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爱的木头》胡 桃

18、第十七章 你的眼神

　　2002年一眨眼就来了。
　　How time flies!第一次接触到这个英语句子的时候，姚可爱颇有些欣喜和新奇，原来中英文在某些表达上是如此的异曲同工。对于新年的到来，她起初并没什么感觉，反正每天都是千篇一律的上学和放学，直到唐老大宣布要举办元旦联欢会，她才吓了一跳。
　　“联欢会”这个词对姚可爱而言并不陌生。义安是个工业城市，盛产铜矿，因此有很多以数字命名的地质队，每个地质队都自成一家。小学的时候，姚可爱上的就是一所叫做“五六七”的地质队学校，学校里的学生大部分都是地质队职工的孩子，互相都认识。爸爸作为学校的一把手，很热衷于举办各种活动。在他的指示下，学校隔三差五就会举办大大小小的联欢会。元旦、六一、国庆、中秋等等，每逢佳节办联欢。这种联欢会不仅是孩子的盛会，更是家长的盛会。只要学校举办联欢会，整个地质队都提前下班，家长们互相嬉笑着结伴去看孩子们演出，有事去不了的，可以晚上回家看电视上转播的录像。每一次，年轻的班主任都非常兴奋的用劣质化妆品给孩子们浓妆艳抹，腮红不够用，便用办公室的大红图章给孩子们白嫩的小脸上盖起章来，一边一个，用手抹均匀，红通通的。一眼望过去，几十个昂首挺胸的小太阳，多有朝气啊。所有班级聚集在学校教学楼旁的广场上，节目只有一个——大合唱。每个班级表演不同的曲目，可以加入自己的创意。这种时候，姚可爱都会很受人瞩目的站在队伍的最前面当指挥，旁边是翩翩起舞的方美晴，后面是一群隐匿在背景中的唱着歌的同学，前面是或站着或坐着的家长们。这些家长，自家孩子没上台的时候都急不可耐，上了台后，表演好的，家长们自豪的笑成一朵花，自个儿又有点不好意思；孩子表演出洋相的，家长们也没觉得丢脸，互相揶揄着，乐成一团。
　　儿时的回忆，美好的让人情不自禁的笑出声。
　　姚可爱一家从郊区搬到城市里之后，很少再有这样大大小小的一群人其乐融融的场面，父母跟原来地质队的老伙计们也很少见面。这次唐老大宣布举办元旦联欢会，姚可爱兴奋不已，恨不得马上跑上台指挥一曲。
　　可是，209班的联欢会跟她小学时候的明显不同。没有挤在一起探头探脑的家长，没有大合唱，她也不再是主角。平时排列整齐的课桌被贴着墙围成了一圈，中间露出了一大片空地，看起来像个U字。每个人的桌上都摆满了唐老大用班费买的各种零食和水果，关系好的同学坐在一起。姚可爱本想和梁辰坐在一起，结果刚进教室就被坐在门边的方美晴拉住坐到了她的身边。姚可爱朝着教室后方的梁辰眨眨眼睛，对方也心有灵犀的报之一笑。

　　联欢会还没开始，教室里吵吵嚷嚷的。环顾四周，姚可爱毫无预兆的对上了一双清澈的眼睛，心如擂鼓。
　　江梵居然坐在她对面！
　　正！对！面！
　　江梵正在和他旁边的严彦笑着说话，一边剥着橘子，眼睛来来去去的，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的飘到她的身上。
　　姚可爱像是一只受了惊的小鹿，手都不知道该放哪里好。她胡乱望着周围，恨不得立刻离开座位躲到哪个不知名的角落，可屁股像是黏在了座位上一样动弹不得。又想跑，又怕对方看到了误会，她只好有一句没一句的跟方美晴搭话，说了什么自己都不知道。
　　幸运的是，她很快就找到了一个回避对方的法子。因为他们俩都坐在最前面，也就是U字形的两个端点，每个到空地上表演的人都会成为一个天然屏障，阻隔了两人的视线。姚可爱努力在他人的遮挡下藏着自己，跟躲猫猫似的。

　　新年伊始，唐老大的心情看起来不错。她笑眯眯的说了几句贺词之后，联欢会便正式开始了。
　　“首先，我们欢迎宋婷给大家表演电子琴——《百鸟朝凤》！”
　　一屋子的孩子马上鼓起掌来。姚可爱和方美晴对视了一眼，彼此都流露出惊讶的神色。不只是她们俩，不少人都在听到宋婷的名字后窃窃私语。这个转学来的女生，一直安安静静的坐在教室的一角，从来没有引人瞩目过。在这个只凭成绩说话的209班，她一直是个被遗忘的角色。如果不是因为同为转学生的身份，不是因为知道对方一直对自己怀着敌意，姚可爱根本不会注意到她。刚才一进门的时候她就看到了摆在教室中央的电子琴，不知是哪位高人会演奏，没想到会是宋婷。
　　身材微胖的女生走到电子琴前坐下，紧抿的嘴唇泄露了她的紧张。这种紧张并没有维持多久，在她的指尖蹦出了第一个音符之后，女生的脸庞渐渐变得神采飞扬。
　　这是一首欢快的曲子。令人眼花缭乱的指法，一气呵成的曲调，如行云流水一般，畅快、悦耳、动听。琴声穿过小小的教室，穿过钢筋混凝土的高楼大厦，穿过重重烟雾的城市，来到了绿意盎然的大森林。宋婷将无数个日夜的练习发挥的淋漓尽致，她太熟练了，表演的太精彩了。教室里鸦雀无声，只有凤凰的鸣叫，鸟儿的欢歌。
　　这还是平常那个默默无闻的宋婷吗？
　　姚可爱在心里赞叹不已，如果说起先她是为了躲避江梵的视线而被迫看着宋婷的话，现在，她是发自内心目不转睛的盯着宋婷的双手。这双手太神奇了，怎么可以弹得这么快？她都快看不清楚了。
　　一曲终了，宋婷有模有样的起身朝着观众们鞠了一躬，脸上是掩不住的自豪和得意。
　　教室里顿时掌声如雷，姚可爱又是羡慕又是佩服，连手都快拍红了。不管宋婷对她是好是坏，此时此刻，她值得这样的掌声。
　　有了宋婷的精彩开场，同学们的兴致明显高了很多。接下来的节目是个抢答游戏，唐老大出题，大家抢答，答对了有奖，答错了要惩罚。
　　“第一题，请说出四书五经的名称。一，二，三，抢答！”
　　大概有五六个学生飞快的举起了手，唐老大看了看大家，说道：“江梵，你第一个举手的，说吧。”
　　“五经是《诗》、《书》、《礼》、《易》、《春秋》，四书是《论语》、《大学》、《中庸》和……”江梵急的摸着脑袋，就是想不起最后一个。
　　“江梵，时间到，你等着惩罚啊。有没有谁知道答案？”
　　姚可爱小声嘀咕着，“是《孟子》啊。”
　　“她知道！”一个清脆的声音在耳边突然响起，姚可爱吓了一跳，回头就看见方美晴正指着自己。
　　“姚可爱，你来说。”唐老大微笑着鼓励着她。
　　姚可爱在心里已经把方美晴骂了一百遍，她红着脸不敢看对面那个高大的身影，望着地板轻声说道，“还有一个，是《孟子》。”
　　“答对了！很好，给你一个奖品。”唐老大把一个崭新的铅笔盒递给了她。
　　“江梵，你怎么办？想好了要怎么惩罚吗？”
　　“唐老师，我什么都不会。”男生假装委屈的说道，引来嘘声一片。
　　“别耍赖，你总得干点什么，唱歌、跳舞，实在不行就说个笑话。”
　　男生想了想，笑嘻嘻的说道，“吟诗行不？”
　　“还吟诗，酸不酸啊，我要吐了！”王一诺一边嘟囔着，一边夸张的做出犯恶心的样子，逗笑了一群人。
　　“可以，但不能是我们学过的。”唐老大故意使了个绊子。
　　男生倒是无所谓，仿佛早就准备好了。他甚至离开了座位，昂首挺胸的走到中间的空地上，一本正经的说：“我要吟了。”
　　“大家注意了，江梵要yin了！”赵洋贼笑着喊道，众人顿时又笑倒了一片。
　　男生瞪了赵洋一眼，很少见的没有继续玩笑。他清了清嗓子，正色了表情。四周渐渐静了下来，只有男生有些沙哑却响亮非常的声音在教室里回荡。

　　我要做远方的忠诚的儿子
　　和物质的短暂情人
　　和所有以梦为马的诗人一样
　　我不得不和烈士和小丑走在同一道路上

　　万人都要将火熄灭我一人独将此火高高举起
　　此火为大开花落英于神圣的祖国
　　和所有以梦为马的诗人一样
　　我借此火得度一生的茫茫黑夜

　　此火为大祖国的语言和乱石投筑的梁山城寨
　　以梦为土的敦煌那七月也会寒冷的骨骼
　　如雪白的柴和坚硬的条条白雪横放在众神之山
　　和所有以梦为马的诗人一样
　　我投入此火这三者是囚禁我的灯盏吐出光辉

　　万人都要从我刀口走过去建筑祖国的语言
　　我甘愿一切从头开始
　　和所有以梦为马的诗人一样
　　我也愿将牢底坐穿

　　众神创造物中只有我最易朽带着不可抗拒的死亡的速度
　　只有粮食是我珍爱我将她紧紧抱住抱住她在故乡生儿育女
　　和所有以梦为马的诗人一样
　　我也愿将自己埋葬在四周高高的山上守望平静的家园

　　面对大河我无限惭愧
　　我年华虚度空有一身疲倦
　　和所有以梦为马的诗人一样
　　岁月易逝一滴不剩水滴中有一匹马儿一命归天

　　千年后如若我再生于祖国的河岸
　　千年后我再次拥有中国的稻田和周天子的雪山天马踢踏
　　和所有以梦为马的诗人一样
　　我选择永恒的事业

　　我的事业就是要成为太阳的一生
　　他从古至今 “日” 他无比辉煌无比光明
　　和所有以梦为马的诗人一样
　　最后我被黄昏的众神抬入不朽的太阳

　　太阳是我的名字
　　太阳是我的一生
　　太阳的山顶埋葬诗歌的尸体千年王国和我
　　骑着五千年凤凰和名字叫“马”的龙我必将失败
　　但诗歌本身以太阳必将胜利

　　姚可爱几乎要掉下泪来。海子是她最喜欢的诗人，这首《祖国》是她最喜欢的诗歌。她还记得自己第一次在《读者》杂志上看到这首诗时的激动和震撼。那种悲怆，那种勇敢，那种奋不顾身的情怀，也许她并不能完全理解诗中的含义，但这并不能减少她的感动。她曾无数次关起门来大声朗诵这首诗，甚至可以倒背如流。
　　当面前的男生吐出第一个字，她的心就被击中了。
　　他站得离她很近，她只能看到他渐露棱角的侧脸。微皱的眉，高挺的鼻梁，隔着金丝边眼镜，大大的眼睛坚定的望着前方，身子站得笔直。他就像是一盏明灯，一面旗帜，骄傲的诉说着自己的理想，仿佛什么都不怕。
　　男生缓缓的说出最后一个字，停顿片刻，郑重的朝前方鞠了一躬，不知是向观众，还是向谁。大家似乎都被什么感染了，半晌没反应过来。
　　“草。”赵洋低声骂了一句，带头鼓起掌来。
　　教室里顿时掌声雷动，连外面路过的人都不禁停步。
　　姚可爱看着男生迈向座位的背影，直觉他浑身都在发光，心里的喜爱满满的快要溢出来。
　　“谢谢江梵，”唐老大赞许的朝着男生点了点头，“这个惩罚大家还满意吗？”
　　“满意！”大家齐声喊道。
　　“好，那我们开始下一题。”

　　游戏过后，唱歌、跳舞、相声、小品……联欢会不知不觉的就进入了尾声。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欢笑，大家都意犹未尽。
　　“唐老师给我们唱一首吧！”鬼马精灵的王君君率先喊道。
　　有了第一个人的开头，全班学生立刻一齐起哄。一瞬间，整个教室都是“小花，来一个！来一个！”的呼声。唐小花是唐老大的真实名字。这时候，一向严肃的唐老大笑得脸都红了，并没有马上回应。她看着学生们，温柔的神态像是醉了一般，真像一朵红彤彤的鲜花。
　　“好，我就给大家唱一首老歌，”唐老大双手下压示意学生安静，“你们可能没有听过，蔡琴的《你的眼神》。”
　　教室里马上安静下来。没有音响设备，没有配乐，唐老大只能拿着话筒清唱。她很快就进入了状态，唱的很认真，双眼微闭，声音低沉，完全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中，似乎变回了二十年前那个也曾青春靓丽令无数男生尽折腰的唐小花。

　　像一阵细雨洒落我心底
　　那感觉如此神秘
　　我不禁抬起头看着你
　　而你并不露痕迹

　　虽然不言不语叫人难忘记
　　那是你的眼神明亮又美丽
　　啊 有情天地我满心欢喜

　　唐老大吐字清晰，歌声很有韵味。夕阳透过对面的窗户照射近来，绯红的晚霞洒落了一地，将对面男生的身影都变得隐约了。姚可爱抬头望着唐老大，偶尔偏移目光，想要碰触到对方的眼神，却又看不清暗影后的他。敌暗我明，姚可爱知道自己是向阳的一方，自己有什么动作，对方倒是看得一清二楚。因此她更不敢明目张胆的望过去了，心像是被猫爪子挠一样，痒痒的难受。

　　像一阵细雨洒落我心底
　　那感觉如此神秘
　　我不禁抬起头看着你
　　而你并不露痕迹

　　虽然不言不语叫人难忘记
　　那是你的眼神明亮又美丽
　　啊 有情天地我满心欢喜
　　……

　　“好好听啊，”身边的方美晴赞叹道。
　　“嗯，”姚可爱点了点头，心被对面的人一直吊着，整首歌她都坐立不安。
　　唐老大唱完后摆摆手，有点不好意思。不一会儿，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她表情神秘的说道：“最后跟大家宣布一件事。”
　　众人面面相觑，满脸期待和疑问。
　　“过两天学校组织所有同学去看电影，”还没等她说完，教室里便欢呼一片，唐老大继续说道：“看什么先不告诉你们，到时候就知道了。”
　　姚可爱很兴奋，她只去过一次电影院，那还是小学时候跟父母去的，看的是当年火遍全球的《泰坦尼克号》。当时他们一家还住在地质队，为了看这部人人都在评论的电影，特地坐了一个小时的公交车到市里唯一的电影院。车窗上的手印和女主角美丽的躶体令她印象深刻。

　　教室里的人群渐渐散去，对面的男生也站了起来，跟身边的几个好哥们一齐走向门口，走向她。
　　姚可爱头一低，身子一偏。
　　两人擦肩而过。
　　她根本不知道几天后的那场电影会发生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