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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五章 ...

  •   (五)

      有的人没当上皇帝,但是他很牛。
      吟鞭东指,履至六合,舳舻千里,旌旗蔽空,刀光剑影的壮丽——抑或是酾酒临江,横槊赋诗,文学中年的清丽气息。
      还有…嗯,还有「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的不知道为多少个「君」故而沉吟至今的旖旎情怀。
      就算他有这样那么一点脱线…那只是偶尔而已。
      那种波澜壮阔的汹涌,才符合那种一世之雄的英姿。
      在他的带领之下,大魏是那样的恢弘而霸气……

      话说到此。
      反观,而有的人当上了皇帝……

      「中国珍果甚多,且复为说蒲萄:当其朱夏涉秋,尚有馀暑,醉酒宿醒,掩露而食,甘而不腻,脆而不酸,冷而不寒,味长汁多…」
      一控上什么就写推广文……这不算什么问题。

      「…有美一人,婉如清扬。妍姿巧笑,和媚心肠。知音识曲,善为乐方…」
      对着美女意淫…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这也过得去…

      「…与君媾新欢,托配于二仪。充列于紫微,升降焉可知。梧桐攀凤翼,云雨散洪池…」
      ……好吧,皇帝做淫诗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妾心感兮惆怅,白日忽兮西颓…」
      ……!!
      「守长夜兮思君,魂一夕兮九乖……」
      ……沉默。
      「……念君客游多思肠,慊慊思归恋故乡……」
      …………再沉默。
      「贱妾茕茕守空房,忧来思君不敢忘,不觉泪下沾衣裳………」
      「轰——!」
      大魏帝国的尚书大人,司马家的二公子,当今皇帝的准夫人——司马仲达大人他——掀桌了。

      ——没有人能忍受得了自己的上司是一个写怨妇诗成癖好的人!!他司马仲达当然更忍不了!!!
      当然,纠结上面这段话里前后两句是否有一个恰当的逻辑关系这种事显然是徒劳。
      这种语无伦次,大概可以解读为——愤怒。
      总之——司马懿他,很愤怒。
      他狠狠地捏着手中的文稿,宛如握着谁的脖颈一般…

      就在司马懿正默默地、咬牙切齿地把主子家祖宗十八代问候个遍的时候,一旁,兼任着葡萄控、美人控、工口控的魏的皇帝陛下,正一手支颐,侧躺在嘉福殿寝宫的床上,露出好看的笑容。
      在他的眼中,那个坐在床边、握着文稿的紫衣的男人,脸上露出的那难以自持的激动的神色,简直是…
      对自己手稿最大的赞扬。

      啊啊……真是心情大好啊~

      皇帝陛下在床上笑成了一朵花。
      伸出手来拍打拍打身边的位子,连声音都是开着花儿的:

      「仲达,坐过来些。」

      没有做声。

      「说点什么嘛,仲达~~」

      依旧没有说话。

      「我这般大费心思,仲达连句评论都不屑一给?」

      皇帝陛下那副献宝的殷勤模样看得司马懿混身如堕寒冬腊月天。
      其实,献宝什么的也没什么,问题的本质并不出在这里。
      说起献宝,什么曹爹爹啊曹弟弟啊等等等等一路货色还不都是一样,写出来东西就喜欢巴巴地到处传诵。偶尔心血来潮,还会办个作文大赛,美其名曰「联谊呀联谊」。
      切,还不是想写东西还想沾口水,时不时还来一场掐架调调情。
      大魏的空气,就这么被这帮家伙们搅成了建安的风骨,此起彼伏,热闹非常——

      ……说起来,那些人,现在都不在他身边了。
      ——死的死了,走的走了,不能见的不能见了。

      曹丕继续躺在床上开着小花,而尚书大人对皇帝陛下持续无视中。
      其实——也难怪了。
      都这么长时间了,让这个纤细敏感、以伤春悲秋为己任的文学青年才发泄出这么点东西,还真颇是难为他…

      司马懿想起来,很久以前,似乎看到这皇帝陛下伏在案前萧瑟地写着字的情景。
      不,那应该是数年前的时景了。那个时候的曹丕,还不是如今这个脑残脱线的皇帝。
      「那个时候的他,只是继承了他爹的一个——脑残脱线的太子而已。」
      司马懿如是总结。

      那一天,窗外是冬末里带了分凛冽的稀薄的阳光,半死的树枝很合适宜地渲染着窗内的凄凉。
      收笔,太子如释重负般轻轻地叹了口气,又像是对什么事物执著的牵挂。
      曹丕轻呵着气,目光自上而下,从头至尾,认真地重读了一遍信笺的内容。
      安静的,只有目光在游移。倾泻在屋中的阳光,仿佛都能看到细细的颗粒。
      最后,薄薄的唇角淡出一抹微笑。
      愁绪,仿佛一扫而空…
      又仿佛在某个不知名的地方继续蔓延…

      那是一封寄给吴质的充满爱与思念的信。信上这样说:

      「昔年疾疫,亲故多离其灾,徐、陈、应、刘,一时俱逝,痛可言邪?……」

      皇帝陛下想以前出去旅游时结识的好朋友了。
      几年了,不是不想,是无暇去想。「思念」这种东西嘛——只有在尘埃落定的时候,这种脆弱才会重现。

      「每至觞酌流行,丝竹并奏,酒酣耳热,仰而赋诗…」

      其实,谁没有个意气风发、年少轻狂的时候呢?
      ——呃,就算是…十来岁就知道诱拐良家少男少女的曹丕,也有……的吧?
      那些所谓的回忆与峥嵘,所谓的在随之而来灰暗而染血的明争暗斗之前那微末般欢乐的光。
      从分离,到如今大权在手,一共其实并没有几年的时光,而当初的那些朋友们却已都不在人世。
      快乐这东西就是这样,非要用抑郁才能衬托出它的存在。
      而往往到了那时,「快乐」,就都再也回不来了。

      ——「零落略尽,言之伤心!」

      所以说,还真是难为他了。
      司马懿眼角的余光没离开那一脸期待的一朵花儿曹丕。
      其实自己挺理解他,真的。

      简单点说,就是这文学青年他——寂寞了。

      寂寞就要找人倾诉,倾诉的过程就不由自主地文艺起来,再啪嗒啪嗒蹦出几句酸诗——
      「妾心感兮惆怅,白日忽兮西颓。守长夜兮思君,魂一夕兮九乖……」
      恶寒。

      「仲达~~说两句嘛,就算被感动到说不出话也没关系的嘛~~」
      这句话,终于起到了火上浇油的美好效果。

      迟钝的怒气终于再次回到心头,爆青筋。
      ——就说问题的本质根本不在这里吧!!
      凭着「狼顾」的先天优势把头猛地拧过去,后返劲儿地一把将书稿砸向曹丕,尚书大人终于把一度不小心给憋回肚子里的话嚷嚷出来:

      「是——酸不拉几的怨妇诗我真是看得很、感、动、啊!!」

      于是,还没等见了这场面的曹丕神经搭对过来,这边厢司马懿便已兀自拂袖而去。
      只剩下了皇帝陛下一个人躺在床上,傻傻地看着对方绝尘而去的背影,陷入了无尽的黯然之中…
      整整一个时辰,曹丕连姿势也没有变过,像是一个僵硬的石像,天长地久地卧在那里,等待着在时流中崩坏的那一天…
      末了,他终于幽幽地叹息——

      「我…果然还差得远啊…」

      「空有了一腔的心情,到头来,终究无法将它成为文字,让人理解我的心情…」

      「我的诗,果然还是不行啊……」

      萧瑟的风蔓上寝宫内的纱帐,寂寞而没有依托地摇曳着…

      皇帝自那天开始,有很长时间都没再作一首诗…
      「文学青年的心都是敏感的。」
      这句话说得一点都没有错。

      其实曹丕并不知道,那天之后,司马懿的心情也没比他强到哪去。
      不是早就说了吗,问题的本质并不在那里。
      他形象全无地摔书稿、瞎嚷嚷、使「狼顾」必杀,那都不是因为不理解。
      一切的真相,其实很简单。

      ——「问题的本质」。
      关于那个问题,司马懿已经忍了很久。
      从本文的第二章开始,他就一直在忍。
      实话说,司马懿早在做曹丕家庭教师的时候就一直想说这个问题了。
      但是,建安的风骨,文学的气息,那些一切一切的大势所趋,让他只能把那句话憋在心里——

      「你们这帮文学青年搞那么文艺做啥啊!鄙视我们文盲的存在么!!!」

      ……看吧,其实本质不过是这样而已。
      曹丕小文学青年寻思了那么久,到底还是忽略了「司马懿是个文盲」这样一个血淋淋的事实。

      事实证明,司马懿在曹丕身边跟了曹丕的半辈子,终究还是没能被培养成一个「合格」的文学青年。
      也许是他鄙视文青,或者是他到底是被文学鄙视了。
      在很久很久以后的一次出师,司马懿路过他河内温县老家的时候,他终于不负众望地文艺了一把。

      司马懿并没有料到自己活了这么多年,还会赶上有机会回老家这种奇妙的待遇。
      ——当然,这不是指后来曹爽那一票人天天嚷嚷着「送你回老家啊啊」的那种「回老家」。
      离了老家这么多年,说是没有「近乡情更怯」这种穿越的情感是不可能的。
      邻居啊亲戚啊,张三李四王二麻子,死了多少活了多少,埋了多少荒了多少,这家的店那家的铺,东边的篱西边的圈,一下子想起来,那种隔着几十年时光的落满厚厚尘埃的情感扑面而来的感觉,绝对足以触发一个人骨子里最深的文艺情操。

      那时候他忽然就想起来很多年前某人拿着书稿过来巴巴地跟他献宝的模样了。
      于是他清了清嗓子,用他苍老的声音念叨着:

      「天地开辟,日月重光。遭遇际会,毕力遐方。将扫群秽,还过故乡。肃清万里,总齐八荒。告成归老,待罪舞阳……」

      他一生也就文艺了这么一次。
      虽然文艺得实在……不怎么样。

      温县上下,自然是一片掌声喝彩,也不知道大家是听懂了还是听不懂:
      「告成归老,怎么就待罪舞阳了呢?」
      「谁知道呢。」

      相关资料:
      中国珍果甚多,且复为说蒲萄:当其朱夏涉秋,尚有馀暑,醉酒宿醒,掩露而食,甘而不腻,脆而不酸,冷而不寒,味长汁多,除烦解倦。又酿以为酒,甘于曲蘖,善醉而易醒。道之固以流羡咽嗌,况亲食之耶?南方有橘酢,正裂人牙,时有甜耳。即远方之果,宁有匹者乎?(《与吴监书》)

      有美一人,婉如清扬。妍姿巧笑,和媚心肠。知音识曲,善为乐方。哀弦微妙,清气含芳。流郑激楚,度宫中商。感心动耳,绣丽难忘。离鸟夕宿。在彼中洲。延颈鼓翼,悲鸣相求。眷然顾之,使我心愁。嗟尔昔人,何以忘忧。(《善哉行》)

      与君媾新欢,托配于二仪。充列于紫微,升降焉可知。梧桐攀凤翼,云雨散洪池。(《猛虎行》)

      友人阮元瑜早亡,伤其妻寡居,为作是诗。
      霜露纷兮交下,木叶落兮凄凄。候雁叫兮云中,归燕翩兮徘徊。妾心感兮惆怅,白日忽兮西颓。守长夜兮思君,魂一夕兮九乖。怅延伫兮仰视,星月随兮天回。徒引领兮入房,窃自怜兮孤栖。愿从君兮终没,愁何可兮久怀。(《寡妇》)

      秋风萧瑟天气凉,草木摇落露为霜,群燕辞归雁南翔。念君客游多思肠,慊慊思归恋故乡,君何淹留寄他方。贱妾茕茕守空房,忧来思君不敢忘,不觉泪下沾衣裳。援琴鸣弦发清商,短歌微吟不能长,明月皎皎照我床。星汉西流夜未央,牵牛织女遥相望,尔独何辜限河梁?(《燕歌行》 )

      二月三日,丕白。岁月易得,别来行复四年。三年不见,《东山》犹叹其远,况乃过之,思何可支!虽书疏往返,未足解其劳结。
      昔年疾疫,亲故多离其灾,徐、陈、应、刘,一时俱逝,痛可言邪?昔日游处,行则连舆,止则接席,何曾须臾相失!每至觞酌流行,丝竹并奏,酒酣耳热,仰而赋诗,当此之时,忽然不自知乐也。谓百年己分,可长共相保,何图数年之间,零落略尽,言之伤心。顷撰其遗文,都为一集,观其姓名,已为鬼录。追思昔游,犹在心目,而此诸子,化为粪壤,可复道哉?(《与吴质书》)

      诏弟孚、子师送过温,赐以谷帛牛酒,敕郡守典农以下皆往会焉。见父老故旧,宴饮累日。帝叹息,怅然有感,为歌曰:“天地开辟,日月重光。遭遇际会,毕力遐方。将扫群秽,还过故乡。肃清万里,总齐八荒。告成归老,待罪舞阳。”遂进师,经孤竹,越碣石,次于辽水。(《晋书·宣帝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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