“进班吗?”
杜枫一挑眉,“你觉得呢?”
顾小白拎着鸡毛掸子思忖了片刻,眼一亮,“该不会是老大的……”
杜枫笑了笑,慢悠悠地进门倒了杯水,从顾小白手中换出鸡毛掸子,“来,喝口水补补脑。”
顾小白反应了一秒作势要泼,杜枫横起鸡毛掸子虚挡了一下,只露一双笑眼找补道,“得得得,乖。”
对门宿舍,高美仁和韩旭并排坐在桌旁横着肘子互相暗捅腰眼,直愣愣瞪着他们老大伏案苦读的侧影,以内力较量着谁先开这个口。
半晌,沈文涛余光也瞧得累了,眼不离书地淡淡道,“闲的话把飞镖练练好,别等被刘副班抓住尾巴再去哭。”
高美仁同韩旭对视了一眼,脖子一梗答非所问,“那什么,明天…什么时候的火车?”
沈文涛波澜不惊:“早上九点。”
韩旭憋得来气,索性秃噜了,“我真是纳了闷儿了,你说他个混账玩意儿走就走了,还回来干什么?班子里没有他不知道多安生,还要回来给人添晦气吗?”
高美仁觉得这两句说得着实不妥,他完全赞同批判项昊的部分,不过“班子里没有他不知道多安生”这句修辞效果怎么看怎么失真,还是应该拿掉比较严谨。
韩旭解读了高美仁的眼神建议,干咳一声,知错就改,“我真是纳了闷儿了,你说他个混账玩意儿走就走了,还回来干什么?回来给人添晦气吗?”
高美仁比了个赞许的拇指。
沈文涛终于扣下了书,叹了口气,“明早一起出发,去火车站接人。”
俩人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老大你没昏头吧?刚才那仨雷劈着你了?不给他来份儿‘见面礼’就算了,还去接?!”
“不是接他,”沈文涛按按眉心,“欧阳老大刚才跟我说,明天班子里会来一位新人。”
显然这个理由不具备足够的说服力。
“什么新人啊架子那么大,要让师哥们亲自去接?”
火车一声长鸣,莫名其妙的,钱宝宝接连打了三个喷嚏。
许是有人念叨,真好。
项昊是万般的不想搭理,头靠着车窗执着地翻白眼玩儿。
在他把眼珠子翻出去之前,钱宝宝瞧着他开口了,“差不多得了,你就是翻瞎了也跳不出这车窗去。”
项昊看着窗外故作长叹,“世道不好,真是躲着走都会碰上神经病。”
然而钱宝宝也不是个嘴上肯吃亏的主儿,“世道是乱,野猴子都学人离家出走了,还能一走走一年,不被薅住尾巴都不带回头的。”
项昊侧目瞪她,“别以为你自称是欧阳老大的小师妹我就会老实听你的。”
钱宝宝一摊手,“不听我的你倒是跳车啊。”
项昊一咬牙,果真一拍桌子就要往起窜,钱宝宝只等他窜过自己身边之际方才伸手,一把抓住了他的腰带,一紧一提往回拽,手法那叫一个快准狠,三秒之内项昊就捂着被勒得苦不堪言的部位跳着脚跌坐了回来。
钱宝宝啧啧有声地摇着头,“说什么来着,你就这么喜欢被薅尾巴吗?”
项昊这气往上撞,已经顶得说不出话来。单寻思着这老天也真未必够意思,平白劈了仨旱天雷,愣是一个没落在她脑袋上。
至于够意思的老天要怎么才能隔着车顶绕过他精准劈到钱宝宝,他暂时是没有脑力去思考的。
乌鸦叫了半宿,天终于亮了。
不大的马戏班出去接个火车都生生走出了俩阵营来,拥沈派一心要去接新人,拥项派自然为了接他们老大,两路人走着路都能耳朵上长眼睛密切注视着对方的一举一动,气氛之紧张好像随时随地都能停下来立刻干一架一般。
就这样有惊无险地到了火车站,拉出几米间隔分两堆站着等,沉默间互相致以眼神的问候,滔滔脏话绵绵不绝,用最文明的方式激烈地交互传递,在一声火车汽笛的长鸣中堪堪画上结点。
下车的人并不多,迎面的车厢唯两个。一个熟悉的男人和一个陌生的女人。
等待着的两拨人自动迎向各自的目标,而显然面熟和迎新是截然不同的两种状态。
“大哥!!!”
项昊前脚刚下了火车后脚就被一个人形物扎扎实实扑了个满怀,双脚腾空挂在了他身上,一瞬间腰椎仿似一声悲鸣,“……小白!下来!”
杜枫便上前将顾小白从项昊身上撕下来扔一边儿,笑着打量着他说,“昊哥,你可算回来了。”
项昊回以一笑,抬手拍了拍他两位弟兄的肩。
几米开外的另一小撮人对此嗤之以鼻,而沈文涛正带着礼貌的笑向钱宝宝递手道,“钱宝宝小姐吗?欧阳老大让我们来接您。”
钱宝宝同他握手点头,“对是我,看样子你就是大师哥说的那位沈同学了吧?”
沈文涛也点头,“我是沈文涛。”
说话间那边已经打完招呼往这边的出口走,不可避免地打了个照面,沈文涛由是并不避讳地打量了一下停在他眼前的项昊,淡淡道,“回来了。”
项昊笑得颇有几分挑衅,“让你失望了。”
沈文涛倒有了几分温淡的笑意,“怎么会,宣演画报的头一排太冷清了不好看,有你才痛快。”
项昊笑意未变,眼中却陡然生出些尖锐的东西来,“恐怕今后只会给你带来痛苦。”
剜心刺骨,从灵魂中生生撕裂一般的痛苦。就像我们都曾经历过的那般。
沈文涛看着他,又或者看着他眼中的自己,只看到一些记忆的废墟,细细碎碎,满目疮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