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秋》姬泱

2、第二章 宗菖

　　第二章宗菖

　　屠杀还在进行着，凤阁龙楼下蔓延着一层又一层的血污。
　　只有四岁的周成王世子殷宗菖抬起头，隔着不曾间隙的屠刀和杀戮之间，他看到了宫殿顶上彩绘的莲花，呼吸着血腥死亡的空气，正在娇艳而疯狂着蔓延着。

　　“向前走一步！”
　　身后是平乱将军粗声粗气的叫喊，殷宗菖仰着头，他没有看前面，只是似乎着迷着看着天花板，可是脚下还是不由自主的迈了一步，他不知道的是，这是决定他生死的一步，而此时的他却是如此的漫不经心。
　　一根绳子，缠绕在朱红色的柱子上面，横亘在所有人面前。
　　他们都要走到这条绳子前面，去衡量他们的身高，如果一旦超过绳子所显示的高度，那么高出绳子的部分就要被利刃砍去，无论他们高出绳子的地方是头颅还是半个身体。
　　绳子已经很脏了，上面染了血，阴险娇艳沉重。
　　殷宗菖向前又走了一步，没有任何阻挡，他的发顶都不曾擦到绳子。这条生死线仿佛对他没有任何约束，他又走了一步，……，再向前，再向前一步，似乎连死尸也不存在了，宗菖想，他就可以再看看那些精致的彩绘莲花了。
　　平时他们谁也不会如此聚精会神的看着那些莲花，因为在这座大殿上，任何人都不可能站直身体，更不要说抬头了。他们永远只能看到自己的袍子角仆倒在黑色的宫砖之上，而听父王驯话的时候抠着宫砖的缝隙似乎是他们唯一的乐趣。
　　那些彩莲竟然是如此的美艳迷人！
　　蔓络妖娆可人，沿着庄严的大殿隔断层层绕绕着，在永恒的死亡中绽出最灿烂的花瓣！
　　“站住！”
　　帝都派来的平定周成王叛乱的将军林景看见这个孩子着迷一样一直向前走，仿佛前面有世上最迷人的景致，他用刀背打在孩子的肩膀住，把他留在自己身前一步远的地方。
　　“你的身高还没有到这个绳子划出的界限，你可以活下去，不过，作为判臣的儿子，你一样会受到惩罚。”
　　孩子转过眼睛，林景惊讶于孩子纯黑的眼珠，那就好像是最上等的墨玉，似乎可以映照出全部的尘世。
　　“我可以给你一个选择，是选择死在这里，还是在帝都接受惩罚？”
　　“去帝都我可以活下去吗？”
　　殷宗菖清朗的声音，就像家乡纤细而清澈的河流。林景把刀从孩子身上拿了下来，看着孩子稚嫩的肌肤上印上了一道红痕。
　　“是的，你可以活下去，不过，也许那个时候你会发现，能死在这里，也许是对你最大的仁慈。”
　　“我不需要仁慈，让我活下去吧，我要去帝都。”
　　宗菖闭上眼睛，他仿佛看见了蔓延着的莲把他完全包围住，全身冰冷冰冷的，……，还有，父亲咬出血的喉舌和哥哥们的诅咒。
　　“废物！废物！贪生怕死的废物！殷平川没有你这个儿子！”
　　宗菖睁开眼睛，仔细看，他想要看清楚自己亲人最后的样子，可是那些都那么模糊，他到最后似乎只能看清楚眼前那条绳子，上面红艳艳的，好像宫殿顶上弥漫着的无边无际的彩绘莲花。
　　二十年后。
　　雍丰十四年的那年冬天，商帝玹大婚，为了迎接那位美丽而高贵的嫡后，年轻的帝王在繁华陈旧的宫殿旁，建立起一座仙苑般的内城，雪国。雪国里面所有的宫殿都是白色的，所有的木料完全采用金丝楠木，无论日夜，内城总是笼罩在一层若有似无的淡色雾气之中。所有的木柱完全雕刻上了莲花，莲叶憧憧。
　　“那是谁？”
　　姬宫涅在曲水流觞亭后看见一个人，端正的跪坐在平席前，他的右手拿着一把折扇，月光照着他的侧影，一片雾气。
　　无论是作为商朝四大诸侯王之一的郑王，还是作为玹帝陛下的好友的宫涅，内廷侍从们似乎都有尽力讨好的必要。
　　宫涅身边的人马上说，“殿下，他就是宗菖。”
　　他就是宗菖。
　　似乎每个人都应该知道的宗菖。
　　身份最高贵的阉人，因为他曾经是摄政王的小世子，商宫中拥有最美丽歌喉的伶人，商帝最喜爱的诗人，可以算出星辰轨迹和制造出最精巧玩具的人。似乎谁也不知道他究竟有多少侧影，就好像现在，月光下，他的一切都是模糊的。
　　宗菖左手把一个酒盏放入流觞亭的曲水中，酒盏好像船一样，顺着环环绕绕的细水，流到那边的花丛后，流到帝都贵族的案台上。
　　宫涅把手中的黑檀木盒递给一直跟随他的少年，他对那个帝都的陪从说，“请公公先走一步，我一会儿就到陛下那里去。”
　　似乎所有人都会对宗菖产生兴趣，那名内侍已经见怪不怪了。他微笑着，领着诸侯王的少年绕开了这里。
　　宗菖站立起来，修长的身影显得有些倨傲，他线条优美挺直，却又不僵硬的身姿就好像静落在湖中最优雅的水鸟。
　　滴答，滴答，……
　　诡异的声音不知从什么地方传过来，宫涅本能的停下了脚步。
　　“郑王殿下。”眼前美丽的侧影向诸侯行了一个不是很符合身份规矩的礼节，他只是微微侧身，并没有匍伏于地。
　　年轻的诸侯王看到宗菖的额头上彩刻着一朵妖娆的莲花。
　　滴答，滴答，滴答，……
　　“这是什么？”
　　“是时间。”
　　宗菖侧开身体，他的身后是一个没有完全做好的精巧宝塔。宝塔的一半已经覆盖上了皮肤，而另外一半则把全部的筋骨裸露在宫涅面前。这个黄金和宝石打造的玩具似乎有了自己的生命，正在一点一点运转着。而宝塔的最顶端则是一个圆形的刻盘，里面镶嵌了一根非常纤细的针，正在一点一点转动着，针的最尖端则是一刻深蓝色的宝石。
　　滴答，滴答，……
　　宝石的移动，似乎可以在朦胧的月夜中划出一道淡淡的蓝色弧线。
　　“它可以测量时间。”宗菖指着宝塔说。
　　深蓝色一点一点滑动着，它可以把无形流动着的时间形象的展现在人们眼前，比流水日晷更加准确无情，又似乎有一种可以让人控制的隐秘感觉。似乎击碎了它，就可以击碎时间一般。
　　宫涅看着眼前这个美丽的无性别的人。
　　他的眉黑而细致，乌鸦的尾翅一般，眉峰是尖的。
　　诸侯王惊讶的发现，他居然在这个阉人身上看到了某种锋利的感觉。
　　“宗菖，你会铸剑？”
　　突兀的问题，似乎湮没在淡淡的风声鲜花美酒的香气和霏糜的声音之后。
　　宗菖有些惊讶，因为他不知道，眼前这个年轻的诸侯王是如何在一片精巧细致的玩具和独属于后宫迷茫香雾之中发现这个从来不层为人所知的事情，它带着危险的诱惑。
　　郑王有一张俊美的脸，深蓝接近黑色的眼珠，里面没有亵玩。他有着翼族人的血统，可是最为人津津乐道的似乎却是他的左耳。
　　因为他的左耳上戴着一枚无比华美的耳饰。黄金和血红色宝石打造耳饰很大，可以遮挡住半个耳朵。那上面是没有任何人看的明白的精美图案，似乎包含了人世间最精致的雕刻技法。宗菖相信即使是自己也无法再打造出那样的耳饰。
　　可是那是禁忌。似乎是商帝玹也没有任何办法让郑王摘下它。
　　宫涅抬手打开了他的耳饰，在宗菖惊讶的眼光中把它递给了他。
　　“这是我师父的遗物，她已经死去很多年了，所以为了纪念她，同时，也为了不让别人看到我的伤口，所以才一直戴着它的。”
　　宗菖发现，年轻的郑王只有半只左耳。
　　“宗菖，你会铸剑吧。”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宗菖似乎在年轻的诸侯王身上，看到了一种可以斩断纠葛莲花蔓藤的力量，于是他回答，“是的，我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