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秋》姬泱

1、第一章 宫涅

　　第一章

　　穿越无边杀戮和尸骸的尽头，你能看见什么？
　　这是谁说过的话？
　　仿佛不是现在，也不是明天，忘记是谁说过的了，只是唯一肯定的是，有人曾经或者将要说这句话，他要翻阅史料，或者等待这个人，也许是一天，一个月，一年，或者更久，也许是十年，也许是一生。
　　那个时候他六岁。
　　……
　　风云变幻，天空是玫瑰色的，流街亭路旁的牡丹开的流光溢彩，刺到了他的眼睛。他眯着眼睛，抬头看着瑰丽的天空，没有一丝浮云飘过。有些炎热，就如同每一个被炎阳翻烤过的夏季一样，唯一不同的是，今天异常安静，虫鸣鸟叫这些声音就好像被间隔在另外一个世界，他好像被浸润在水中，隔绝了那个烦躁的尘世。
　　只是，为什么眼前的艳色是如此的扎眼？
　　扎的他的眼睛疼的快要流出血来了。
　　“罪人，我祈求神明给你最后一次净化的机会，让你的血流干，让烈焰焚烧你的身躯，让一切罪恶都随着风消失的无影无踪。从今而后，不会有人再记的你的名字，也不会有人再记起你的罪孽，……”
　　“尘归尘，土归土，……，神明会宽恕你的，……”
　　大祭司孙诚用法杖指着火刑架上的女人，他惊讶的发现，即使死亡也无损于她的极致近似于邪恶的美貌，尤其是那双眼睛，……，如此艳丽的蓝色，仿佛是地狱侍姬手中的鬼灯，……，没有眼白，没有瞳孔，一双眼睛只有无边无际的蓝，……
　　邪恶呀！
　　任何人，任何人都心甘情愿的湮灭在那片蓝色中，无论等待他们的尽头是否只有毁灭！
　　我要毁了她！毁了她在人间一切痕迹！
　　孙诚马上转开了眼睛，他定了定神，再用铜鼑那种重器发出的嗡嗡的声音说，“而你的儿子宫涅，他的身体中毕竟同样流淌着王的血，他会活下去，在无人知晓的西疆，他会作为一个普通牧民的孩子活下去的，这是王的恩典，……”
　　宫涅？
　　熟悉的名字，是在说他吗？
　　他抬起自己的眼睛，看着木架上的那个女人。乌黑色的膨松长发几乎可以遮挡住她的全身，白色的衣裙依然光鲜，而她的眼睛，……，就好像有人用她的眼眶做了底，镶嵌了一颗完全没有杂质的蓝色的宝石，……
　　不是，……，不是这样的！
　　原来他见到的女人不是这个样子的！
　　她美丽温柔，并且有一双如同春水一般温柔潮湿的黑色眼睛，总是那样温柔的看着自己，……，为什么，为什么一切都变了！
　　她看着自己！
　　他下意识的挡住了自己的眼睛。
　　那种蓝色太恐怖了，完全没有瞳孔，璀璨一片，只这样无边无际的看着自己。
　　“不要，你不是，不是我的母亲，不要这么看着我！
　　我的母亲呢，她在哪里？你们把她藏在了哪里？把她还给我！”
　　孩子的哭声稚嫩的哀鸣，划过了沉寂，这让人们有些不忍听了。
　　够了，够了！
　　“点火！”
　　孙诚一声令下，有全身白衣的刽子手，手持火把，点燃了已经浇注了香酥油的木柴。金色的火焰噗哧一声，迅速燃起，把她和整个世界隔绝了。
　　“孩子，我的孩子，那是我的孩子，……”
　　晶喃喃的说着。
　　死亡的逼近，流血的疼痛，火焰的灼热，一切的一切都不会让她痛苦，可是，……，宫涅没有看她，她唯一的儿子紧闭着双眼，拒绝看她最后一眼！
　　宫涅，……
　　孩子，不要怕。
　　睁开眼睛，勇敢的看着眼前这一切，然后走出去，到宫墙之外去，……，你会看到，这个世界，……
　　仿佛听到了什么，他把挡住眼睛的手指移开，……
　　“……，快看！妖孽，妖孽她消失了！神呀，快显灵吧，阻止这一切发生吧！”
　　孙诚用法杖当当的敲打着地面，他不可思议的睁大了眼睛，那双他原本以为可以看见神技的眼睛却明明白白的见证了一场诡异的死亡！
　　那个女人，那个妖孽，她不洁的身体没有被烈焰焚成黑焦色，那一片一片仿佛从身体中裂变出来的彩色羽毛，把她包围住，好像天神最后的垂怜。
　　那是什么？
　　那是什么？
　　晶的身体开始透明，人们可以透过她的身体看到她背后的祭坛，看到钉住她的木架，看到她身后无法知晓的广袤天空。
　　……，天神的女儿，终究还是会回到天神的怀抱中的，……
　　是谁？是谁说的这句话？！
　　孙诚最害怕的事情开始发生了，人们开始窃窃私语，他命令手下的士兵阻止人们抬头看那个女人，然而可怕的流言开始流传，好像水一样，谁也无法阻挡它的流淌。
　　“晶王妃，她是天神的女儿呦，……”
　　不！她不是！
　　她是魔鬼的女人！她用她的眼睛，她的嘴唇，她用她的身体，她用她所有能用的一切去引诱王，去，……，去引诱自己，堕入地狱！曾经多少个夜晚，多年的苦修竟然无法抵挡对她的渴望！多少个夜晚，月光是如此的皎洁，可是孙诚却恐怖的发现，自己曾经愿意为之付出生命的圣道却阻挡不了想要拥抱她的渴望。他渴望那个女人，想要抚摸她丝绸一般的肌肤，想要听到她鸽子一般的声音，……
　　那种渴望就好像现在眼前的火焰，灼烧着他，把他的心烧到撕裂的疼痛！
　　不，……，不能这么下去，一定要终止这一切！
　　不然，……
　　我会失去一切的！
　　头顶的桂冠，手中的法杖，还有，……，这一身堂皇的锦袍玉带！
　　“加火，加火！士兵，士兵！拉下去，拉下去，全砍了，把今天在这里的人全砍了！包括你们自己！因为你们看到了邪恶的景象，这个女人，这个女人会把你们带到永不超生的地狱的！唯一能拯救你们的人只有我！听我的话吧，把这一切结束掉，……，把这一切抹杀掉，……，包括你们的生命！”
　　“只要相信我，你们什么都不用想，都不用做，只要相信我，听从我的话，你们的灵魂可以到达平静的彼岸！神明会宽恕你们的！”
　　……，谎言，……
　　大祭司沉稳而疯狂的话一句一句的传过来，孩子看着他，用自己明亮的眼睛看着他。大祭司的一切都开始变的那么不真实，就好像宫墙之内人们最喜欢的皮影戏一般，恍惚朦胧，单薄。
　　他说的一切都是谎言！
　　我为什么在这里，眼睁睁的看着他烧死那个女人，……，那个，和母亲那么相像的女人！
　　“不，住手！孙诚你这个骗子！”
　　忽然，在宫墙煌煌的都城中，居然跑出来一个灰衣的书生。他清秀的脸颊上已经被士兵的箭划出了伤痕，他的衣服也滚上了泥尘。士兵的棍棒阻止他靠近火刑架，可是在一阵凌乱的武器中，仍然能看到书生挥动着的手臂，只是他的袖子越来越脏，而手臂上的伤则越来越多。
　　“你为了一己之私欺骗了王室，欺骗了百姓，欺骗了神明！晶王妃她不是妖孽！她是郑王明媒正娶的王妃！她是拥有神圣翼族血统的神女！你这样私用火刑会招致上天最残酷的惩罚！”
　　“愚蠢的人们，你们只是被一个骗子用谎言蒙蔽了！天会惩罚你们的！啊，……”
　　血的味道越来越浓厚。
　　“杀了他！杀了他！”孙诚红了眼睛，他把手中的法杖敲着大青石搭成的祭坛地面咚咚做响。
　　晶那双蓝色的眼睛，隔着火焰隔着生死隔着时间看着他！
　　书生声嘶力竭的诅咒不能让他恐惧，反而让他有丝丝的兴奋。
　　死吧，都死去吧！
　　谁也不能再阻止我，谁也不能再诱惑我，谁也不能再怀疑我，……，我会得到我应得的一切！
　　权力，世俗最无上的权力，还有，……，人们毫无保留的膜拜！
　　看吧，那些兵士，那些混乱的武器，它们都是为了我的一句话而残杀，甚至结束自己的生命！
　　除了我，谁也不能这样愚弄他们！即使是世间最伟大的王者！
　　“看，这个愚蠢的书生，他是女妖的又一个牺牲者！那个女人，她背叛了王，她诱惑了别的男人，她是如此的，……”
　　嘭，忽然一个石子飞了过来，砸在孙诚的大脑袋上，当即把他砸懵了，他后退了一步，站立不稳，栽到在青石祭坛上。
　　哗然。
　　书生不详的诅咒禁锢的牢笼一般笼罩在人们的头上，他的血飞溅了出来，而持杖的兵士的手指居然有些发酸了。
　　他说的话是真的吗？
　　我们会有惩罚吗？
　　火刑架上的那个女人，……，如此不详的美丽，如此诡异的死亡，她是王的王妃，她是王子的母亲，她是，……，她曾经是所有郑国人心中的神女，……
　　烈焰并没有夺取她的美丽，那种死亡的透明让所有的人心中泛起了疑惑。
　　……，上天最残酷的惩罚，……
　　那是什么？
　　乱棍下的书生早已毙命，棍子打在他的身体上，只是好像打在石块上，寂静的叭叭的声音，一声一声，……，可是他的声音却似乎没有随着生命的终止而消逝，依然在人们的耳边盘旋着，几只乌鸦鸣叫了三声，飞向远方。
　　晶的神情宁静哀伤，她看着为她死去的书生，看着近在咫尺却隔着遥远的儿子，那是她再也无法触摸到的孩子。
　　“不要哭，孩子，……，到远方去，走出这里，走出宫墙，走出疯狂的人们，……，你会看到，这个世界有多广阔，……”

　　孙诚的一只眼睛瞎了，他坐在地面上，一手死死的握住法杖，一手死死捂住伤口裂开的眼睛，他在血污中咒骂着。
　　“杀！杀！杀！一个都不要留，都杀了！他们听见了不洁的妖言，他们会毁了郑国的！杀了，……，全都杀了！一个不留！”

　　孩子睁开了眼睛，眼前的一切是如此的不清晰，……，却又是那样的清澈。
　　风从都城后墙外面吹了进来，带着草地的清新河水的奔腾桃花的香气，……
　　阳光照进了他的眼睛。
　　他仿佛看见了，……
　　宫墙开始变的透明，镶嵌着厚铁的大门慢慢打开，一切都消失了，可是似乎一切又都开始生动起来。
　　晶闭上了眼睛。
　　她的身体完全消失了，被风吹散了，化成了云，化成了雨，化成了尘埃，……
　　什么样广阔的世界值得让她背叛了王，什么样的人值得她用生命爱上？
　　那个书生吗？
　　死亡的毫无尊严的一个男人？
　　而父王呢？
　　十多年后，宫涅才听后宫的老史官说，郑王当时一个人坐在已经开残的睡莲前面，轻声啜泣着，从天明一直到午夜，据说，那株睡莲是母亲曾经最喜爱的花，他宁愿伤心也不愿去原谅一个背叛他的人。
　　这些是宫涅对都城最后的记忆，那之后，他随着一个老将军出了都城，到了西疆，在那边的叶海住了下来。老将军在七年后死了，而那之后，郑国的王都似乎真的彻底把曾经的第一王子遗忘了，没有任何消息传过来，生存或者死亡，都已经成了和王都没有任何关系的事情。
　　那一夜，草原上的火堆还没有熄，不远处是老将军的坟，宫涅就坐在草地上，披着羊毛毡子，手中拿着皮囊，里面装着酸马奶酒，火架子上支着锅，里面煮着羊肉和萝卜，还有麦粒。
　　天空好像幕布一样，笼罩着整个草原。
　　宫涅看着远方。
　　真广阔，他看不见天的边缘，也看不见草原的边缘。
　　他眼前的世界广阔到空茫。
　　寂静中，似乎又有人在他的耳边问那句话。
　　……，穿越无边杀戮和尸骸的尽头，你能看见什么？……
　　似乎从亘古的河流漂荡而来的只言片语，似乎总有一个人在不停的问他。
　　可是，答案是什么呢？
　　杀戮和尸骸的尽头，是什么？
　　我不知道。
　　可是，……
　　清凉的水气，那是暴风雨之前的风。宫涅嗖的一下把披风脱下，他站起来，抬头看着阴沉空茫的苍宇，忽然，闪电好像利剑一样劈开了夜幕，只是一瞬间，就好像照亮了整个草原，然而这过后，却是比平时更深沉的黑暗。
　　……，没有尽头的世界，没有尽头的平静，没有尽头的广阔，……
　　这样平静的广阔，我不要！